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歌堂冉大成擂鼓聚众,又召开村民代表大会。
这鼓敲得蹊跷,接连不断的碎点子,中间夹几响咚咚慢敲,像老人一阵剧咳,突然喘过气了,重重咳嗽几下,通知村民代表到冉家寨开会。
黄荆村冉荆黄三姓人家,自土地承包后,平时埋头务农,不遇到砍柴打烟花合伙吆野猪,不大经常打堆儿。现目前这般接二连三的开会,鼓声震得山民心头发慌,不晓得冉蛮牛要做什么。只是鼓声响起来了,那些村社干部、村民代表,不能不参会,男人提起烟棒,女人端起簸箩,往冉大成屋里撵。
冉大成敲了鼓,就到寨子中间背水,井矸里水少,只好一瓢一瓢舀起,水装满桶,把瓢丢进桶里,背上水桶,才往屋里走,也不管有人等他亲自主持会议。
他不说出开会内容,谁都不清楚要开个什么会,从鼓声里也听不清楚,反正跟山民有些关系。
村社干部和村民代表到了冉家,黄玉花把火铺烧得熊熊的,摘掉了熬茶鼎罐,换了个锅儿吊起,切一块猪板油在锅上抹过,倒进小米和芝麻,顺手拿起竹刷把翻炒。竹刷把叉枝多,翻炒细粒粮食,容易抄得翻转。不多时候,芝麻小米就在锅里跳着开了花,再倒进液体的苕麻糖,几抄几翻,掺和着,打成了麻饼。黄玉花把打好的麻饼铲起来,切成块,坐在火铺上的山民个个分到一块儿。她自己不吃。婆娘们硬塞给她一块麻饼,她就悄悄藏了,留给冉大成吃。现在还缺一个村支书。村干部也不喊人去找,就围着火塘,对起山歌来。这种集会称为踩歌堂,先是合唱,一人吼起,众人相和:
天上哪个有根呃啥子树啰,
啥子哪个树高呃上云霄哦。
(有情我的郎,乖乖我的妹)
大树哪个顶上呃好吃果啰,
大树哪个脚下呃好歇凉哦。
(有情我的郎,乖乖我的妹)
苗家都说,有假是诗文,无假是山歌。什么盘歌号子牧歌渔歌猎歌夯歌采茶歌工匠歌哭嫁歌相思歌。浑厚而动听的歌谣,是苗家人出门的行路钱、生闷气的开心果、挖土砍柴的解乏药,甚至于开火铺会之时,都要唱上几句、对一阵歌儿。那年辰,黄荆村是穷,穷人才有歌来唱。
坐上火铺唱山歌,实是山民苦中作乐的独特文化。
山民开会,不分老少妇孺,允许欢乐盘歌。盘歌是苗家劳动之余的娱乐方式,采用对唱的形式,既可以一人问一人答,也可以一人问众人答,或者众人问众人答。发问的人自称歌师傅。黄荆盖唱歌高手荆家有荆疏远、荆半仙、荆牯牛和荆耕农,黄家有黄火炮、黄云天和黄云彩,冉家有冉明翠、冉笋壳和冉岩生,高手的标准是会唱几乎所有的山歌,吼很多种号子,哼情歌,对歌乃至盘歌,还必须能坐堂吟唱丧歌、嫁歌、喜歌,还得会自编自唱。
趁冉大成背水没有回来,黄荆盖的几位高手,就开始盘歌。算命先生荆半仙,无论凭辈分,还是凭阅历、凭歌喉响亮,都是当之无愧的歌师傅。所以,他把手中烟棒递给荆疏远保管,先发问,提醒大家他的超然身份:
么个人叫歌师傅?
么个人叫栽花娘?
么个人叫庄稼佬?
么个人叫打鱼郎?
边问,他边用得意的眼角余光瞟着晚辈们。众人先都沉寂。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十八九岁的冉岩生略打个顿儿,张口就答:
一本歌书歌师傅,
一把挖锄栽花娘。
一锏铧口庄稼佬,
一铺旋网打鱼郎。
这是不承认荆半仙的师傅地位,调侃自己的表爷。果不其然,婆娘儿娃们先就哄的一声笑起来。冉岩生接着问:
一本歌书几十页?
