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川盐济楚轰轰烈烈持续了几十年,川省内大大小小的盐场林立,那是怀荣三的黄金时代。
但如今好景不再,盐场又倒闭了不少,只为川盐税负太重。有人算过一笔账,每一张引票,从申领到开签截验,要缴纳的种种规费有达二十余两,等盐运到湖北,各个关卡雁过拔毛,各类税费名目多如牛毛,什么义学、修路、保甲等等,又被收去五十多两,而加上正课、羡余、税厘、运足等正款,每引盐要被搜刮去近三百两银子,简直就是兔子钻进了刺笆笼,休想留张完好的皮毛。
山东巡抚丁宝桢升任四川总督后,他清楚如不再减轻商运中的各种苛捐杂税,盐商永无出头之日。于是他想出一法,将商运变成官运,官家在产地收盐,盐由官府统一运输,盐运到岸后再由商销,这样一来,中间的盘剥大为减轻。官运之后,那些倒闭的盐灶又开始冒烟。
到光绪末年,怀穆春已经把那些过去失去的盐灶又渐渐收了回来,咸草坡上的那口井也正在寂灯的带领下重新开凿,怀家上下又有了一股子生气。有一天,怀家人在一起聚餐,怀荣三看到怀穆松、怀穆霞两家的孩子小的都已十来岁了,便说:
“唉,膝下好多年没有喧闹声了!”
一家人都朝怀穆春看,他们都知道老爷子的言下之意,吃饭时只听见吞咽声,没有人说话。怀穆春的婚姻并不如意,之前与当地大户人家之女黄氏成婚,但十多年过去,黄氏居然没留下片男只女;后又娶了华阳大户人家之女林氏,但林氏体弱多病,到了怀家没过几年就去世了。怀穆春的事业蒸蒸日上,但情感上却不免有些落寞。黄氏死后,怀穆春变得懒无心肠,这事就又拖了几年。
这天,回到各自的屋里,夏月娥对怀荣三说:“穆春的事说的人踏破了门槛,这两天正好有人来说起一家,女方条件不错,我看这事有几分眉目。”怀荣三问是谁家女子,夏月娥这才细细道来。原来女方家在泸州,其父乃是丁宝桢为实施官运专门在泸州设立的川省边岸事务总局总办唐炯。此人负责川盐边引的官运,膝下有一女名玉簪,能攀附得上的人不多,姑娘也不小了,可人家要的是门当户对。怀荣三听后大喜。
这年秋天,在多方撮合之下,怀穆春迎娶了新娘玉簪,两家的联姻称得上盐商界的一时之盛。
玉簪嫁到怀家的第二天就换去了凤冠霞帔,着一件蓝衣紫裙,云肩上一幅素色牡丹,显得格外雅致,而裙上缀有银铃,发出细碎的叮铃声,荡漾着一股新人之气。在这样的大家庭中,玉簪很快就适应了,一段时间后,玉簪便与怀家的管家、仆佣、厨师、园丁、杂务等熟悉起来,二十四个天井的大园子已被她了然于胸。怀家的人都有些惊奇,这个出身富贵的少奶奶好像并不娇生惯养,举止落落大方,迅速就赢得了怀家人的欢喜。他们都在背后悄悄议论,过去说他怀穆春命硬克妻,现在又说怀穆春真有福,是瓜瓢上点灯,娶了个漂亮老婆。还有人有些嫉妒地说,怀唐两家是石门对石鼓,银子万万五。
咸草坡上又聚集起了一大群工匠,热闹的场面又出现在了这个曾经荒芜的土地上。
在旧井基旁,一群木匠正在锯木钻榫,他们要把碓井的天车先立起来。而另一边,一群铁匠建起了炼钢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彻山谷,而所有凿井用的工具都将在那通红的铁炉中锻造出来。
寂灯对怀穆春说:“要重淘山上的这口井还得花些时日,虽然是黑卤大井,只可惜被九指搞坏了!眼下已过了这么多年,井下的情况谁也说不清,还得慢慢来。”
实际上,怀穆春对寂灯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人已年迈,耳朵又聋,他对井下细微的声响真的能够判断入微吗?他还是那个当年的好匠人赵旺吗?
一日,怀穆春正在咸草坡上巡视,突然,一个工匠在远处高声喊道:
“斑鸠、斑鸠!”
怀穆春一乍,快步上前。
“啥事?”
“我捡了只斑鸠。”那人有些兴奋。
“捡的?”
“对,就在前面。真怪,鸟自己就掉了下来。”
怀穆春抚摸着斑鸠的羽毛,纳闷起来。他想起了当年他在这个山坡上也捡到过斑鸠,父亲最早也是看见斑鸠落下来,才决定留在桥镇凿井,但那次王贵老爷病了,也落过斑鸠,却不是个吉利的迹象。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寂灯,寂灯一听,却是异常兴奋:
“三老爷,是鸟闻见了地下的盐,大吉大利啊!”
