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九年的春天。阳春三月，春意昂然，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沉睡了千年的华北重镇，平津古城，焕发出前所未有的一片生机。饱受战乱祸害和侵略者铁蹄践踏的勤劳古朴的人民，欢庆在阵阵喜庆解放的乐鼓声中。
第四野战军某团团部。
参谋长高林正在向刚刚从冀中回到团部的团长杨森汇报近期的工作。让杨森所始料不及的是，自己才刚刚离开几天，屁大的时辰，家里竟发生几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前方战火未尽、硝烟未熄，这后边竟有人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扯淡。
“李强和那个女大学生是啥时侯的事情？”杨森问高林。高林沉思了一下，一晃脑袋慢悠悠地说：
“不清楚，听说来往频繁，有两次李强还请假进城去——”。杨森一摆手打断了高林的话，不耐烦的又问道：
“王声是咋回事？你说？”
参谋长高林望着团长一脸的冷若冰霜、寒气逼人，不由得心里嘀咕起来，看来今天这两个小子要倒霉，活该！自作自受，刚给你点暖和气就想抱窝孵小鸡！二位兄弟对不起了，在团长面前咱可不敢说假话。
“几天前他遇到一个老乡，把他家里的情况告诉了他，又听说家乡的一个领导是他的战友，他便萌生回地方上工作的念头，前两天他和我聊了几句。”
“回地方？这仗不打了？还有半个中国不解放了？”杨森瞪大双眼盯着高林，心说，简直不可思义，王声这个小子真是个混球，几天不调弦子，他就跑调。
“团长，我看他不像是随便说说，看样子是真动了心思。”参谋长进一步表明自己的观点。
“走，去一营，看看这个二杆子又要耍啥花样？”
杨森将刚刚解下不久的武装带又重新扎在腰上，手习惯地正了正手枪套，和参谋长高林往一营驻地走去。
从平津解放，部队进入整训之后，一营长王声倒也忙得不亦乐乎。但近来的心情却是喜忧参半，家乡已解放，乡亲们过上了安定、和谐的幸福日子，家家有地种，人人有衣穿，有饭吃，孩子有书读，可以说是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祖祖辈辈，无数代人追求的不就是这人人平等、衣食无忧的生活吗。
盼了多少代，望了多少年，和平美好的幸福时代终于来临了，人们怎么能不举国欢庆、载歌载舞。为此，多年征战沙场、少小离家的王声又怎么能不万分感慨。感慨也许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感慨之余，他却冒出了一个与现实不相符的想法：是不是该回家了？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和亲人已分别十年之久，想念之心尤切。
铁血沙场、戎马生涯也确实感觉有点疲惫！本来终日在战场上厮杀，也无空闲来想这些事情，但这一停下来，竟然徒生出来这般想法。和亲人近在咫尺竟然不能相见，给王声那喜悦的心情上又平添了几分的忧伤。不知道爹娘的身体怎样？那本来就要倒塌的房子也不知现在咋样？思念心切，难免就要归心似箭。但是想来容易，行动起来可就困难了。
作为一个军人，他明白，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更何况他还是一营之长。他只能把这种想法闷在心里，同时他也在凝思苦想，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不然团长这一关就难过。一想到团长杨森，他心里就打怵，几天前他无意中把这想法透露给了高林，现在想来真有些后悔，这小子不知在团长面前怎么“参谋”自己哩。
听说团长已从冀中回到了部队，原打算他一回来自己就前去汇报工作，可这样一来，高林肯定是捷足先登了。团长如果知道自己有离开部队的想法不知会怎样想？肯定是火冒三丈甚至于。嗨，为啥要跟高林那小子说呢，真是大意失荆州啊。王声用巴掌一拍脑门子骂道：真是棒槌！这后悔药可没有卖的，还是听天由命吧。王声正在胡思乱想、理不出头绪来的时候，被一声报告声惊了一下子，连长李大奎走了进来：
“营长，俺有事要跟你汇报。”
这李大奎来的真不是时候。王声抬头一看李大奎郎当着个黑脸蛋子，像刚刚跟谁交完火一般，就来了气：
“有事就说，有屁快放！”
李大奎站在营长对面一下子愣住了，心说，这二杆子营长不知道又让谁戳了肺管子！咋一张嘴就和吃枪药似的。李大奎硬着头皮报告：
