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桥镇不论怎么变,河边茶馆的生意好像从来也没有变过。每天茶馆都坐满了人,人声嘈杂,唾沫横飞。道听途说在唇齿间磨动,故事在语言的升华中狂欢,又随着那泡得发白的茶水归于平常,而人们的头顶仿佛飘浮着什么无形的东西,它们在聚拢、挥发、消散。
光绪二十二年的一天,这天天气晴好,怀穆春便约柳子谦去喝茶。一进茶馆,便看见毛大哥坐在里面,依旧嘴大耳阔、脸色红润,身着一袭青衫,折扇摇得不紧不慢。有了毛大哥的茶馆,就有了热气,之前说过,那是桥镇最轻松的时光。不过这次毛大哥一改过去高谈阔论的风格,正在神神秘秘地同人窃窃私语。
喝了半晌,怀穆春突然也来了兴趣,想去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就把耳朵伸了过去,只听见毛大哥压着嗓子说:
“今年的李花虽然开得好,但大伙说怪不怪?李树的叶子发出来不像李树的叶子,而像毛竹!诸位哥子,你们倒也说说,这毛竹像啥?”
但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在毛大哥看来,那些人的想象力比一只麻雀也高不了多少,所以故意要吊一下胃口,这也是他的惯用伎俩。见半天也没有人应声,他便叹了口气:
“唉,量你们猜一百次也猜不准,告诉你们吧,像刀!”
“他娘的,李叶咋会像刀呢?”下面有人被热茶烫了嘴,狗一样抖着舌头。
“这你们就不懂了,卦师说这是上天垂象,有劫运先兆呢。”毛大哥说得活灵活现,听得人有些毛骨悚然。
但怀穆春听了,并不以为然,大灾过后民间流传些稀奇古怪的传言不足为奇。
喝完茶,他同柳子谦分手回到家中。一进大院,怀穆春碰到两个从云南来桥镇办事的盐户,怀家的几个佣人正围着他们议论着什么。本来怀家大院常常有外地的客户来,迎来送往是家常便饭,但这天的气氛总有些怪怪的,怀穆春又多看了他们几眼。这天晚上他就做了个梦,居然梦到了李叶,李树上结满了冷冰冰的刀。
隔了几天,怀穆春同柳子谦两人来到了桥镇外十多里路的郊外。抬头一看,半山腰的菜花才稀稀疏疏地冒出些黄花,榆树、杨树还是光杈杈的,地里弥漫着白菜烂叶子的味道。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俩的好心情。一路上,他们看见田间垄头冒出的李花格外夺目,并非那天茶馆里传闻的李树的叶子像毛竹,一切并无异常。
正走着,这时远远地看见有几个人正向他们快步走来。走近一看,来者是一群外地人,穿着草鞋,肩背上斜绑着布裹,神色慌张。
“还不快逃,曹黑头杀过来了!”那群人有人朝他们喊了一句。
“曹黑头是谁?”
“见人就杀的就是曹黑头!”
两人一听,顿时傻了眼。
原来是一群人在四川边境上造反,一路杀将过来,且来势汹汹,官军都抵挡不住,他们连续攻占了好几个县城,马上就要杀到这里来了。听说叛匪掠占一个城垣,就把官吏和富人全给杀了,城头挂着一排排人头!怀穆春突然想起了毛大哥讲的那个传言,李枝发竹叶,那个李枝说的不就是这个曹黑头吗?而那些竹子说的就是刀的隐喻,难道毛大哥真的不幸言中?他还来不及细想,感到这件事情非同寻常,很可能真有劫运发生了,忙问:
“曹黑头现在何处?”
“快杀到犍城了。”
“犍城?!”
“没有官兵抵挡吗?”
“抵挡?他们连张擦屁股的草纸都不如!”
犍城到桥镇不过几十里地,如此说来,桥镇也危在旦夕。就在他们赶回桥镇时,只是须臾工夫桥镇已传遍了这个消息,所有人家都正在关门闭户,该跑的跑,该躲的躲,街道上人心惶惶,一片慌乱。
回到怀家大院,怀穆春看到家里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做防备的准备,怀穆松把家丁和盐井上的工匠组织起来,有一两百号人,每人发了刀枪,准备守卫怀家大院,而家眷都让人疏散到山里躲了起来。怀穆春想,曹黑头的人肯定是不计其数,连犍城都失守了,武力必然不弱。而怀家是桥镇的大户,也是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方,那些杀红了眼的叛匪,怀家那一两百人如何能抵挡得住,这不是在螳臂当车吗?
此刻,怀穆松正在埋头磨着大刀,刀刃在砂石上发出刺耳的“杀杀杀”的声音。
怀穆春站在一旁劝说怀穆松,但怀穆松像没有听见,磨得起劲。他磨一阵,又用手轻轻试一下,直到把一柄三尺长的钢刀磨得光芒四射。怀穆松的脸渐渐红润起来,神情高昂,把刀放在面前晃来晃去比试着,连说了几个“格老子”,最后把大刀放在一绺布上,轻轻一划,“刷”的一声变成了两截。这时怀穆松才放下刀,喝了一口水,漫不经心地说:“三弟,你先去躲起来吧,这里有我!”
