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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移家杭州

他喝口芳醇的酒,吃点精致的菜,看看闲书,睡睡午觉,心情恬淡,过着一种闲适的生活。

“自以为青山到处可埋骨的飘泊惯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颇以没有一个归宿为可虑;近来常常有求田问舍之心,在看书倦了之后,或夜半醒来,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①

长期在外飘泊,郁达夫感到疲倦了。他想重新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生存和发展的归宿地,离开喧嚣、浮华的十里洋场。

他在上海生活了多年,但对上海的社会环境,实在是不满意。《移家琐记》表达了他强烈的移家的心情: 在一处羁住久了,精神上习惯上,自然会生出许多霉烂的斑点来。更何况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360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既要移家,总得选择一个尽可能满意的地方。经过反复考虑和商量,郁达夫决定搬到杭州去。

杭州,是六大古都之一,历史悠久,环境优美,人文鼎盛。郁达夫曾在杭州就学,湖山名胜,留下了许多他的足迹。杭州又是王映霞的故乡,在这里,他们的爱情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杭州交通便利,坐火车到上海,只需四个小时。凡此种种,杭州成为郁达夫的首选之地。

在《住所的话》里,郁达夫明确向读者告白: 若要住家,第一的先决问题,自然是乡村与城市的选择。以清静来说,当然是乡村生活比较得和我更为适合。可是把文明利器——如电灯自来水等——的供给,家人买菜购物的便利,以及小孩的教育问题等合计起来,却又觉得住城市是必要的了。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乡村的景象之田园都市,在中国原也很多。北方如北平,就是一个理想的都城;南方则未建都前之南京,濒海的福州等处,也是住家的好地。可是乡土的观念,附着在一个人的脑里,同毛发的生于皮肤一样,丛长着原没有什么不对,全脱了却也势有点儿不可能。所以三年之前,也是在一个春雨霏微的季节,终于听了霞的劝告,搬上杭州来住下了。1933年4月25日,天空飘着濛濛细雨。

一大早,郁达夫和王映霞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佣,冒雨去北火车站赶火车。下午一点钟,火车抵达杭州。

事先,郁达夫已托杭州的朋友徐葆炎在大学路场官弄租好房。一下火车,他们便直奔新居。

郁达夫的新居是“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要宽敞多了。“沙发是没有的,镜屏是没有的,红木器具,壁画纱灯,一概没有。几张板桌,一架旧书,在上海时,塞来塞去,只觉得没地方塞的这些破铜烂铁,一到了杭州,向三间连通的矮厅里一摆,看起来竟空空洞洞,像煞是沧海中间的几颗粟米了。”②

初到杭州,郁达夫是很愉快的。对于杭州,他有许多美好的记忆。闲暇时,便出去寻访旧日的足迹。平时在家,喝点芳醇的酒,吃点精致的菜,看看闲书,睡睡午觉,心情恬淡。他没有意识到,这种闲适的生活中正蕴含着危机,而这危机很快就会到来。

倒是鲁迅对郁达夫的处境看得很清楚。对于郁达夫移家杭州,他是有看法的。他委婉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达夫,但没引起重视。1933年12月,郁达夫与王映霞因事去上海,其间拜访了鲁迅。临别时,鲁迅用四张虎皮笺题诗一首相赠。诗云: 钱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沙浩荡足行吟。这首诗当时未署题名,收入鲁迅《集外集》时,取名为《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鲁迅的这首诗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他对浙江的形势有着深刻的认识。1930年,因积极参加中国自由大同盟的活动,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明目张胆地呈请通缉鲁迅,并加以“堕落文人”的罪名。那一次,郁达夫也受到警告。这件事连同其他的几个方面,使鲁迅对杭州险恶的形势有了深刻的认识。他规劝达夫,杭州不是世外桃源,那里也有着黑暗封建专制统治。他用借古喻今的方法,鼓励达夫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在浩荡的风云中吟咏歌唱。