“二排的三班长和几个战士吵着要回老家，他们都是山东人，家乡都已解放，还分了土地，想回家过安稳日子去。”
王声一听愣住了，一个班长竟然带领战士闹着回家乡，这还了得！大眼一瞪张嘴喷道：
“扯淡！都走了谁来打仗？革命还没有胜利，江南还有半个江山在******老混蛋手里，就这么算了？放下枪杆子回家抱孩子？娘们见识！李大奎，我告诉你，若跑了一兵一卒老子找你算帐！”
李大奎一听急了：
“营长，这事难办了，他们都——”
“都啥？都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的家乡是解放了，可江南的父老乡亲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呢！咱不管了？岂有此理！咱是革命军人，不是游兵散勇，想咋样就咋样！你把那个班长给我找来，老子倒要问问他还有没有党性？还要不要军纪？还真他娘的反了不成！”
说着王声蹭的站了起来，抓起帽子扣在脑袋上，两眼直冒火星，瞪着李大奎，心说，你他娘的又要给老子捅漏子！这几年你没少给咱添堵：战斗中抢钱，休整时打人，现在班长又要逃跑！哼，看来不给你们点厉害瞧瞧，你就不知道那马王爷还有三只眼！对王声来说，李大奎这一下子，无疑是火上浇油，把王声那本来就闹心的情绪激发出来，这事要是再让团长知道了，他再把这两件事情一联系——再分析推理一番，那自己不真成了倒霉蛋啊！没有好果子吃，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王声嗓音一提：
“走哇，还愣啥神！”
说罢抬腿向门外走去。李大奎郁闷了，今天这是咋的？真是给倒霉催的，为啥要来找这个二秆子，回去非好好整治这几个混蛋不可。李大奎小心翼翼的跟在营长身后向自己的驻地走去。
二排的三班长叫刘壮，是山东梁山人，46年在东北参军。四十年代初期，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道跑到东北找活路，在一家矿山上靠从井下往上背煤为生。这刘壮名如其人，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还会几下拳脚，几个兄弟都听他的。最后经不起矿工把头的盘剥压榨，十几个人在刘壮的带领下，将那把头弄死之后连夜逃出矿山，参加了民主联军。
刘壮有着山东大汉所共有的性格，为人豪爽，率直，憨厚诚实，在战士们当中很有威信。有股子牛脾气，爱钻牛角尖。这不？快看到自己家烟囱冒烟了，就想上自家的热炕头啰！王声如是说，这刘壮是个人物，在打锦州和天津的战斗中作战勇敢，还立了功，受到嘉奖。在天津遇到几个老乡，乡音亲切，亲不亲、故乡人吗！大家不免聊起解放区的变化，家乡的新变化、新气象，这让刘壮的心里长了草，同班里的几个同乡一嘀咕：大家一直认为，来到家门口了，是应该回家看看，更进一步说，那是应该回到家乡参加家乡建设。虽说全国还没有解放，但这东野百万大军里也不缺他们这几个人。
俗话说，地球离开谁它都转，这仗咱也打了好几年，杀敌立功，自己也尽力了，这点要求，相信首长还是能理解的。谁成想，刘壮一探头就碰了一鼻子灰！让连长李大奎连骂带熊闹了一顿。这下子让刘壮窝了火，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连长骂他是熊包、软蛋，怕死鬼，想当逃兵！这可太冤枉自己了，别人不知道你李大奎不能不清楚吧？是谁在天津战役中带领两个爆破组，一连炸了敌人四个碉堡，六个人只回来一个半人，咱老刘算是命大的，屁股上挨了一下子；另半个人双腿炸没了！打锦州时咱老刘一个班和一个排的敌人，在一个小巷子里打一个多时辰，硬是把敌人给消灭了！咱最后只剩下三个血淋淋的弟兄。
刘壮满腹委屈，满嘴牢骚回到班里，一气之下，趴了窝，这一趴就是两天，不吃不喝，生闷气。几个战友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帮腔作势：咱不干了还不行吗？大不了走人呗！趴窝这本就不是刘壮的性格，他两眼一瞪：扯淡！咱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为啥要偷溜！人家说咱软蛋，熊包，怎能咽下这口气。刘壮抓起几个窝头，狼吞虎咽的装下了肚子，咕咚咚，喝下一碗凉水。站起身来，冲几个人大声说道：“走，去训练场！”话音没落便风风火火的奔了训练场。几个战士莫名其妙的跟在后边，不知这刘壮又犯了哪门子邪。
二
营长王声和连长李大奎二人来到连部，命令通迅员马上到刘壮班去找人。没人？李大奎纳了闷，他们排长说刘壮这小子不吃不喝趴在炕上两天了，就因为被自己熊了一顿。怎么这会全班没了影？难道说都跑了？不可能呀！刘壮不是那种人，闹情绪归闹情绪，认起真来这刘壮也是不含糊的。王声不耐烦地冲李大奎喊了起来：
