一
一九三九年八月中旬的一天。
冀中平原一个有三百户人家的杨家庄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村西头老杨家大儿子居然把大地主的少爷给打了。
杨家庄正中间,有一片在当地算得上豪宅的院落,四进四出格局,百十间高大青砖瓦房,三米多高的院墙,可见其主人非同一般。院落座北朝南,漆黑的大门洞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饿狼。院子大门两侧卧着两只大石狮子,张着血盆大嘴,瞪着两只大眼珠子虎视耽耽地注视着前方。
院子的主人是自认为一跺脚全村就发抖的大地主杨一雄。杨一雄确实非同凡响,不只是家有良田千顷,房屋百间,家财万贯,更让他有恃无恐的是有一个在县警备大队当副大队长的小舅子。杨一雄祖坟上冒了黑烟,娶了三房太太竟没下一个蛋。人们暗地里议论他,这是太缺德冒烟了,惹恼了玉皇大帝。怎奈这杨一雄又抢来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布店老板女儿做四姨太,居然在不惑之年上得了个宝贝儿子,总算延续了他家的香火。
别看他这宝贝儿子只有十几岁,但在德行上完全继承他老子的基因,甚至比他老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老子有时还做做道貌岸然的样子给乡亲们看,可他不行,瞧他老子给他取的名字吧:杨纯缺。这小子专干些踹寡妇门,挖绝户坟,欺辱百姓的事。就是这么一个专横跋扈的主儿,横行乡里的渣儿,竟有人敢给他开瓢,砸得他头破血流,难道此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
杨一雄恼羞成怒了!这还了得!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家门口竟然有人敢拔他的老虎尾巴毛,他一定要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不然以后还不知会出啥事。
杨家大屋。
一明两暗大厅堂。客厅有四十多平方米,宽敞明亮。北墙下摆放一张枣木八仙桌,桌角放着一只景泰蓝广口花瓶,里面插了两只大鸡毛掸子。杨一雄身穿黑色长袍马褂,大马金刀地坐在紫檀雕花太师椅上,一脸横肉,怒气未消,冲着垂手站立一旁的管家杨四道:
“去城里请的郎中几时到?”
他惦记着儿子的病情,杨家的香火不能断送在他这一辈上,他不能成为老杨家的千古罪人。长得像麻杆似的杨四,那陈年水蛇腰向前一倾,猪腰子脸上挤出一副哭相以表顺从和同情:
“老爷,快到了,就快到了。”
“那两个小崽子抓到没有?”
杨一雄右手端起青紫花盖杯,左手掀起杯盖轻轻荡了荡漂浮在水面上的茶梗,举到嘴边喝了一口,两眼冒着凶光,恶狠狠地骂道:
“抓到小崽子给我绑在大门前示众。”
杨四马上回答:
“老爷,还没抓到,我已派出几拨人马分头去找,量这毛头小崽子也跑不出老爷你如来手掌心的。”杨四眨眨三角眼讨好主子。
杨一雄晃晃肥大的脑袋,用力一攥拳头:
“好!我要让他们知道马王爷还有第三只眼。”
杨一雄横行乡里,独霸一方,万万没想到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竟敢用砖头在他儿子脑壳上开瓢,这不是老虎嘴上拔胡须——找死吗!看来西头杨延松家的哥儿仨是活腻歪了,堂堂一方土地的少爷被一个穷鬼砸趴下,这话好说不好听。妈的,老子明天就——这杨大老爷正独自伤神之时,管家风风火火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
“老、老爷,县上的郎中到了,你看——”杨四也是忙昏了头。
杨老爷没好气地骂道:
“我看,看个**!还不他妈去给少爷看。”
说着几个人急急忙忙向后院卧房奔去。
二
这村西头杨家老大何许人也?竟敢触怒杨家大院。
杨家庄南北宽四百米左右,东西狭长千米有余。一千五百多口人,没有一户杂姓,青一色的“杨家将”。传说五百年前是一家,相传杨家庄当年就是老哥儿仨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才有了今天这样的规模。
村西头有一个小院子,四间土坯房。院子东墙下放置石锁、花砖、木桩等物件。院子主人叫杨延松,膝下三子。杨延松读过两年私塾,识几个大字,本想在他这一辈上振兴家门,光宗耀祖,怎奈生不逢时,赶上连年战火,日子过的清苦忧愁。
几年前杨延松到北平天津一带做帮工,正赶上芦沟桥事变,被日本人的炮弹給炸死了。当同乡把这个噩耗传到他家中时,本就重病卧床的妻子,经受不住这从天而降的灾难性打击,两眼一闭,扔下三个大头孩子归西而去。
这杨延松一家人日子过得虽紧巴,但他在外做帮工能捎回几个零花钱,家中又租种两亩薄田也可勉强度日。杨延松仗着自己那点墨水,给三个孩子取了个不俗的名字:老大杨森,老二杨林,老三杨木,取其义众木成林,期望孩子们能振兴祖业,光耀家门。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和妻子过早撒手人寰,舍下一门三小。他夫妻二人苦苦挣扎了一辈子,也没能给三个孩子留下什么财产,却给孩子们遗传了一身火暴脾气,倔强性格和侠义心肠。
杨延松夫妻去世后,年仅14岁的老大杨森带领着12岁的大弟和8岁的二弟,靠给人家帮工度日,回家后还要抽空去邻村郑家庄的郑旋老拳师家学习武艺。
