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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创造社的复兴

郁达夫提出,要复兴创造社,就得自己办出版部,免得再受出版商的剥削。

在北京,郁达夫颓唐的日子居多。心爱的文艺之神无法拯救他。他甚至和朋友们订了一个规约,请他们见面时绝对不要讲关于文学上的话。对于他自己的作品,更请求他们不要提起,因为一提起,他的苦闷,便更要增加。

在那样恶浊的环境里,郁达夫的文学才华无法得到施展。他自己说: 到北京之后,因为环境的变迁和预备讲义的忙碌,在1924年中间,心里虽感到了许多苦闷焦躁,然而作品终究不多。④在这不多的几篇作品中,《薄奠》是突出的一篇。这篇小说以北京洋车夫的生活为题材,描写了下层劳动者的悲惨遭遇。

作品写“我”在某一个夜晚,雇一辆人力车回家,交谈中得知车夫与自己原来是街坊邻居。在以后的交往中,两人互相加深了了解,成为朋友。

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上去却像已五十多了。贫穷、苦难的生活在他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背脊弯曲,拉起车来“嘿嘿”地急喘,身体过早衰老了。他有一个低微的愿望,“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起早贪黑,节衣缩食,但到头来,一家四口最起码的衣食也无法维持。最后,车夫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极大的遗憾,留下病弱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投水自尽。

小说结束时,知识分子的“我”请人为车夫朋友糊了一辆纸洋车,作为微薄的奠品,安慰车夫的亡灵。

全篇表现了作者对劳动群众的深切同情,有力地揭露了社会现实的黑暗。

《薄奠》和《春风沉醉的晚上》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描写劳动人民形象的优秀的短篇小说。

1925年2月,郁达夫离开北京,来到华中重镇武汉,担任武昌师范大学文科教授。

在武昌师大,郁达夫讲授“小说”、“戏剧”、“文学理论”三门课。与在北大教统计学相比,达夫此时的心情要愉快得多。教的是文学,无论理论还是创作,都是他所熟悉的,因此教起来驾轻就熟,轻松得很。但他讲课很认真,每次都要查阅大量的资料,然后写成厚厚的备课笔记。后来,他根据这些讲义整理出版了三本文艺论著: 《小说论》、《戏剧论》、《文学概说》。

当时,国立武昌师范大学校长石瑛,一心要把学校办好,他四处招揽人才,聘请有名望的学者担任教授。但学校却有相当一部分势力排挤石瑛,破坏校长的权威。石瑛与达夫商定,决定聘郭沫若为文科学长,不料却遭到不少旧教职员的反对,石瑛只好作罢。

后来,竟然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国文系一些守旧教师唆使一名学生,以“武昌师大国文系学生”的名义,上书湖北军政当局萧耀南,企图利用军阀的势力左右校长。这件事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教职员明显分为两派。郁达夫是支持石瑛校长的,他也因此为对立面所忌恨。

达夫在《追怀洪雪帆先生》一文中记述了当时的情形: 十几年前,我在武昌大学教书。当时有几个湖北的学棍,同几位在大学里教东莱博议、唐诗三百首的本地末科秀才,结合在一道,日日在寻仇想法,想把当我们去后,重新争得的每月几万元学款,侵占去分肥私用。这几位先生的把持学校,压迫和贿买学生的卑鄙丑恶,简直同目下在我们近旁的一家学店,差仿不多。我的所以要把学府叫做学店者,就因为当事诸公,实在是明目张胆,在把学校当作升官发财的钱庄看的缘故。我看得气起来了,觉得同这一种禽兽在一笼,同事下去,一定会把我的人性,也染成兽色。因而在一次开会的席上,先当面对它们——那些禽兽——加了一场训斥;然后又做了一篇通信,把它们的内幕揭了揭穿,至于我自己哩,自然是袱被渡江,顺流东下了。从北京到武汉,郁达夫未能摆脱险恶、卑污的社会的纠缠,他依然生活在恶浊的空气之中。