一把挖锄几斤铁?
一锏铧口几斤水?
一铺旋网几十结?
这难不倒记了几十挑歌词的荆半仙,他不假思索,随口答道:
一本歌书十八页,
一把挖锄三斤铁。
一锏铧口九斤水,
一铺旋网九十节。
一本歌书是不是十八页,只有老天爷才晓得,后来有人寻荆疏远唱山歌,在荆半仙屋里翻出手抄的四五本歌书,有几百页。当然,这些数字不能深究,三呀六呀九呀,都是表示约数,以言其多,在场的山民,听倒就是了,随他编唱。
荆牯牛要想些新词,来难一难荆半仙,他大胆挑战:幺叔,我两个对歌,要不要得?
这就闹热了。
荆半仙颇不以为然:莫非我还怕了你牯牛儿么,你娃娃丢过来就是啦。
丢歌儿?
荆牯牛果然丢石头般唱出不好回答的词儿:
么个背上一条槽?
么个背上两路毛?
么个背上全是眼?
么个背上两只包?
这问题,难就难在有多个答案,提问者可以说你答得都不对。荆半仙果然被荆牯牛难住,抓耳挠腮的,浑身不自在,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荆牯牛得意地问:幺叔,对不起了嗦?
小妹子黄云彩要接腔,荆半仙打个哈哈,突然想起了对词:哄你娃娃的么,你们给老子听倒起。
他拿腔拿调地比画着唱:
风播背上一条槽,
草鞋背上两路毛。
筛子背上全是眼,
撮箕背上两个包。
荆半仙顿时把山民们震住。
如此,没盘几段,冉大成背着水就回来了。年轻人一拥而上,喊着蛮牛表叔、七爸、七爷,纷纷围上去,要接他背的水,儿娃们则扯着他的衣服角角儿,跟他往灶屋走。
或许,欢乐的事情,并不全属于歌者。
好唱山歌又不落人后的冉大成,戴盘青头帕,做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哗啦倒掉背桶里的水,居然马起脸,手中紧紧攥着那支三尺多长的烟杆儿,好像随时要起势敲人后脑壳。
一看他这副外强中干的样子,深知内情的冉毛狗忍不住想笑,就故意盘问:幺叔,哪个借了你谷子还了糠壳么,笑颜不开,恁格不愉快?
冉大成回答:没得么个不愉快,胸口堵闷得很。
原来,他听冉明翠说,乡干部都支持荆疏远,心头就哽起了,找冉毛狗一商量,冉毛狗说简单,逼荆草药把钱缴给村里,不就搞不成事情了噻。他们就召集村民代表大会。这个会,其实也不是村长、村支书随便可以召开的,规定每季度开一次,非遇到严重自然灾害,不能紧急召集。可是冉毛狗说,要是荆草药把钱投进坡上,保证金就化了,村民个个受到严重的损失么,怎么就开不得?
化了,就是花了,没有了。
冉大成还是觉得违规,心头七上八下的,去下力气背水,也没有把堵塞化开,脸色始终不好看。
黄家寨主事人黄算盘听到风风儿,本想找黄姓兄弟共同去说,仔细一想:银子钱又不姓黄,为么要由我黄家寨出头,他荆家屋里莫非无人想钱。因此约了荆半仙一同探口气。他们的意思也很明确:年三十打个野兔儿,有它过年,没得它也要过年。那一万块钱,全村三百来口人,三一三十一,人人分得到三十多块钱,也可以过个肥年。至于拉扯荆半仙一齐来,是算计荆疏远总不能在亲幺叔面前说假话。荆半仙则听不得有人说钱,一有人说钱,他就想钱。钱这个东西,其实人人都在想,就像阿依河水一样,天天在你面前流,莫非你都不顺手舀一瓢?
他们听到鼓声,晓得冉家也要发难了,趁机邀约本寨代表,要见机行事。
村民代表还要继续对歌,见冉大成马起脸进屋,不明白他心头哪点不高兴,知趣地住嘴,听他讲话。
冉大成敢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