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时主意冉大成人躲开了,心头像有只耗子在蹿,慌得不得了,勉强定心想想,都想不明白马知勇为何突如其来。以他多年的工作经验,先还想到马知勇有紧急事务要办,可是农业生产会好紧急?除了去年搞土地承包,政府就没有恁格紧急要求过。要是说他为了翠妹子而来,断无如此道理,婆娘再要得紧,也不比生命重要,更不会冒生命危险来找。左不是右也不是的,得找几个人来商量商量,把事情搞明白,免得临时措手不及。
冉家屋有权有势有脑壳的,不外乎上辈的冉大成和冉大秀,晚辈的冉国海、冉国顺,住处也都不远,一喊就拢。
他亲侄儿冉国海就住隔壁。
冉国海是村长,秉性阴毒,有一副三角脸,短粗的眉毛下,长着一双似醒非醒的眼睛,经常在寨角坡头逡来逡去,活像一头觅食的毛狗。山民都喊他冉毛狗。毛狗即山狐狸,一条狐狸九条命,都是拿狐疑狡诈刁猾换的,天生如此。
冉大成拐进吊脚楼,眼睛初初不大适应光线,感觉暗得像钻入了生基洞里,比外头空旷处还潮湿,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骚臭味道,跟沤熟的苕藤巴茅秆差不多。
他责备:毛狗,龟儿也不把火塘生起,恁不怕冷?
幺叔你坐,我忙哈儿,就出来跟你倒茶。
你还在赖铺,跟侄媳妇扭扯?
幺叔你笑话了,我整了个毛鸡,拈毛桩桩呃,慢等,慢等。
那,你搞伸抖了,到我屋开个村干部会。
要得。
冉毛狗确真在灶屋打整毛鸡,不晓得怎么遇了缘,出寨子就拣到别人套住的毛鸡,悄悄取了拿回来开膛剖肚,切成几大块,准备炖一锅干笋子吃。这种手头活路儿,须得收拾多半天时间,炖起了,就不用照应,所以先要忙得不可开交。
冉大成又去喊来了冉大秀和冉国顺。
村妇女主任冉大秀先拢,她人到中年,穿戴得讲究,长得胖嘟嘟的。冉大秀是冉大成的堂姐、冉毛狗的孃孃,男人在县林业局,搞得到林木砍伐证,因此在山民中很有些威望,公认她有钱有势,称为冉富婆。
冉富婆听冉大成说了事情经过,就责怪他,说不顾惜自己屋里妹儿,任随荆草药调动。
还不敢说不救乡上干部。
话未说完,冉国顺推门进来了,连声问毛鸡有好肥,够不够村干部打牙祭?这人精瘦高长像根干笋壳。冉富婆立刻嘲笑他,说别人做梦接媳妇,你干笋壳做梦打牙祭,任随吃饱灌足,还瘦得跟干猴儿没得两样。冉笋壳委屈地说,是毛狗村长哄我吃毛鸡炖笋汤,么个怪我好吃?冉富婆追问:毛狗也来了,梭到哪个屋角角,还不快点跟老娘滚出来!
冉毛狗笑扯扯的,从楼梯下方钻出来,箕坐在火塘上方,说:幺娘,不哄笋壳吃肉,他会来得恁快速,你老人家莫怪我。
冉富婆辩不赢她,恼怒地说:你个狗日的,哄娘哄老子唢,老娘不开会了。
说着,作势就要离开。
冉大成一步跨进来,听说她要走,忙问:幺姐,你忙哪样,会还没有开吔。
冉富婆气鼓鼓地说:你就跟毛狗、笋壳两个,单独开,莫拿我配牌。
冉大成明白她是打白撒气,扭转脑壳问那两个晚辈:哪个得罪了幺娘,还不跟我道歉,要等老子拿篾条掸嗦?