1925年4月,郁达夫回了一趟富阳。妻子孙荃与母亲关系严重不和,已无法生活在一起。达夫作了一番调解,没起什么作用。他只好决定把妻子带走。

4月中旬,达夫带着孙荃和龙儿来到北京。先住在西城阜成门内锦什坊街巡捕厅胡同的长兄郁曼陀家。因觉得哥哥家太狭小,半个月后,在什刹海的北岸,租了房子,搬过来单独居住。

已有两年多未与妻、儿好好相聚了,郁达夫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龙儿长得肥满可爱,一举一动,处处教人欢喜。儿子长这么大了,自己在他身上却未花什么心血。相反地,由于自己的穷,龙儿倒多吃了不少苦。每当想到这里,达夫心里都很难过,觉得很对不起儿子。尤其是使他难以忘怀的“洋服风波”。

1925年5月南下上海时,达夫顺道拐回了老家。到家的头两天,亲朋好友纷纷见面,其乐融融。

到第三天晚上,事情发生了。

达夫陪母亲在厅里喝酒吃饭,母子俩谈笑风生。长年在外漂泊,难得像今天这样承欢膝下,达夫心里很快活。他一杯接一杯,喝了不少酒。

喝着喝着,他突然想起包里有几张大哥家的照片,便回房取来给母亲看。母亲看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是那张曼陀三岁儿子的照片,更让老太太喜欢。那小家伙头戴小礼帽,身穿漂亮的小洋服,顾盼有神,一副骄傲自负的样子。那副神情,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

笑声把孙荃引了出来。她抱着龙儿过来看个究竟。一眼便看到这张照片。她对这漂亮可爱的小家伙赞不绝口,顺口对龙儿说了一句笑话:

“龙!你要不要这样的好洋服穿?”

龙儿听了,连声嚷道:“要!要!”

达夫看到才三岁的孩子便有如此虚荣心,便故意跟他开玩笑:“没有!”

龙儿本来与父亲就不熟,这时见他那么严肃地说话,以为是骂自己,就放声大哭起来。

三个大人用了种种手段,想骗他不哭,他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平时非常钟爱他的老太太,到了后来,生气了,冷视了他一眼说: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穿洋服要前世修来的呀,哪里恶诈就诈得到的呢?你要哭且向你的爸爸去哭,我是没有钱做洋服给你穿!”

说完,老太太就走开了。

达夫因为孩子脾气不好,早就觉得不耐烦。等到听了母亲的话,更是又羞又恼。他涨红了脸,伸出手去,狠命地朝龙儿的小脸,“啪啪”拍了两下。

龙儿粉白的小脸上立刻胀出了几个手指的红印来。他的哭声,骤然间像狂风暴雨一般。

孙荃满脸是泪,伏着身,把龙儿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发颤地安抚着:

“宝,心肝肉,乖宝……不哭吧……娘不好……噢,娘……娘不好……噢,总是娘说了一声不好……”

龙儿还在哭。孙荃把他抱上楼去,好半天,他睡着了,这才停止了哭声。

达夫上楼去睡的时候,孙荃含着眼泪,正呆坐在床沿上,守着儿子睡觉。

达夫脱下了夹衫,摸进床去,把龙儿抱在怀里。移灯过来,只见他的脸上红肿得比打的时候更厉害。

达夫很心疼,暗自骂自己下手这么重。他叫妻子拿香粉盒来,好在龙儿的伤痕上敷上些香粉。妻子没动,只默默地含着怨恨对他看了一眼。

达夫余怒未息,同时因心里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后悔,他放大喉咙对妻子喝了一声:

“你怎么不站起来拿!”

手里的龙儿被惊醒,又哭了起来。

孙荃有些慌了。她急促地闭了一闭眼睛,洒出两大颗泪滴,马上把香粉盒拿出来放在桌上,从丈夫身里把龙儿夺了过去,细声说:

“我抱着,你敷吧!”