郑旋是远近闻名的八极拳高手,一身功夫出神入化甚是了得。郑旋年逾古稀,早年在北平一家镖局做镖师,后来在天津一家武馆做教头,晚年歇业回家闭门谢客、颐养天年,平时也教授几个徒儿,都是亲戚或好友知己的子孙。
郑旋字子鸿,身高七尺,鹤发须髯,虽年已古稀但从身板和行动上来看也不过五十岁左右。一般来讲,江湖中人闯荡到一定程度都会闯出一些名头,博得一个名副其实,名如其人的绰号,如闪电侠、快刀刘、圣手神剑等。但郑子鸿则不然,行走江湖几十年,历尽艰辛,行侠仗义,都知道他武功高强,仗义疏财,却从没有人听到过他有什么绰号。也许这就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他性格豪爽耿直但从不自负炫耀,在江湖之中颇有人缘儿,武林中人每每提及郑旋二字,熟识或不熟识的都会给足三分面子。
杨延松生前同郑旋交情很深,郑老爷子也钦佩杨延松的刚直不阿,仗义执言。杨延松在老大十岁时送到郑老爷子门下学习武艺。两千多个日夜,杨森在郑老爷子细心调教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起五更睡半夜,练就一身好功夫。一口八极刀使得出神入化,鬼死神愁。不仅如此,拳脚功夫也甚是了得,七八个壮汉近身不得。从一个瘦弱顽童长成一个车轴汉子,一米八的个头,膀大腰圆,粗壮有力且性情如烈火,血气方刚。
郑老爷子有一个掌上明珠孙女郑华。从小跟爷爷习武,摆弄刀枪。一般说来女子习武大都走轻巧一门,如轻功、暗器、宝剑等。可郑华不然,她本就长得像男儿一般粗手大脚,且颇有一把气力。也不知是爷爷拗不过孙女,还是郑老爷子有意识传授给她家门绝技,竟让她练起男人们拳脚功夫,不成想这孙女还颇有灵性和毅力,几年下来竟大有所成。
这下乐得郑老爷子合不上嘴了,闯荡江湖几十年,可谓历尽艰辛,饱经风霜,用他的话说就是: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所以他要求子女们练好功夫,强身健体,保护好自己,在这纷乱的世道中求生存。
郑华小杨森半岁,是师妹。师兄妹同门学艺难免要经常在一起切磋、过招,一来二去师兄妹暗生情愫。郑老爷子是何等精明之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本就非常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练功扎实的关门弟子,尤其好友杨延松过世之后更是关爱有加,视同亲孙子一般。这年月兵荒马乱,自己已近古稀,须早日给他们定亲,了却自己一段心病。
古语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被日本人炮弹炸死的灾难,母亲愤然离去的悲惨境遇并没有终止杨森兄弟的悲惨命运,等待他们的将是离乡背井,亡命天涯。
去年秋天,郑旋弟子张良带领卫队来到郑家庄,一来是分别已久思念恩师,二来想从师父这里挑选几名师弟到队伍中参加抗日。张良早年落魄京城时遇到了郑旋,被郑旋收到门下练习几年武功后,携技从戎投奔冯玉祥部当兵。武功虽不怎么高强但却重义气知恩重,因从小流离失所,浪迹天涯,特念郑子鸿当年收留之情,故,隔一段时间总要回到郑家庄探望师父以解惦念之情。
张良虽为人豪爽仗义,但有一点让郑旋不甚满意,这就是在部队当官后对女色感了兴趣,不光娶了太太、姨太太,还有红颜知己加盟。这让郑旋颇感不快,他认为这不应是他的弟子所为,并对此颇有微词。怎奈徒弟翅膀已硬,带兵打仗,天高路远,随他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可弟子张良对师父却忠心耿耿无二,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书信或物品带回郑家。
那日晚上,张良带领几十人的卫队风尘仆仆来到郑家庄。进村后便将村子封锁起来。张良下马离蹬直奔郑家大院厅堂。师弟们看到师兄戎装焕发,威风凛凛不禁羡慕不已,马上禀报师父。厅堂坐正,师徒难免有一番亲切交谈。郑旋得知张良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此地去前线,来去匆匆,便立刻召集所有弟子速来同张良一见,日后好有个照应。这就是郑旋的为师之道,他的弟子必须团结一心,亲如兄弟,绝不可窝里斗。谁如背叛了师训郑子鸿绝不会心慈面软,必将其逐出师门。
郑门弟子济济一堂,按师父旨意大家各自演练最拿手的功夫,演武过后张良挑选了三位师弟带去从军,郑旋甚是欣慰。徒弟们能上前线杀鬼子驱强虏,这也是自己一年迈老朽对国家所尽的一点绵薄之力吧。杨森年小只有看的份,再者郑旋也不打算让他从军,他家里还有两个小弟弟。
张良手下有一位排长是剑艺门的弟子,功夫不错,在战场上救过张良的命,两人可谓生死之交。此人从此也因为大哥是团长而身价抬高了三码,人前人后耀武扬威起来,凭手头上有几下子功夫又是团长的拜把子兄弟便眼眶上抬,目中无人了。
张良也曾数度提醒于他,怎奈这救命之恩非同小可,江湖中人更尊崇有恩不报非君子,所以张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每把他带在身边,打虎还须亲兄弟,到了关键时刻他可以替你挡枪子,这就足够了,其他何求?