“大哥,连官兵都抵挡不了曹黑头,快撤吧。”
“嚯,笑话!他曹黑头不过是几个草匪而已。”
“大哥,根本守不住的。”
“守不住也得守!”
“可我们不能白白送死啊……”怀穆春还想争辩。
“让我当胆小鬼?”
“那我也留下来,让其他人都走吧。”
“你?哈哈哈……”
怀穆松的嘴角都笑得抖动了起来。他把手中的大刀随手舞了一下,“呼”的一声劈下,红缨也随之在空中留下潇洒的旋子,然后用力一收,摆出个进退自如的招式,露出了他粗壮的胳膊来。
第二天,桥镇逐渐变得鸦雀无声,大清早的,街上空无一人。
井上的工匠全跑光了,往日繁忙的盐灶全部停了下来。但天还是那样的蓝,云朵晶莹剔透,空气中混合着阳光、牛粪和花粉的味道。怀穆春并没有走远,他就在附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他不愿意大哥一个人独守怀家大院。
桥镇的平静中有种末日的意味。而风声越来越紧,消息不断传来,到下午的时候,最让人不安的消息终于来了,驻扎在箭板场的两千多兵勇全军覆灭,首领是大名鼎鼎的邱振帮都司,自匪发后就奉命剿逆,他身经百战,没有想到最后是在箭板场由于寡不敌众,惨遭匪徒杀死,后又将其焚尸,异常惨烈。
箭板场离桥镇近在咫尺!
黄昏时分,桥镇听到了几声土炮的声音,短促、沉闷。
空气瞬间凝固,云霞也突然浓重起来,像一盆鸡血泼到了天上。
又有几声炮声传来,人们估计这声音不过相隔数里。怀穆春明显感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身上一阵阵冒鸡皮疙瘩,心脏不停地狂跳,而裤裆里一阵热,几滴尿精“刷”地飚了出来,只感到腿上湿漉漉的一片凉。但怀穆春当下决断,不能再拖了,一定要把大哥他们带走。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往怀家大院跑去。一路上,他听到了自己的跑步声,像踩在擂鼓上一样。
此时的桥镇早已是座空镇,只有几只野狗在街上形只影单地游荡。由于跑得太快,怀穆春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人直直地飞了出去,只听见“嘭”的一声,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等他坐起身子的时候,才“哎哟哎哟”地呻唤起来。
就在这时,怀穆春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影,那个人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怀穆春惊了一跳,街上还有人?这时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身上一阵酸痛。待那人走近,他才看清原来是桥镇上人人都熟悉的林疯婆子。这个女人原是个盐商的老婆,盐商破产后跳河死了,她人也突然就变得疯疯癫癫,披头散发地在桥镇人上乱串,她嘴角流着口水,念念有词。据说林疯婆子疯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如今过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但在怀穆春的记忆里,顽皮的孩子们常常追着她吐她口水,扔她石子,然后一轰而散。
花盐街上房门紧闭,黑压压一片,只有林疯婆子还疯疯癫癫地在街上串,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知道饿,她肯定是在找吃的东西呢,如今的她只有跟那几条野狗抢吃了。怀穆春又感到一阵疼痛,他的手被磨破了,脸上血色模糊,啐出一口全是血。
当他站在大哥面前的时候,怀穆松被吓了一跳,急问:“三弟,咋成这样?”
“哎,刚摔了一跤。”
“你来干啥?这不是多事?”怀穆松有些恼怒。
“大哥,赶紧撤吧!邱振帮都司的两千多人全部遭啰。”
“两千多人?”怀穆松一震。
“对呀,堡垒都被土炮轰垮了,匪徒全冲进去了,一个不留,邱都司都被剁成了肉酱!”
怀穆松喉咙里“咕”的一声,心里顷刻波涛翻滚,脸上因为震撼而变得扭曲。
“撤吧,大哥,守不住了。”怀穆春急切地说。
“这,这么大的家业就不要了?”
“保命比啥都重要!”
怀穆松的嘴唇紧咬着,面色铁青,还是站着不动,他心里想的是桥镇这些年连续遭灾,本想好好把盐井搞好,把损失夺回来,但叛匪又来了,这一劫连着一劫,到底何时是尽头?怀穆松表情痛苦,叹了口气,将手中握得紧紧的大刀落了下来。
一大群人撤出桥镇的时候,花盐街上响起了急促的跑步声。怀穆春夹在里面,但他看到了惊骇万状的林疯婆子,他心中一颤,马上叫上了两个壮汉,把她双手夹住,飞也似的将她带出了桥镇。
桥镇彻底变成了个死城。
二
曹黑头的队伍冲进桥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打着火把,把桥镇照了个通明。
黑暗中,一个矮壮的男人骑在马上,头上包着白帕,神情严峻,警惕地观望着四周。过了会儿,他把手中的长剑一挥,大声命令道:
“撤,上玉津山!”