话没说完,她又低了头“宝宝”、“心肝”地叫起来了。

达夫一边替龙儿擦泪敷粉,一边心里对他央告:

“宝!别哭吧!爸爸不好,爸爸打得太重了,乖宝,别哭吧!总是爸爸不好,没能力挣钱做洋服给你穿。”

达夫的鼻子酸酸的,他想开口向妻子、儿子解释几句,喉咙不知怎的哽塞了。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闷极了。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但那一幕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安顿好家,达夫本应立刻返回武汉任教。现在他走不动了。夫妻两个,天天带着龙儿玩。闲时也常到北海的荷花深处,杨柳荫中,随意逛逛。

他租住的院子里,有一架葡萄,两棵枣树。

葡萄、枣子成熟的季节,满院子果实累累。半夜里,一阵风吹过,能听见果子从枝头掉到地上的声音。

白天,达夫便带了龙儿摘果子。龙儿站在树下,兜起大褂,仰着头看树上的父亲。达夫摘取一颗,丢入他的大褂兜里,他的哄笑声,要持续三五分钟。

日日与妻儿相伴,这一年的暑假,达夫过得最快乐,最闲适。

郁达夫在武汉时,张资平也正在武昌师范大学,担任生物系教授。两位创造社元老一见面,便讨论如何恢复创造社。郁达夫提出,要复兴创造社,就得自己办出版部,免得再受出版商的剥削。张资平欣然同意。

不久,成仿吾正好来武汉。他哥哥客死广东,千里长途,奔丧回籍,他顺道便到了武汉。老朋友相见,分外亲热。他们自然谈到了创造社的事,商量了复兴计划。郁达夫知道成仿吾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虽然他自己还未结婚,但全家十多个人的生活重担,全在他的肩上。不过,他还是鼓励成仿吾,把复兴创造社的担子挑起来。达夫自忖,与成仿吾相比,自己要自私不少。刚把家在北京安定下来,妻子和孩子要靠自己养活,加上由于时世的磨炼,自己的锐气已不如以前了。唯有成仿吾才能当此重任。

成仿吾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干脆地说:“行,就这样。”

他们接着讨论具体的办法。决定创办《创造月刊》,把这作为复兴创造社的第一步。而要办刊物,得先把出版部建起来。这就牵涉到钱的问题。

谈到钱,最是件烦心的事。一下子又陷入了僵局。大家都有沉重的经济包袱。衣食尚且只能勉强维持,哪有多少余钱办刊物?

忽然,达夫想出了办法。

“我们可以集资嘛。小股五十元,大股五百元,积少成多,很快就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我们再赶紧与沫若和周全平联系,请他们在上海也加强活动,两下里一凑,就容易多了。”

到底是学经济学的。成仿吾和张资平齐声赞叹,都觉得这个办法好。他们立即分头行动。

1925年11月,武昌师范大学内部矛盾高度尖锐化之时,郁达夫不堪忍受攻击,愤而辞职。他乘上江轮,来到上海,与郭沫若会聚。

到了上海,达夫为筹办创造社出版部努力奔走。正在这时,他咳嗽咯血,肺病复发,只得于12月去杭州,进疗养院养病。手头的工作交给郭沫若等人干。

1925年,对郁达夫来说,是创作力最弱的一年。他回忆道: 1925年,是不言不语,不做东西的一年。这一年在武昌大学里教书,看了不少的阴谋诡计,读了不少的线装书籍,结果终因为武昌的恶浊空气压人太重,就匆匆地走了。自我从事于创作以来,像这一年那么的心境恶劣的经验,还没有过。在这一年中,感到了许多幻灭,引起了许多疑心,我以为我的创作力将永久地消失了。⑤这一年里,郁达夫的创作只有《寒宵》、《街灯》两篇小说和不多的几篇散文。数量既不多,质量也平平。这点成绩不能不使作家感到悲哀。

1926年2月,郁达夫病愈出院,回到上海。

此时,创造社出版部的创建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创造月刊》即将出版。自己恢复健康了,创造社也获得了新生,达夫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为《创造月刊》创刊号写了一篇《卷头语》。他庄严地指出: 现在我们所以敢卷土重来,再把创造重兴,再出月刊的原因,就是因为(一) 人世太无聊,或者做一点无聊的工作也可以慰藉人生于万一。(二) 我们的真情不死,或者将来也可以召聚许多和我们一样的真率的人。(三) 在这一个弱者处处被摧残的社会里,我们若能坚持到底保持我们弱者的人格,或者也可为天下的无能力者被压迫者吐一口气。