可惜郁达夫未能理解鲁迅的厚意,没有接受劝告离开杭州,结果造成了后来的家变悲剧。

数年后,郁达夫终于理解了鲁迅的苦心,但为时已晚。他在《回忆鲁迅》一文中沉痛地写道: 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时候,(鲁迅)也曾写过一首诗送我,头一句就是“钱王登遐仍如在”;这诗的意思,他曾同我说过,指的是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的高压。他从五代时的记录里,曾看到过钱武肃王的时候,浙江老百姓被压榨得连裤子都没有穿,不得不以砖瓦来遮盖下体。这事不知是出在哪一部书里,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查到,但他的那句诗的原意,却就系此而言。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却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这一位吃党饭出身,积私财至数百万,曾经呈请南京中央党部通缉我们的先生,对我竟做出了比邻人对待我们老百姓还更凶恶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这一次的抗战军兴之后。这位党部先生,便是许绍棣。30年代初,此人历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执行委员,宣传部长,教育厅长。正是这根党棍,插足郁达夫的家庭,破坏了郁达夫的幸福,在作家的心头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杭州果然不是世外桃源。郁达夫刚搬到杭州两三个月,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自称是警察局派来的,在郁达夫书架上随意乱翻,检查书籍。翻了一通过后,扬长而去。郁达夫很生气,但却无可奈何。

此后,郁达夫家不断有人来打扰。有的自称是“学生”,有的说是“同学”,也有小报记者。宁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当地报刊上出现了名作家郁达夫的专访,社交界的人们也对他津津乐道。逃避热闹的郁达夫又被热闹包围住了。

王映霞回忆说:

“从此,我们这个自以为还算安静的居处,不安又不静起来。比如,今天到了一个京剧名角,捧场有我们的份;明日为某人接风或饯行,也有给我们的请帖。什么人的儿女满月,父母双寿,乃至小姨结婚等等,非要来接去喝酒不可。累得我们竟无半日闲暇,更打破了多年来我们家庭中的‘书香’气氛。我这个寒士之妻,为了应酬,也不得不旗袍革履,和先生太太们来往了起来,由疏而亲,由亲而密了,所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正是我们那一时期热闹的场面。”

在杭州的时候,郁达夫不时接受公家的招待,出去游山玩水。

1933年11月,杭州至玉山的铁路即将通车。杭江铁路局邀请郁达夫、郎静山、陈万里等人自杭州出发,沿铁路线漫游浙东诸暨、金华、龙游、衢县、江山、玉山等,将耳闻目睹的景物,写成游记,刊行在旅行指南之类的书上,以便向中外游客宣传、介绍。乘此机会,郁达夫遍游浙东风景名胜,在半个多月时间里,他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流连忘返。游罢归来,写了《杭江小历纪程》、《浙东景物纪略》等游记多篇。这是他大量写作山水游记的开始。

1934年3月,他又应东南五省交通周览会的邀请,去浙西、皖南一带,游览名山古迹,足迹遍布临安、天目山、屯溪、休宁等地。

这次旅游,有老朋友林语堂同行,郁达夫分外高兴。

他和林语堂是在北京大学教书时认识的。鲁迅、周作人、林语堂等人自筹资金,创办了《语丝》周刊,郁达夫常参加语丝社的活动,两人有较多的接触。1927年后,郁达夫和林语堂都来到了上海,因各自与鲁迅关系密切,所以常常同时出入鲁迅的门下,一起谈天、聚餐,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郁达夫的眼里,林语堂是个忠厚诚实、幽默风雅的绅士,一个创作与翻译俱佳的文化人。他乐于与林语堂来往。1932年,林语堂等人组织“论语社”,创办小品文杂志《论语》,郁达夫是该刊的“长期撰稿人”,在创刊号上即有他的压轴之作《钓台的春昼》。他们的合作一直是很愉快的。1933年,郁达夫移家杭州,他与林语堂就难得见面了。这次有机会结伴而游,对郁达夫来说,自然是一大快事。一路上,寻幽访古,吟诗唱和,快活得不亦乐乎。回杭后,郁达夫写了《西游日录》、《出昱岭关记》、《游白岳齐云之记》、《屯溪夜泊记》等游记,记述西行盛况。