这位排长有个绰号,人称“鬼脸儿”。这个名头不是靠他什么武功闯荡江湖拼博出来的,而是因他的“长相”得来的美誉。真正的貌如其人,名副其实。他的这张脸长得还真有点对不起大伙,想一想能称得上:“鬼”,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人、鬼两重天。他的这张“脸”还真不好形容,说是圆脸吧?它半边大半边小,又半边脸瘦半边胖,半边脸土黄色半边脸又泛出青紫色,是一个地道的阴阳脸。也难怪人们送他一个“鬼”的绰号。可见这张脸难看至极。
俗语:嘴歪眼斜心术不正,这鬼脸儿就不是个心术正的人物。此人很自负狂傲,自认为武功了得,他也确实在剑艺门里经师父指点,下过几年苦工夫,一度深得师父宠爱。怎奈他武德欠佳,一而再再而三到外边惹事生非,败坏师门,履犯门规,终被师父忍痛割爱,逐出师门。他行走江湖后仍不思悔改,经常携技欺人,寻衅滋事,履生事端,遭人追杀。无奈只好投奔国民党军队当了兵。
张良看这小子有几下子便把他留在了卫队。这小子还真是个见钱不要命的主,团长高声一喊杀,一个鬼子两块大洋。战斗结束后他还真就领到了十块现大洋!五个鬼子把他围在中间,五把刺刀围着他滴滴溜溜转,几个鬼子想法一致,把这半人半鬼的家伙捅成马蜂窝。
没想到这鬼面国民党兵真不含糊,一把大刀耍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一招套一招,招招都要命,把几个鬼子上刺下砍劈得东倒西歪,几个回合下来像切黄瓜菜一般,将五个鬼子五马分了尸。那把扎透他臂膀的刺刀,被他用手攥住一用力“咔吧”掰断了。尤其他还救了张良的命,这让张良很是感激,提拔他当了排长。他哪是当官的材料,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个地地道道、实实在在的地痞二流子。
鬼脸儿此时正坐在大哥旁边,看郑老爷子的徒弟们演练武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显神通。
杨森心思没在演武上,他将师兄张良的手枪拿在手中把玩,张良也喜爱这个小师弟,他知道杨森是师父的心肝宝贝,所以也愿意多亲近些。他把手枪给师弟拆装了一遍,师弟便记在心里,几遍下来就拆装自如了,看到杨森非常喜欢手枪,又是瞄准,又是甩手的爱不释手,便问杨森:
“师弟喜欢吗?”张良明知故问。
“喜欢!师兄给我一支行不?”杨森渴求的目光盯着师兄。
“那你跟我去吧,师兄发给你两把!”张良看了郑旋一眼。
“张良不可!”郑旋当然明白张良的用意:“森儿目前还不能从军,来年吧。”
郑老爷子一锤定音,封死张良的口。张良惋惜地叹一口气,心想,这可是一块好材料,来年一定再来接他。杨森当然愿意去当兵,穿上军装威风凛凛,那些地主老财狗汉奸再也不敢欺负咱。所以他特别崇拜师兄张良挥着大刀,举着手枪带领队伍杀鬼子。这种拼死精神让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三
鬼脸儿对演武场上一位郑门弟子的功夫很不以为然,嘴角一撇,流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说是笑其实比哭还难看。心想,说什么郑子鸿武功盖世,名震京津,我看也不过如此,瞧这几个人的功夫吧,实在没啥过人之处,平平矣,不咋地!想到此便有一种冲动爬上脑门,对大哥张良说:
“大哥,小弟也想下去活动活动筋骨不知可否?”鬼脸儿得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