“你搞什么鬼？难到说一个班都没影了？我看你是瞎子磨刀——你快了！”
“连长，他们是不是去了训练场？”通迅员马上说道。因为在这个小村子里，除了驻地就是训练场，也没有别处可去。
“胡说！”李大奎瞪了通迅员一眼，吓的通迅员马上闭上了嘴，后悔自己多言多语。李大奎心想，都他娘的想撂挑子不干了，还有心思去训练。
“走，去训练场。”
王声转身走出了连部。他越来越对这几个人琢磨不透了，他要看看李大奎连队这几天到底在干些什么。通迅员在前边带路，王声、李大奎三人一起向村外那片空地走去。
班长刘壮憋了一肚子火气，带领战士们奔到训练场。刘壮一出现，就引来一班长李大田那异样的目光，眸子里充满了鄙视，他瞧不起这位刚刚同自己一起立功受奖的战友。心想，这仗还没有打完，你就半路上撂挑子，要回家种地，这不是软蛋稀泥又是啥？革命哪有革到半路上就散伙的？还有脸来训练场，回家抱孩子去吧，别给咱英雄连队丢人现眼了！
“刘大班长，两天不见，睡瘪了吧？”李大田手中握着一支训练步枪对刘壮不屑一顾。
“瘪不瘪干你屁事？是不是肉皮子痒痒了，想让咱给松弛松弛！”刘壮不买帐，根本没把李大田放在眼里。李大田怎肯示弱，手中的步枪一抖，一摇脑袋：
“趴了两天窝，看来是攒足劲啦，留着回家地里去使吧！咱的力气还留着打国民党汉奸狗腿子呢！”
话中带刺，那意思是说不愿意和你这战场的逃兵费力气。这下正戳在刘壮的肺管子上，刘壮的火气一下子窜上脑门，你小子真是哪把壶不开你就提哪把。刘壮的自尊心仿佛受到很大的伤害，他几步上前，从一个战士的手中夺过一支训练步枪，拉开架势，用枪头一点李大田，气呼呼的叫道：
“李大田，你小子甭刺啦嘎叽的，废话少说，有种的咱就战上几个回合，分个高下，咱要含糊了你随你发落便是！”
说着刘壮上前跨了两步，把手中的步枪架在李大田的步枪上，看这阵势二人不分出个高低上下，是完不了事的。两个班长对上阵了，二十来个战士围起了一个大圈子，战士们都在给自己的班长加油：
“班长，加油呀！”
“班长，使劲呀！”
刘壮、李大田二人动起手来，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李大田显然是处于下风。李大田虽善于拼刺刀，而且两膀臂力过人，但较之刘壮来说却略荪一畴。这刘壮祖籍山东梁山，家乡习武成风，从小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你看他那拼刺刀的路数便知道，他的拼刺动作里夹杂了不少变换莫测的长枪动作，招式来的迅猛异常。李大田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力。只见他两鬓冒出了汗珠子，越战越感觉心寒，心说，真没想到刘壮这小子还是个硬把子，难缠的主！看来今天这是成心要咱的难看啊。尽管李大田小心应对，尽力招架，怎奈这刘壮一枪紧似一枪，一招快似一招，举手不留情。今天咱就来教训教训你这狂妄的李大田，不让你出出丑，你能知道这天外还有天、人上还有人！刘壮当胸一枪，分心便刺，枪尖直奔李大田的胸口而来，出枪之快，劲道之猛，令围观的战士们将心眼提到了嗓子眼。
刘壮班的战士们：这下肯定够李大田喝上一壶了，眼看要完呀！
李大田班的战士：看来班长要麻烦，这一阵要是输了，咱们班这脸可就丢大了。眨眼间刘壮的枪尖到了李大田的胸前，这李大田也非善茬，他清楚刘壮这一枪的份量；来硬的恐怕是不行的了，马上将枪架在刘壮刺过来的枪尖上，身体硬硬的向左挪出去半步，硬是躲过了刘壮的这一刺。
就在李大田还未站稳之机，刘壮起身上前一步，将枪托子改成了齐眉棍，挂动风声，朝李大田的上身招呼过来。这下子李大田在劫难逃了，几个动作一气哈成，找不出半分破绽。李大田是拼上了，将手中步枪由平端改为顺势往上一提，耳轮中只听：啪——一声刘壮的枪托子扫在李大田的枪身子上。“咔嚓”，李大田的步枪断作两截。李大田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这跟头载大了，后悔自己把大话吹了出去，哪想到会在小河沟子里翻船！地上没有缝隙，若有缝隙他非钻进去不可。这时李大田班里有一个叫二蛋子的战士，颇有些不服气，他人高马大，力大如牛，哪杆训练步枪抓在他手上就像一根烧活棍一般。二蛋子上前一把拉起了班长，对刘壮气不忿的说道：
“刘班长，好枪法呀，咱也讨教几招成不成？”说着二蛋子一挥手，身后的几个战士也跟了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