然后,不等哪个回答,拿起烟筒递跟冉富婆,做张做势的,又劝她:幺姐呃,大人不见小人怪嘛,跟他们怄气划不来,倒气炸了各人的身体。
冉富婆借梯坎下坡,接过烟筒,又接了冉笋壳递的纸媒,扑地吹着了火,凑拢铜烟锅,点燃毛烟,吞云吐雾起来,顾不得跟冉毛狗掰道理。
寒冷的山区里,妇女抽烟,也可以祛寒。
冉大成去到上方坐了,一本正经地问:幺姐,再抽两口,我们就开会?
冉富婆脑壳点得鸡啄米一般,冉大成这烟,农家肥用得多,吸起来一股醇香,她不愿意多话,浪费了烟气。冉笋壳喜欢开会,特别喜欢把会开到晌午宵夜时候,就可以捞一顿便宜吃喝。冉毛狗的态度就有些淡漠,他晓得议题,是研究翠妹子帮不帮光屁股男人抹生雪,议题提得有些暧昧,不比炖毛鸡干笋汤有趣,便取个冷眼旁观的角度来看。
不过,村支书发了话,会还是要开的。
黄玉花进屋来,说黑灯瞎火的,也不晓得把灯点起。冉大成辩说碗里没菜油了。黄玉花就把菜油罐拿来,往灯碗里注入大半碗,又拿剪刀把灯芯草剪崭齐,使焰头儿大些,然后点亮了菜油灯。
一灯如豆。
会议正要开始进行,人声静了,就听到楼梯上有了动静,笃笃笃的响。有人踏梯。冉富婆跟冉笋壳对看一眼,晓不得冉大成两口子还在楼上藏了个么人,难道也是来开会的。
下楼这人是冉明翠,屋里气温要高些,满盆雪擦不到几下,就化成清水了,她不敢开窗户倒水,只好端到楼下来倒,顺便再舀一盆进去,继续抹擦马知勇。
冉明翠下了楼,乍见火塘边坐着几个长辈,不晓得是来帮她见证的,还以为要监视她,避免自己出了格。她连招呼也不打了,羞得不敢多看众人一眼,低垂着脑壳,对直穿过堂屋,把两扇大门推开,闪身出去,哗地一声把水倒了。人赓即往院坝中间走,再舀起冒尖尖的一大盆雪,双手端进来,一个闪身,几步登上楼。
这些行动搞得冉富婆几人眉眼。
冉大成和冉毛狗晓得底细,见冉明翠出来,也怪不好意思,车转脑壳,去说砍柴呀喂牛呀背水呀的空话,等冉明翠再上了楼,会议才重新开始。
冉大成指到冉明翠说:幺姐,我找你们,是要打个商量,狗日的荆草药下坡打猎,背了个僵人马文书上山,偏生又丢跟翠妹子,说僵人要处女子拿雪擦、拿光身子煨,他龟儿倒撇脱,翠妹子坐在家中落了个火炭圆在脑门心!
冉富婆不解:么个要我们救?
冉毛狗纠正说:救人该我们救,不能整得翠妹子吃亏,他荆草药算么的,狗日的丢了僵人就走,让花苞儿都没有开的细妹儿,来帮他处理后事?
处理后事这话,好像不对头,冉毛狗哽住了,说不下去。
冉富婆气咻咻地说:老娘不救。
冉大成有气无力地说:人还是要救的噻,况且,是乡上干部。
冉富婆愤愤不平:你们男人都说该救,要是你们做了女人,就晓得么个救不得了。
冉笋壳附和:喊荆草药各人救,人是他背上盖的,就得要包医包活,救死了算哪个的?
