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妹子再续冉明翠要帮荆疏远,等几人踅进荒货市场,冉岩生他们去了猪市坝,自己直闯乡政府,找到马文书,问他为什么不帮荆疏远,把他悬在半天云里吊起?
乡干部都有一套房子,里屋是卧室,外屋是办公室。
马知勇正在里屋,对着穿衣镜梳理头发,自我欣赏,简直就是玉树临风:身穿新崭崭黑人字呢中山服棉袄灰斜纹布棉裤翻毛皮鞋,颈子上围着枣红色暗灰格子毛线围巾,戴一顶黄呢子单帽。乡场居民都说他像个电影演员。马知勇放下梳子,拿起雪花膏瓶,手指蘸了香喷喷的膏泥,往脸上一阵乱点,再轻轻用双手搓开。皮肤顿时变得十分滋润。他自己觉得,完全可以登台表演了,心想事成,立即听到一阵清脆的掌声。
谁在鼓掌?马知勇扭头一看,哟,是翠妹子!
冉明翠穿着苗式满襟大褂和撒脚宽管裤,扎一条绣着香草游虾的花腰带,戴着一顶走起路来哗哗直响的草叶银头冠,整个人显得十分新鲜又无比轻盈。
爱美之心人人有之。
马知勇看呆了,比那些穿制服的女干部要美丽得多,忙问:翠妹子,你来,赶过了场?
沾着雪花膏那手要往裤子上抹,想想不对,改为伸进裤袋里,掏出一张花手帕。
冉明翠斜靠门框,似笑非笑的,把绣花布鞋蹬在门坎上。她听黄玉容说,马知勇卡荆疏远的贷款,心头十分反感,不想理睬他。可是放贷款的权力在他手里。要帮助荆疏远,取得一万元贷款,冉明翠不得不凭救命恩人身份,来跟马知勇讨价还价,便板起脸,斥责说:莫非我做过亏心事,赶不得场么?莫名其妙!
这是欲扬先抑手段。
救活了马知勇,生命中就会掺入其思想情感,冉明翠生怕他因妒生忌,见面即生出教训他的欲望。
马知勇不晓得什么原因使得冉明翠不满,听出她口气不善,迎上前去,讨好她说:当然赶得,赶得场,翠妹子这么一来赶场,满场生辉,辉煌。
她淡淡的,不看他,没得反应。
马知勇怕黄云丽闯进来,看到他跟冉明翠单独在一起,心头有些着急,说:翠妹子,我有句话要问你,你我到外头去,找个僻静地方说,要不要得?
冉明翠不愿意:我们山民跟你们乡上领导,没得么的话要背着人说,你当面锣对面鼓的敲出来。
马知勇犹豫不决:这个,事关你我个人之间的问题,不好在办公室里说吧。
冉明翠不怕他:去就去。
他俩跟着,走出乡政府大院,来到场外小河边的三叶枫旁。那树亭亭如盖,此时发了许多紫红色的稚芽,越益葳蕤。两人便分左右边一靠。马知勇好久不见冉明翠的面,心头存积着无数疑点,此刻见到了她,又不晓得说啥才好,一眼一眼的,紧盯她眉目如画的脸蛋儿、丰隆高耸的胸脯。冉明翠也不理睬他,只顾低头耍弄辫梢儿,把左脚绣花鞋搭在右脚上,隔一阵换一只脚重新搭起。沉默久了,冉明翠未闻马知勇言语,抬头一看:哎哟,背时马知勇,盯着姑娘的胸脯,直愣愣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呃。
她那俏脸腾地发烧了,张嘴就骂:马知勇,你发高烧了么,盯么的盯?
马知勇遭她一吼,魂魄归了位,怪不好意思的摸摸脑壳:翠,妹儿,对不起,我刚刚是走神。
冉明翠撇撇嘴角,不相信:走神儿?我看三魂你走了二魂,灵魂出窍。
马知勇不否认:那是,见到你翠妹子,谁都要失魂落魄。
冉明翠说:哪个信你的鬼话哟。
心里头十分得意,忘记质问马知勇为何要刁难荆疏远,自以为把话说完了,转身要离开。
马知勇见势不对,连忙拦住她,说:翠妹子,你莫慌到走,我真的有话问你!