我们的志不在大,消极的就想以我们无力的同情,来安慰那些正直的惨败的人生的战士,积极的就想以我们的微弱的呼声,来促进改革这不合理的目下的社会的组成。3月16日,《创造月刊》创刊号出版。它标志着后期创造社活动的正式开始。

3月18日,郁达夫与郭沫若、王独清等人一起,乘海轮离开上海,奔赴广州去了。

其时,正是国共两党合作时期。革命形势空前高涨。广东成为大革命的策源地,革命党人在那里积极活动,准备发动一场旨在消灭北洋军阀的北伐战争。这一切,有力地鼓舞着热血男儿。

广东大学正好聘请郭沫若担任文科学长。郭沫若欣然接受,并要求增聘郁达夫和王独清。很快地,郁达夫的聘书到了,他被聘为英国文学系主任兼教授。

就在他们乘船南下这天,北京发生了惨案。段祺瑞政府为了镇压民主运动,举起屠刀,残酷镇压手无寸铁的示威群众,酿成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这一天,被鲁迅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事隔两天,广州也发生一场变故。蒋介石借口共产党“阴谋暴动”,逮捕了“中山”舰舰长李之龙,制造了“三二”事件,逐渐暴露出背叛革命的真面目。

中国革命进入了多事之秋。

船靠港了。时间是3月23日,一行人冒雨上岸。成仿吾前来迎接,他一见几位老朋友,便在码头上高兴地大喊大叫。成仿吾现在是黄埔军校的政治教官,但和老朋友在一起,显得非常活跃。他先领大家进旅馆住下,而后又陪着去广东大学。

当天,郑伯奇、穆木天等人纷纷找上门来。创造社的主要成员在广州聚会了。仿佛创造社的总部搬到了广州,一切活动正常开展。大家决定在广州成立创造社出版部广州分部,具体工作由郁达夫负责。因此,郁达夫除了编写讲义上课外,还要花不少时间在创造社的日常事务上。

在广州,一切刚刚安定下来,6月初,他接到孙荃从北京寄来的信。信里告诉他: 龙儿病重。他忧心如焚,匆匆踏上了归程。

到了上海,接连接了几份电报。达夫越发感到不妙,赶紧换船到天津。等到赶回家,发现门窗紧闭,门上贴着白纸条儿。他两眼发黑,在苍茫的暮色中,跌跌撞撞地赶到哥哥郁曼陀家。

他见到了妻子。她整个脱了人形,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目光呆滞,那副欲哭无泪的神情令人心碎。

当着众人的面,夫妻俩都努力克制着,将感情压住。待到草草地吃过晚饭,夫妻单独在一起,他们才紧抱着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哭得气都透不过来。

龙儿的病,据说是脑膜炎。从得病到绝命,只一个多月的光景。这次得病后,他非常乖顺,叫他吃药,就大口大口地吃,叫他用冰枕,就柔顺地躺上。他不时问母亲:“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经做好了没有?”

孙荃无法回答儿子的问题。有时,她幽幽地问:

“龙!你晓得你这一场病,会不会死?”

“哪儿会死的哩?”龙儿的谈吐,绝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儿。

临死的前几天,在医院里,他连叫了几夜的爸爸。母亲问他:“叫爸爸干什么?”他又不响了。停了一会,又再叫起来。

到农历五月初三,龙儿进入了昏迷状态。医生替他抽骨髓,他只会直叫一声:“干嘛?”喉头的气管,咯咯咯地在抽咽,眼睛直往上吊,口里流出白沫,然而一口气总不肯断,好像有一些心愿还未了。

母亲看了难受极了,哭叫几声“龙!龙!”

后来,做母亲的看他实在苦得难过,就对他说:

“龙!你若是没有命的,就好好的去罢!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来?就是你爸爸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替你医治罢了。龙!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龙!与其这样的抽咽受苦,你还不如快快地去罢!”

龙儿听了这一番话,眼泪不断涌出。小手无力地抓着母亲的手,舍不得放开。

孙荃擦拭着儿子的眼泪,却擦不去自己的泪。相依为命的儿子危在旦夕,丈夫却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己一个女人家该如何是好?