顷刻间,大队人马旋风似地撤出了桥镇,刚才人马喧嚣的场景,瞬间又回复了之前的死寂。
玉津山距桥镇不过三四十里,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他们弃桥镇而转投玉津山,是因为桥镇的地形容易遭受攻击,从军事上看是个不太安全的地方。但桥镇的人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只当是叛匪借道而过,眼下已经脱离了险境。第二天,有人就悄悄地回到了桥镇,他们一看,桥镇完好无损,并没有被烧杀抢劫,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是在很多房屋上、墙上刷了标语,上面写着“不交租”“不纳粮”“打富济贫”的字样。看到这些字样的人都大惊了一跳,他们不敢把那几句话大声念出来,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但在心底里,人们早已是波澜起伏。
又过了两天,慌乱四逃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桥镇,他们隐隐约约觉得,曹黑头的人马并不会杀穷人,他们杀的人是贪官和富豪,和穷人并不相干,一些人心底里暗暗松了口气。此时,桥镇的团练又迅速出现在了桥镇,他们拿着刀枪,在街上巡逻。街上的反标很快就被清水彻底清洗了一遍,只留下隐隐约约的痕迹,但人们心里的记忆并没有抹去。有人悄悄议论,说这样的反标只有陈胜、吴广那个时候才有,如今又出现了,这个兆头不妙啊,天下会不会要大变了?
但那些蛊惑人心的口号除掉后,桥镇又像往常一样,重新恢复了平静。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说曹黑头的人马已经往川南一带去了,官兵一路尾追,伺机剿灭他们。
乌云翻滚的天空只下了几颗雨,连灰尘都没有打湿。生活仿佛瞬间又回到了过去的模样,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但桥镇的井灶上又听到了民谣,声音在井架的上方低回——
圆筒筒,帮帮响;烧盐匠,转灶房。
两脚拖双板板鞋,麻布勒在屁股上……
又一次看到街上贴满了反标的是打更的崔矮子。
那时事隔曹黑头到桥镇已经一个多月,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再也不会来了,因为曹黑头起义要的是天下,而不是小小的桥镇,所以他们肯定是向北,一直向北,往京城方向去了,那里才是皇帝住的地方。
崔矮子在敲二更的时候,街上还什么都没有,夜色正在围拢桥镇,并变得越来越浓重。他敲着更,远处惊起几处狗吠,这是习以为常的情况,只有极少人家的门缝里还有几丝光,大街小巷的墙缝里只有些昆虫的叫声,偶尔会出现迅速躲进黑暗中的人影,崔矮子并不惧怕梁上君子。一般的情况他会咳嗽几声,给自己壮壮胆,也吓吓小偷,小偷一般都缩在黑暗角落里藏身,而崔矮子也习惯了装聋卖傻。
这天夜里,崔矮子照例在更点之间打个盹,看到灯芯又燃了一截,就披上衣裳出门了。他走到花盐街准备敲三更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对劲,四处白花花的一片,大街小巷都贴满了标语:“不交租”“不纳粮”“打富济贫”……像雪花一样在飞舞。这一吓不得了,崔矮子手中的鼓“咚”的一声落到了地上,他连捡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趟子跑回了家,紧闭房门,钻进被窝里出了一通冷汗。
第二天一大早,到处都堆满了人,叽叽咕咕地在议论,那些盐井上的工人也不干活了,三三两两地议论昨夜发生的事情,他们神情亢奋,好像天下就要变了,而那些反标已经在他们的血液燃烧起来。毫无疑问,又是曹黑头的人干的!难道他们真的要回来了吗?这样的想法让有些人兴奋,激动万分,却让有些人沮丧,如丧考妣。
怀穆松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把一家人叫到了燕禧堂商量对策,他们要讨论的就是如果曹黑头重新回来了怎么办。从古至今,凡举事的人都是靠劫富济贫来鼓动人心,像怀家这样富甲巴蜀的大户必然是曹黑头的人马洗劫的目标。但是,没有人拿得出主意来应对叛匪的到来,半日下来,所有人都沉默寡言,没有想得出任何办法,其实他们知道,要是叛匪真的来了,还是一个无奈的选择:逃。
又过了些时日,桥镇并无什么动静,而消息也称朝廷派来了六千湘军入川,与此同时,周边的官兵也在汇集,他们正在四面围追堵截叛匪,叛匪可能已经逃到川北一带去了。怀穆松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想一个大清王朝养着那么多的军队,军备完整,训练有素,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毛贼?桥镇就像搅动的池水,又最终要还原成一张镜面,把本来的面貌照得一清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