冉明翠警惕地停住了,说:你有话就说么。
马知勇满面尴尬相,呃呃地嗫嚅一阵,狠拍了后脑壳一掌,鼓起勇气:我直说了,你莫怄气哟。
冉明翠不以为意:我才没得恁格小气。
马知勇降低声音:我想问你,那天,下大雪的时候,你救了我,过后,是不是拿冷雪擦了,擦了我一阵?
他说得紧张,汗水急得一通通的冒出。
冉明翠十分坦然:是呀,擦了,莫非雪很冰,擦不得呀?
马知勇抹一把冷汗,继续盘问,听说用雪搓擦,没有救醒我,是不是又?冉明翠镇静如常,问又么个?马知勇鼓足了勇气,说你又脱光生,在被盖里头,抱住我,睡了大半夜?冉明翠表情平淡,说那样又有么个,是有这回事。马知勇自己很不好意思,可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件事的最终答案,还是问了,你是不是把我?冉明翠说,我把你做么个了,我一个黄花大姑娘,能够把你做成么个了,你是不是要说我勾引你了?马知勇不住口地否认,说不是,那绝不是的哟,当然不是啰;紧接着,他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把你,把你的,姑娘的纯洁,侮辱了?冉明翠听得如此言语,再不能镇定,吼叫:马知勇,你乱放狗屁嗦!你莫拐弯抹角侮辱人!我实话跟你说么,荆疏远说的,要拿姑娘干净身子才救得了僵人,才恁格做的!你不要以为我们苗家妹子下贱,是不是个人都跟他上床!
她怒目圆睁,水仙红花顿时变成了豁麻刺桐。姑娘干净身子,那是她一辈子只能交给男人一次的,马知勇如果侮辱了她,再不能干干净净地交给心爱的男人了,冉明翠如何不愤怒。
马知勇被她一激,不再忌讳,话语顿时变得流畅:翠妹子,我的意思,那是,我真的无意中侮辱你了,要一辈子对你负责!
冉明翠把辫子往背后一甩,愤恨得咬牙切齿的,连连冷笑:你还要打胡乱说!我不要你负责,也没得么个事要你负责,你以为负得起苗家妹子的清白责任?再说了,你当时那副狗熊样子,是有力气,还是有本事,你侮辱得了我?
说完,她毅然决然走开,还轻蔑地睃了马知勇两眼,丢下他在原地发呆。
其实,马知勇也不是发花痴,硬要找借口扭冉明翠。冉明翠救了马知勇,勇敢地对待他,使马知勇产生了幻想。山民很纯朴,自己却从内心深处看不起山里妹儿,总认为她们土,也没得什么见识。就像冉明翠,人长得漂亮,也有高中文化,可做啥都畏畏缩缩的,要么野得像岩羊,要么怯得像兔儿,拉出去排不得街。况且,县里乡里许多老干部都有教训,在老家山区娶黄脸婆,组织上给她们安排的,都不是好工作,结果直接影响子女成长;丢了黄脸婆另娶洋学生的,夫妻俩共同进步,子女教育得好,一辈比一辈强。自己有女朋友。冉明翠以德报怨,为了救命,不惜用处女珍贵的身子温暖一个男人,任何城市妹儿绝对办不到的,起码会索要补偿!离开冉家寨前,马知勇还听冉毛狗说,冉明翠为了救活他,赤身裸体的跟他上床,把贞操毁掉了。他心里十分着急,生怕自己糟蹋了冉明翠,发生不良后果;又担心被冉毛狗欺骗,找些虱子上身来咬;还惧怕为这事,耽误了自己跟黄云丽的婚姻大事,不得不找冉明翠问个清清楚楚。
想不到,冉明翠矢口否认,并不是啥虱子虼蚤,虽然气愤,那也属于正常的表现。
马知勇便又后悔,恁漂亮苗妹儿,恁重感情,多么讲义气,错过了机缘,又很可惜了耶!冉明翠回头又找他,马知勇看,她好像更加漂亮,态度已变了,见面就冷嘲热讽:马大文书,小女子有件事,要请教你呃。
马知勇受宠若惊:翠妹子,你说噻,要喊我为哥哟。
烂沙锅!冉明翠暗骂,她伸手轻轻拨了拨耳旁的银坠子,等它丁丁零零的响了,斟酌一会儿,才问:我听说,你出尔反尔,怂恿荆草药承包荒坡,又卡他贷款,弄得他挖野天麻凑钱,还是个人不?