五月初五,端午节。龙儿终于未能等到父亲回来,断气了。五天后,达夫才奔波到家。

听着妻子断断续续的哭诉,达夫心如刀绞,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唉,龙儿这孩子,是来填债的呀!自从他出生,就没少受苦。但他给父母带来了多少快乐!只要他笑脸一开,父母就可以把一切穷愁丢在脑后。回想起来,自己实在不该扔下他们娘俩儿,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达夫一边想,一边难过,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达夫和孙荃一起,到妙光阁广谊园去给龙儿上坟。先到南纸铺里买了许多冥府的钞票,又到琉璃厂买了些有孔的纸钱,然后来到龙儿的坟前。小小的一个坟堆,矮矮的一方墓碑,里面竟是肥满可爱的龙儿!达夫肝肠寸断,热泪纵横,孙荃也在哭。哭了一阵,便烧化钞票纸钱。孙荃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

“龙!这一堆是钞票,你收在那里,待长大了的时候再用,要买什么,你先拿这一堆钱去用罢!”

夫妻俩在龙儿的坟上坐了一天。待到夕阳西沉、暮鸦归林的时候,他们才站起了身。但他们不忍心把龙儿孤零零扔在这样荒凉的地方。

临走的时候,做母亲的还哭叫着说:

“龙!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冷静的么?龙!龙!人家若来欺你,你晚上来告诉娘吧!你怎么不想回来了呢?你怎么梦也不来托一个呢?”

在郁曼陀家住了两三天,达夫执意搬回什刹海的住宅。他要寻访龙儿的遗迹。

推开院门,一眼就看到葡萄架和枣树。达夫忍不住唏嘘再三。他想起了去年和龙儿摘葡萄、枣子时的情形,依稀又听到了儿子清脆动听的笑声。

进了堂屋,见到一张被龙儿玩破的正月里的花灯。听说这张花灯,是南城大姨妈送他的,因为自己烧破了一个窟窿,他还哭了好几次。

上房地上,有几堆纸钱灰的痕迹,这显然是龙儿下殓时烧给他的。

唉,真是触目尽是伤心景。晚上躺在床上,最怕听的,就是那噗噗的坠枣声。

一个暑假,就这样在悲叹和幻梦中间消逝了。

广东大学一直催促他返校。创造社的朋友也劝他赶紧回去,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做。无奈之下,他匆匆安排好家事,起程南下了。

10月20日,郁达夫到达广州。

这时的广州,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早在7月份,国民革命军十万雄师已出征北伐。大军兵分三路,分别向盘踞在两湖的吴佩孚部和江西、福建、浙江的孙传芳部出击。北伐军势如破竹,到“双十节”,已攻占武昌城。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被国民革命政府控制。而在广州,随着国民革命政府的北移,革命力量大大削弱,右翼势力和反革命力量迅速抬头。因不满社会日益腐败,广东大学出现了学潮。当局解散原来的学校行政组织,委派戴季陶、顾孟余、朱家骅、徐谦和丁维汾组成校务委员会,由戴季陶担任主任,并将广东大学改名为中山大学。这样,右派势力便牢牢控制了学校。

郁达夫回到学校后,改任法科教授,并兼任中山大学出版部主任。

离开广州不过四个月,广州和中山大学出现了如此大的变化。6月份走的时候,广州是红旗的海洋,歌曲的海洋,标语的海洋,到处是革命的潮流。而现在,热情的、欢乐的情形不见了,街头巷尾残留的标语已褪尽了红色,变得苍白了。国民党右派势力的倒行逆施,使郁达夫感到了革命的幻灭。失望之余,他对现实越来越不满,他寻找着时机要予以揭露。

郁达夫是一个爱憎好恶鲜明的人。一旦对广州深深失望,他就不愿在这里再待下去了。

他在11月11日的日记里写道:“一种孤冷的情怀,笼罩着我,很想脱离这个污浊得吐不出气来的广州。”

11月12日的日记里又写道:“今朝是中山先生的诞期,一班无聊的政客恶棍,又在讲演,开纪念会,我终于和他们不能合作,我觉得政府终于应该消灭的。”