1934年7月,郁达夫携王映霞及郁飞坐船来到青岛,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避暑。白的灯台,红的屋瓦,弯曲的海岸,深蓝的海天,星罗棋布的近岛远山,构成了青岛独特的美景。一踏上青岛海岸,郁达夫整个地被迷住了。他兴奋地说:“香港没有她的复杂,广州不及她的洁净,上海比她欠清静,烟台比她更渺小,刘公岛我虽则还没有到过,但推想起来,总还不能够和青岛的整齐华美相比并的。以女人来比青岛,她像是一个大家的闺秀;以人种来说青岛,她像是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份的南欧美妇人。”

在青岛的三四十天里,郁达夫尽情欣赏着碧海蓝天,绿树红楼,体验着“东方第一避暑胜地”的醉人情调。清晨或薄暮,他几乎都是在海滩上度过的。当游泳疲倦了的时候,他便仰卧在细软的沙滩上,将两手枕着头,闭上双目,任温柔的海风轻轻抚摸,这时,所有的烦恼和俗念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8月12日,乘车离开青岛去北京。路过济南,下车游览。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等名胜区,到处留下了郁达夫的游踪。

初秋时分,郁达夫到了故都北京。王映霞没有来过北京,于是,郁达夫便陪她到故宫看古董,到中央公园喝茶,到北海访白塔,到三贝子花园、颐和园欣赏皇家园林。故地重游,郁达夫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会晤了不少故交旧友,与他们欢聚畅叙。北京又是伤心地,长子龙儿的夭折一直是个阴影,在郁达夫的心头打下深深印痕。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他们在这时来到北京,欣赏到了十足的秋天的美景。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使郁达夫感受到了故都的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就是在他寄寓的房子里,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里一坐,也能感到十分的秋意。头顶上,是很高很高碧绿的天色;地上,是铺得满地的槐树的落蕊,脚踏上去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耳朵里听着的是青天下驯鸽的飞声,秋蝉衰弱的残声。偶尔来一阵凉风,于是灰沉沉的天空便“息列索落”地下起一阵雨。要不了多久,云散了,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

故都的秋天实在太美了。郁达夫从杭州到青岛,再到北京,一路风尘仆仆,但能欣赏到这无尽的秋的美景,他非常满足。他情不自禁地写下了散文名篇《故都的秋》,热情地赞美北京的秋色、秋味,由衷地说道: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在北京期间,郁达夫还应朋友之邀,到北戴河游览。他觉得这里的气候比青岛好,海水也更为迷人。在南天门金山嘴,他东望秦皇岛、山海关,北顾鸽子窝,向南眺望碧波万顷的渤海,海山美景尽收眼底,不由得心旷神怡,诗心大发。

9月9日,郁达夫结束北游回到杭州。

这段时间,郁达夫游兴甚浓。回杭州后没多久,又陪友人作浙南之行,游览天台山、雁荡山等名胜,写了《雁荡山的秋月》等游记。

郁达夫在1934年12月写的《两浙漫游后记》中,谈了两年来热衷于游山玩水的原因: 两三年来,因为病废的结果,既不能出去做一点事情,又不敢隐遁发一点议论,所以只好闲居为不善,读些最无聊的小说诗文,以娱旦夕。然而蛰居久了,当然也想动一动;不过失业到如今将近十年,连几个酒钱也难办了,不得已只好利用双脚,去爬山涉水,聊以寄啸傲于虚空。而机会凑巧,去年今年,却连接来了几次公家的招待,舟车是不要钱的,膳宿也不要钱的,只教有一个身体,几日健康,就可以安然的去游山而玩水。两年之中,浙东浙西的山水,虽然还不能遍历,但在浙江,也差不多是走到了十分之六七了。游山玩水,带来了郁达夫游记创作的丰收。在两年时间里,他创作了数十篇游记,成为现代著名的游记散文作家。他将自己的游记编成《屐痕处处》、《达夫游记》出版,为推动现代游记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移居杭州后,郁达夫的创作主要偏向于散文,写作的小说很少,只有《迟暮》、《唯命论者》和《出奔》三篇。