“过去怎么没有听说过?”
“我师傅的师傅曾讲过,桥镇发现盐就是斑鸠引来的呢!”
“真有其事?”
“地上卤气涌动,鸟就会落下来。”
“哦,有这么怪的事……”
怀穆春有些感慨,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捡到的那只斑鸠,那是一只有肉的斑鸠;而隔着这只斑鸠,是他回不去的童年——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岁月的伤痕仍在山风中传动,好像还听得见撕裂的声音。这时,怀穆春抬起头,碧空如洗,地里有几株没有被割倒的麦秆正在轻轻摇曳,它们行将枯萎,但小小的影子被阳光照耀着,让这个秋天充满了宁静与温暖。
到了这年冬天,咸草坡上的井又有了不少进展,在寂灯大师的努力下,淘井大见成效。怀家的盐由于有了唐炯的荫佑,产销两旺,再度威震滇黔边岸。而玉簪在怀家的地位非同一般,妯娌们虽然与她姐妹相称,但心里明白,她们哪里能与玉簪相提并论,唐家的势力让她们自输三分。但玉簪有大家闺秀风范,对人和颜善目,从来不会盛气凌人,让大家都觉得她是富丽的牡丹,而不是带刺的玫瑰。
春节到来,怀家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怀穆春与玉簪的感情也如那炽烈的春节气氛,在冬日的严寒中,两人的心里却涌动着小夫妻的甜蜜。那年的农历十月玉簪产下一女,取名怀如月。
带如月的慧英正是多年前洪灾时,怀荣三收留的那个女孩。慧英从那场洪水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前些年姥爷也过世了,这个世上只留下她一个人,幸好怀家收留了她,她把怀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玉簪一到怀家就喜欢上了慧英,她让慧英跟在自己身边。
在怀家的媳妇中,玉簪贤惠能干,为人称道。春天来了,玉簪要人都到野外去采摘很多鱼腥草回来,熬上一大锅汤,让家里的老老少少全都喝上一碗,为的是清热解毒;夏天来了,她会安排好时令的瓜果分到每个天井中去,保证一大家人的饮食;秋天一来,玉簪又要忙着酿制桂花酒,并让小孩老人在中秋之夜品尝到她亲手做的桂花饼;快到冬天时,她就请来了弹花匠,弹花匠的绷子弹得响彻花盐街,弹得桥镇的半空中飞着亮晶晶的棉丝。
当然,玉簪颇懂相夫之道,她不到井上去,就知道井上的情况,她不认识井上的工匠,但她却说得出那些有本事的工匠的名字来。怀穆春每天从各处的井灶回来,只要眉头不展,便会把一些遇到的困难讲给玉簪听,玉簪好像也能为他想出些办法来,毕竟从小在官宦人家中长大,少闻饔飧井臼之事,耳濡目染的是诗书。有人说,怀穆春是取了玉簪后才算终于修成了正果。玉簪成了贤内助,让怀穆春如虎添翼,在桥镇盐场,怀穆春的威望已经超出了他的两个哥哥。又过了几年,玉簪顺利生下个儿子,取名怀如茂。
怀家得子,皆大欢喜,对怀穆春来说,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怀穆松在床上躺了一年,拐杖拄了两年,到第四年才勉强能够单独行走。
在这几年里,怀家的格局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以前根本不看好的三弟,眼下已成为了怀家的栋梁,取代了自己过去的地位。怀穆春刚过不惑之年,而他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老态龙钟。怀穆松有些徒叹命运的不公——长子为大,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已变成了局外人;而怀穆春如日中天,怀家的未来已经落到了这个曾经文弱无用的三弟身上。
那几天,怀穆松去看了怀家的所有井灶,每到一处都是井井有条、热火朝天,新的工匠大都不认识,而老的工匠虽然同他打招呼,但脸上的热度是那样疲软,冷垮垮的,像杯不冷不热的开水,分明是把他当成了个废人。如今的怀穆春已非当年,经营有方,兢兢业业,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况且眼下怀家的一切是怀穆春说了算,没有人再去找他说事。在回去的路上,怀穆松碰见了肖富成,他正带着一群工匠在街上走。
“松爷,好悠闲呀!”肖富成主动打招呼。
怀穆松有些尴尬。肖富成又说:“都说你的枪法好,上山打猎是把好手,有空也带我去山上打几枪。那次你大宴宾客,唯独没有请我,我也想尝尝豹子肉的味道呢!”