正在这时候,成仿吾来找他,商量整顿创造社出版部。

原来,郁达夫和郭沫若离开上海去广州后,上海创造社出版部长期无人负责,活动由周全平等人自行安排。出版部的“小伙计”们在上海私自翻印书籍,出版内部小刊物,他们所出的书和杂志的包装堆栈及校对等营业费用,都由创造社负担,而赚的钱则由几个人私分了。这样便造成了期刊停刊、账目不清等混乱现象。

在广州的创造社领导人成仿吾、张资平、王独清(郭沫若参加北伐去了)一致推选郁达夫担任总务理事,回上海整顿出版部,主编《创造月刊》和《洪水》半月刊。

郁达夫同意了。11月29日,他向校长戴季陶正式辞去了中山大学教授及出版部主任的职务。

辞职之后,郁达夫又在广州逗留了半个月。创造社同仁、同乡朋友、青年学生,轮番前来拜访。话别,游玩,合影,饯行,占去了大部分时间。

12月7日,即农历十一月初三,正是达夫三十岁生日。成仿吾等人在粤东酒楼举行活动,庆贺达夫的三十岁生日。到场的有二十多人,十分热闹。席间,达夫吟诵着自己新作的《风流子》一词,抒发自己的情怀: 小丑又登场。大家起,为我举离觞。想此夕清樽,千金难买,他年回忆,未免神伤。最好是,题诗各一首,写字两三行。踏雪鸿踪,印成指爪,落花水面,留成文章。明朝三十一。数从前事业,羞煞潘郎。只几篇小说,两鬓青霜。谅今后生涯,也长碌碌,老奴故态,不改佯狂。君等若来劝酒,醉死无妨。这天,郁达夫果然大醉,晚上便住在粤东酒楼。夜半酒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回首三十年来的人生旅程,想起身世的悲凉,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泪。

12月15日,达夫登上了去上海的海轮。因风大,17日才起程离港。船向着珠江口外驶去,达夫站在甲板上,眺望灰蒙蒙的广州城,喃喃自语:

“行矣广州,不再来了。这一种龌龊腐败的地方,不再来了。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当肃清广州,肃清中国。”

自3月份满怀热情地南下广州,到现在心头留下的只有失望和愤懑。1927年10月,他在《鸡肋集题辞》中还对这段往事耿耿于怀: 在那里本想改变旧习,把满腔热忱,满怀悲愤,都投向革命中去的,谁知鬼域弄旌旗,在那里所见到的,又只是些阴谋诡计,卑鄙污浊。一种幻想,如儿童吹完的肥皂球儿,不待半年,就被现实的恶风吹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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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身负灭门家仇,一个自小便是孤儿。温润如玉的楚兮伴着心底压抑着的秘密活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他遇到了乞儿潇雨歇。初时,两人彼此都看不上眼。却没想到,有一天,楚兮会收了她当徒弟。在潇雨歇心中,刚开始的楚兮就是神,让她不得不去敬仰他,爱慕他。可这份爱慕却只能在成为他的徒弟后埋进深深的心底,见不得光。她只能靠着所谓的师徒情拉近与他的距离。却总是事与愿违。两人的距离在楚兮的秘密与潇雨歇的秘密慢慢揭开时越来越远。直到两人看不到对方的背影。可是,那个当年唤我阿雨的师傅在哪?他真的不要他的阿雨了吗?
  • 人们唯一敬仰的魔王

    人们唯一敬仰的魔王

    什么是王?人类说:人类的王是可以带给我们和平的人。恶魔说:恶魔的王是带领我们侵略世界的人。但是,当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说:王告诉了我们那些所谓的耶稣之类的信仰是何等的虚伪,那些神是何等的懦弱,尽管王自称是魔王,但是,从那一刻起,我们的心中便仅仅剩下了唯一一个信仰,那就是——我们的魔王殿下!!!PS:本文所有的设定全部都由笔者构造,如有崩坏和BUG之处,那只能说明笔者的妄想已经突破天际了……PS2:本文所有人物如与各个神话人物形象不同,请务必要无视神话人物。PS3:本文绝对是动漫同人,请诸位敬请放心。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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