这简直是无中生有。
马知勇立即喊冤:翠妹子,哪个在你耳朵跟前下烂药,我马知勇凭什么要扣他贷款?
冉明翠咧嘴笑笑:说不定,你是跟荆草药吃醋么。
马知勇气昏了脑壳,说:吃什么醋?黄,黄玉容的醋,她是几个娃儿的婆娘了,我还吃她的醋?
他不晓得冉明翠指的她自己。
冉明翠笑得像只狐狸,瞪大了眼睛:你,各人坦白的哈,吃到碗里还想到锅里,跟荆草药婆娘有一手,吃荆草药的飞醋?
马知勇哪里搅得赢冉明翠,还在想怎么就说到黄玉容了,这不是活天冤枉嗦。
冉明翠又连连冷笑,说:我还以为,你要找个正儿八经的干部妹儿,不想影响你前程,结果你跟个婆娘绞起了,你对得起么个?
马知勇脑壳气炸了,这不是胡搅蛮缠嗦,明明是她乱说,还遭倒打一钉耙,就说:翠妹子,再怎么说,也不是我的错,荆疏远贷款不该我管,我跟黄玉容面都没见过,么个会绞起?
冉明翠不依不饶:你是乡文书,不管贷款,哄鬼嗦。
马知勇问:那,黄玉容该不会跟我有不正当关系嘛。
冉明翠说:名字都晓得,还说不认得,你是拿村民花名册背起耍的嗦,你这个人呀,就是不真诚,敌不到个山民。
马知勇反驳:你是非要我承认做了坏事哟。
那倒不是。冉明翠又伸手轻轻拨银坠儿,灿银耀得脸儿嫩白,她说:我警告你么,马大文书,民族政策你不能不考虑么,你卡荆草药就是破坏党的民族政策,你那干部当起危险!
马知勇气极反笑:翠妹子,谢谢你的教育,民族政策我还懂,不用你提醒。
冉明翠明白,此话一说,这人那点香火情算是全完了,心头也有些忐忑不安,想了想说:马哥,我是说得有些过火,也是想你看在黄荆村多少救过你,尽量帮助我们,把荒山开出来,得到上级表扬。
马知勇不愿意遭她看白了,回应说:你说得对,翠妹子。
再不愿意细说。
冉明翠说:那就好,你有事无事,没得事,我还要赶场。
赶场,实在是摆脱一切的借口。
马知勇还不让她离开,那件要命的事,心头还没谱儿,啷个敢轻易丢手噻。
他问:莫忙,翠妹子,你硬是不愿意说嗦。
冉明翠不明白:么的事?
她立刻反应过来,脸蛋儿涨得通红,咬紧牙巴,就要雷霆火炮发作;突然又放得松弛了,嘻嘻的一笑:马哥,你是我的哥呃,非要妹子说些你不爱听的话,你才欢喜?
马知勇听这话音不对,心想:我不爱听的话,就是真的跟她在床上逾矩越规,惹出什么麻烦了?他试探说:翠妹子,你是我的妹,啥话说了,哥都爱听。
冉明翠调皮地问:真的?
马知勇忙说:当真。
冉明翠神态一变,很落寞,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就是救个人,算了,我不说了么。
马知勇正聚精会神地听,她又不说了,这死妹子逗死个人!他有些气馁,催促她:你说下去噻,怎么又变成不说了。
冉明翠说:羞人巴沙的,你要我么的说嘛。
这个信号不妥,她要怎么说,现在说还是以后说,要跟哪个人说呢?这背时妹儿。硬是折磨人,你就不懂得温柔,胡猖野道的,山民就这本质。
马知勇压低声音,说:翠妹子,你悄悄说,只有我一个人听。
冉明翠佩服荆疏远单枪匹马承包八千亩荒山的气魄,一颗心实实地放在他身上,诸事没有停当,不愿意节外生枝,跟马知勇有事无事找些么的山歌来唱。
她说:我要去赶场。
丢下马知勇,立马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