怀穆松仍然嘿嘿地笑了两声。
肖富成是话中有话,这家伙对怀家开粥厂的事还一直耿耿于怀,便又阴阳怪气地说:“哦,你怕是还惦记着那些盐井吧?唉,我这人多嘴,你还是留把骨头来享清福吧,如今你三弟会折腾得很呢,也用不着你多操心啰。”
回到屋子后,怀穆松在自己的天井里长叹了一声,脸色发黑,几天没有说一句话。
二
也就在寂灯淘了一年多时间的时候,咸草坡上的那眼井终于见功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几个正在工地上的工匠只觉得脚下一阵轻,好像地面在上浮,银锭锉怎么都扎不下去了。这几个工匠一惊,以为出了什么差错,便赶紧把寂灯叫来。寂灯一看,心里有了底,大声喊道:
“换推卤筒!”
换上推卤筒后,落下去不足三十丈就下不去了,提起来一看,卤筒里全是白色的泡沫。寂灯用手沾了点泡沫到嘴里,他的嘴巴慢慢舔了舔,就不动了,众人望着他,只见他的脸上因极度扭曲而异常难看。难道井出问题了?全部的人都望着他。寂灯突然转过身去,用衣袖拭了拭眼角。众人大骇,都难过了起来,以为井又给凿废了,才让大师傅这般伤心。
“出卤了……”寂灯嗫嚅道。
声音很小,旁边的人谁也没有听清。
寂灯声音大了一些:“出卤了!”
这一声众人都听到了,但他们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他们的想象中,一口黑卤大井在出卤之日必然是轰轰烈烈,但现在怎么显得如此平静,太不可思议了!
又推了几十杆,泡沫渐渐没有了,每一杆提上来的卤水都取了装在不同的碗里,长长地排了几十个碗,一碗比一碗黑,到最后,卤水已经酽得像油,黑浸浸地发亮。
黑卤,真正的黑卤!消息像风一样吹到了花盐街,整条街都沸腾了,这口前后断断续续折腾了二十多年的黑卤大井终于凿穿了。
这天晚上,怀家大院的二十四个天井全部亮起了灯笼,四下光彩夺目,这是怀家过节时才有的景象。打更的崔矮子那天也纳闷,怎么到了三更时分都还有人在那些小酒馆里喝酒,且兴致不减,让老板打不了烊,关不了门,原来这口井有几十年的故事可讲呢!
一碗卤水里有三两盐,月推卤水一万担!这就是黑卤的价值。
咸草坡上的井见功后,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想见识一下这个桥镇第一卤井究竟是啥样。来看的人都不得不折服,庞大的车房有两架大辊车对开;牛槽里养着一百多头牛;每一推筒得有八头雄壮的大山子牛上套,鞭子打在架牛的杆上,啪啪直响,牛群小步旋转,绞绳嘎吱嘎吱地紧绷着被卷起;每一杆下去两担卤水起来,一瞧那卤水的成色就知道里面的盐分含量,卤水黑黑亮亮的。有人用指头沾了一点放在嘴里,咸得发苦,但这就是上等的好盐。
紧接着,桶子匠把卤水送进枧池,枧管哗哗地把卤水送进煎房。而那边早已是炉火熊熊,卤水在煎锅里翻滚,几十口煎锅同时开熬,热气腾腾,哪怕是寒冬腊月,熬盐工都是****着上身,但依然是汗流浃背。盐锅四周渐渐泛出盐花,沸水咕噜咕噜地响,而水渐渐变成了蒸汽,盐渐渐渗出,越结越多,最后结成块足有五寸厚,宽盈四尺的大盐饼!就在将成之时,一般的盐灶都有道重要的工序,以求能卖得个好价钱,他们会往锅内掺入一些豆浆,去掉盐里的渣滓,盐也变得更白;也有往锅里放猪油的,沿着锅的四周缓缓将一勺猪油倒入,这样一来,盐不仅白,而且光鲜。当然,这都是取巧的办法,怀家的盐锅熬盐不取巧,他们善用火力,该弱煮时就减火,该强煮时即添柴,虽然费工费柴,但掌握好火候,其色自白,其味浑然天成。两三个昼夜之后,一锅盐就顺利出炉了,熬盐工用长长的铁锹将它从铁锅里整块撬下,只听见“咔嚓”一声,盐饼同黏连在一起的盐锅间裂出缝隙。一块盐饼少则四五百斤,要三四个大汉才能将盐饼翻倒出来,不出三日,盐饼已蔚为壮观,就像小山一样堆在盐房里,飘逸出一股浓烈的盐卤味,让围观的人赞叹不已……
那天,怀荣三把怀穆春叫到跟前说:
“春儿,昨天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山上的那口井了。”
“是吗?真吉利呀!”
“它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卤元井吧,这是我怀家第一口真正的大井,从今往后我怀家也要从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