《迟暮》只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部分。作品以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为素材,写他从上海移家杭州的故事。《唯命论者》写的是一个小学教员的悲喜剧。李德君一家穷愁潦倒,生活十分艰难。走投无路的他在无奈之际,把希望寄托在一张航空奖券上。开奖那天,他看到头奖号码与自己手中奖券的号码相符,欣喜若狂,觉得从此可以彻底改变命运了。他专程赶到上海领奖,却发现自己看错了号码。他空欢喜一场,心理承受不了这一打击,投河自杀了。作者将下层知识分子的心理把握得真实细腻,对他们的不幸命运,表示了深切同情。

《出奔》是郁达夫最后一篇小说。写于1935年9月。

这篇小说描绘了1926年年底至1927年夏,在北伐战争影响下,浙东地区的社会生活。北伐军赶走了孙传芳的土匪军,进入兰溪县,革命高潮到来了。兰溪县成立了党部,建立了革命组织,斗争土豪劣绅,没收逆产,革命开展得轰轰烈烈,社会出现了崭新的气象。然而,几个月后,形势逆转,国民党叛变革命,社会陷入黑暗之中。作品在如此广阔的社会生活中,生动地描写了北伐干部钱时英、地主董玉林、地主女儿董婉珍的形象。

董玉林是个老奸巨猾、贪婪悭吝的地主。他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拼命地积聚财富和占有财富。为了发财,他不择手段,巧取豪夺,放高利贷,盘剥长工,霸占别人田地,表现出极为狡猾、贪婪、残忍的性格。

大革命高潮到来了,董玉林十分恐惧,他携带细软逃往县城,企图逃避乡人对他的清算。他是狡猾的,为了保护自己,一方面鼓动女儿到县党部积极活动,引诱、腐蚀革命干部;另一方面忍痛割出几十亩田产充作董村公立小学的校产,伪装积极。他果然因此赢得了信任,并成为县党部宣传股长钱时英的岳父。这还不算,他还谋划回董村去找党权,企图用革命政权来维护他的利益。

董婉珍是董玉林的女儿。一开始,她是一个热情、时髦、爱慕虚荣的师范女生,向往革命,但与地主家庭又有着割不断的感情联系。北伐军进城后,她带着解决家庭危难的动机参加了革命,在县党部宣传股工作。董村的农民协会作出决议,要没收董玉林家全部财产,因此董婉珍的主要任务是化解矛盾,解决这起案子。她投怀送抱,主动嫁给钱时英,终于很顺当地解决了这一问题。当上了股长夫人后,她权力欲膨胀,常越级抓权,玩弄权势,成为一个骄纵、狂妄、残暴的新官僚太太。国共分裂时,钱时英辞去了一切职务,董婉珍当不成官太太了,便恶毒地诅咒他、辱骂他、折磨他,暴露出极为丑恶的灵魂。

钱时英是一个革命干部的形象。他是广东党政训练所的第一批学员,经受过大革命风暴的洗礼,思想觉悟高,工作能力强。但他在政治上还不够成熟,缺乏革命的原则性和坚定性。随着革命的深入,这一弱点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他受命处理董玉林一案,但却没有果断坚决地采取措施。董婉珍的几滴眼泪和小女儿的媚态,软化了他的革命意志,那一堆温软的肉体,使他神魂颠倒,终至丧失了革命立场。在他的主持下,董玉林的案子出乎人们意料,得到顺利解决,他本人则成了董家的女婿。他被地主阶级拉拢了过去。国共合作破裂后,在险恶的形势面前,他辞去了一切职务,意志消沉,精神萎靡不振。地主阶级在他身上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便露出了狰狞凶恶的面目,百般辱骂他。钱时英的怒火爆发了。在一个董家已酣睡的深夜里,放了一把火,连夜逃出城,出奔了。

这篇小说充分调动了作者在大革命前后的生活体验,表现了对现实斗争的关注。作者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重大题材,提出了一些值得重视的严肃的社会问题。在以往的小说中,郁达夫描写得比较多的是关于个人命运,如个性解放等,很少去写严峻的社会现实问题。《出奔》鲜明地昭示了郁达夫关注现实的创作倾向。

遗憾的是,《出奔》已成为郁达夫小说创作的绝响。他用小说的方式探索人生和社会生活的道路从此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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