他先说该荆疏远救人,后头又说翠妹子把人救死了,是荆疏远负责还是冉明翠负责。
这也算一个讨论问题。
冉毛狗应声说:救死了,算荆草药的;救活了,算翠妹子的。么个,还讨论个。
冉大成把烟筒伸到火苗子上头,点燃了,猛吸几口,铜烟锅头儿都吮红了,再把烟吐尽,说:干笋壳,你跟老子闭嘴,喊你赶场你要顶簧,救人就是救人,活要救,死了也要救,问题是救人的功劳归哪个享受。
这下,说到了会议的关键处,救了乡干部,该发生的事情就让它发生,背后产生的好处,如何才能捞到手,这是冉家屋几个干部最为关心的事情。
当然,这种事情,由几个同姓干部来商量,是最简单不过,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当然归翠妹子!既然商量,那就还要把功劳留给冉明翠个人的理由想几条,好跟乡里说得冠冕堂皇。
编歪歪道理的事,冉毛狗最为能干,眯眯眼儿眨了几下,就想出来了,扯起嘶哑的喉咙说:马文书跟翠妹子,耍了好久的朋友,晓得马文书上山,翠妹子当然要迎接到坡下,这其所以,就救到了他娃的狗命。
冉笋壳听出其中蹊跷了:三哥,你恁格说,荆草药不反对?
冉毛狗凶狠地回答:他有么资格反对,哪个看到他救了人,为了便于翠妹子跟马文书融洽革命感情,我建议村支两委同志,不要说马文书是荆草药搭救的,咬口说是翠妹子搭救的。
这是非分要求。
冉富婆怀疑这个说法,问他:毛狗,翠妹子一个大妹儿家,又不会打猎采草药,大雪天下山去,马文书醒豁过来问起,她么个自圆其说?
问得冉毛狗眉眼的。
冉大成平时并不喜欢冉毛狗的自私狡诈,如今事到临头,只好帮他一把,拿那只肥得像熊掌的手往八仙桌一拍:那还不好说唢,就说翠妹子担心马文书,特别迎接到了坡脚,发现他出了事,救了他的一条狗命。
么子狗命狗命,你冉蛮牛敢当到马文书的面说?冉富婆只是觉得冉蛮牛编的故事,错漏百出,容易遭怀疑,并不好意思点穿,拐弯抹角地责问。
冉毛狗必须把冉富婆挡回去,否则自家人都不相信,往后村社干部怀疑起来,那就大事不妙,理直气壮地说:有么子说不得,黄荆村的人救了他姓马的命,倒还问三问四的,称他一句狗命,那还是抬举他。
说完之后,他阴冷的目光睃人,冉笋壳就不言。
冉富婆最听不得冉毛狗打胡乱说,弯眉毛一皱,在秀气的脸上排得雁翅似的,插话说:你们莫把事做过余了,荆草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要是贪了他的功劳,就不怕他到乡政府喊冤?
她端起冉蛮牛专用的军绿色搪瓷缸,喝了一口水:再说,狗命么子的,也确真不是跟文明人说的话。
冉毛狗偏不爱听文绉绉的言语,咧着嘴巴嘿嘿一笑:幺娘,他马文书祖辈上还不是个乡巴佬,跟他莫非还要掉么子文?再说,翠妹子还是你那一房妹儿,说不定跟马文书,狗日的,成就好事,你不想方设法撮合她?
一番歪理,气得冉富婆涨红了脸。
冉笋壳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扯起哑喉咙吼:幺娘,翠妹子救的是公家人,就像挨家挨户派公家饭,派到哪家是哪家。
说到派公家饭,自己觉得俏皮,撕布般嗤地笑了。
冉富婆还要再说,冉大成想起楼上有人,制止大家再争,压低大喉咙:都莫争了,我们现在举手表决,赞成成全翠妹子的举手!
冉毛狗,冉笋壳,加上冉大成自己,表示了赞成,冉富婆没有举手。冉蛮牛顾不上要求全票通过,匆匆宣布:大多数赞成,就恁格决定了,没有举手的,也莫出去乱说,幺姐,荆草药是你亲姨侄儿,你负责做他工作,喊他不要说穿,哦嗨,楼上没得响声了。
几人都明白,裸煨僵人,不能遭受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