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尚有人比黄玉容还急,虽然着急方式不同,可急得太难受。
那日,冉岩生拼了性命,抱起荆叶儿爬上山坡,就遭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害起了相思病。相思最好的解药就是见面么。但是,冉岩生对荆疏远深怀怕惧,想是想荆叶儿,不敢到荆家屋里找人。他几天几夜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屋里,设想如何跟荆叶儿亲热:一次次抱着叶儿妹亲嘴,替她宽衣解带,又跟她赤身裸体的追逐玩耍。冉岩生清醒过后,发现裤子湿了,手脚酸软了,喉咙管儿焦燥,只好一碗接一碗地喝冷水。
冷水非但浇不灭相思的火焰,反倒火上浇油,煎熬得冉岩生自己辗转反侧,夜夜无法入睡。
冉岩生急不可待之时,壮起胆子,来找荆叶儿。他故意打扮得新潮怪异,剃成个光头,把流浪时用的土黄布袈裟翻出来穿起,颈子挂一串红木念珠,手里还拿一个印着西南航空的红麻布包包。只是那件袈裟很久没有穿过,散发着霉臭樟脑味儿。这冉岩生,高高个儿,圆圆的脸儿,长得眉清目秀,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不大像吃斋念佛的高僧,倒像一个打家劫舍的花和尚。他本想以自己的可怜相,打动妹儿的芳心,不曾料到进屋就遇上煞星荆疏远。
荆疏远在收拾锄把,把沤烂那截砍掉,重新投起,就见冉岩生穿得古里古怪进屋,顿时想起黄玉容所说,他要求荆叶儿以身相报,硬是癞疙宝想吃天鹅肉!也就不理睬,不打招呼,厌恶地瞄一眼,从鼻子底部轻蔑地重重一哼,重新拿脑壳顶顶对着他。
冉岩生面对着的,只有一圈青头帕围着一撮黑头发,心里直喊倒霉,嘴里却不得不打招呼:荆叔,还上山呀?歇口气,歇么,抽一支洋烟。
就递过去一支555牌烟卷。
荆疏远放下砍刀,接过那支烟,顺手夹在耳朵上:岩生,前年在昆明,我跟你说过,把鬼皮子跟老子换了,你穿么袈裟?
袈裟是和尚的制服。
冉岩生把帆布旅行包放到八仙桌上,大大咧咧说:荆叔,你是不明白,和尚武功最好,电影里头的鲁智深、武松,还有十三棍僧,他们都是花和尚;再说,云南那个地方,人人相信菩萨,穿了和尚的衣服,没得人欺负你;你要是真和尚,更没得人敢整你啦。
他说着,得意地打起合十,怪模怪样跟荆疏远问讯。
么个和尚?么个深?荆疏远一听就不对头,扯动了怒气:老子不是和尚,也没得人敢来欺负我。
他把手头削好的锄把一丢,顺手拿起烟杆,就往屁股荷包去摸火柴。没有摸到。冉岩生甩出个洋打火机,大拇指头一揿,弹簧顶起打火机盖盖儿,啪,蹿出一股长长的火苗儿,递到荆疏远的面前。荆疏远猛吸一口,吸燃了,想起一个问题,夹烟的两个指拇一松,让烟卷滑到脚边,用脚跟把烟头蹭灭。同时,他一把夺过冉岩生那架进口洋打火机,双手一搓,转过有字的一面,仔细辨认,认了出来:哦,只不过是深圳出的国产货嘛,老子以为真的是外国货,娃娃,硬是哄娘哄老子的哟。
冉岩生见他忍不住要吸、吸了又扔,立即反唇相讥:么个没得人欺负?冉毛狗几爷子,不是要分你的贷款?现在虽说你是支书,还是要人保护。荆叔,你给我找个乖婆娘,我把这身袈裟送你,包无人敢动你半根毫毛。
荆疏远把那只打火机一丢,大怒:放狗屁!老子堂堂黄荆村的支书,哪个敢小看,哪个敢来搞乱动?
冉岩生嬉皮笑脸地接住打火机,继续纠缠荆疏远:是没得人敢动你大支书,就是找婆娘那事,现在而今眼目下,村里好几个叔伯兄弟都安下了家,唯独我还是单身汉。
荆疏远示意冉岩生坐到木凳上,自己拿起烟杆,边按烟丝,边苦口婆心说:哪个喊你不争气?当初动员你参与承包你不干,要到昆明打工找大钱,异想天开找越南婆娘,那越南婆娘在么?
冉岩生傻眼了,支吾着:找不到噻,找到了也要遭撵出去,没得人敢要。
他想起在滇池湖畔和大理下关,荆疏远苦苦相劝自己时,所许下的承诺:荆叔,你把我从昆明硬拉回转,说好要跟我找乖妹儿哟,包我发家致富接婆娘,莫打翻天印啰!要不是你在昆明打岔嘴,我接了云南妹,儿娃都生了几个,现在还恁格打光棍呀!
他有些委屈地跍在地上,摸了烟盒出来,想再取支烟抽,那烟盒已经瘪了,就手搓成一团,丢在脚边边。
荆疏远问:你有本事,有在昆明街上偷鸡摸狗的本事?
他深知此人无赖泼皮底细,一点不被他的话迷惑,双手还在几个裤子荷包轮番掏摸。
真的,荆叔。冉岩生显得十分恳切,继续补充:这些年,我当棒棒儿,我还会打工,当过上门女婿混饭吃,学了好些本事。
荆疏远一阵迟疑,好像摸到个硬东西,也不停手,说:那你有么本事,说来我听听。
冉岩生跟到话音就说:我跑得飞快,上山去撵毛狗,追一个是一个。
荆疏远不感兴趣:还有么个?
冉岩生以为他会佩服:还会爬树子么,云南那些大树,几十丈高呃,我不脱鞋子,眼睛一眨就上去了。
荆疏远有些讨厌了:还有么?
冉岩生补充:还会游泳,哦,是潜水,到珊瑚礁下摸鱼捉虾,捞海参,海参你吃过没得,就是燕窝、海参那个海参。
他说的都是一些玩玩耍耍的板眼儿,荆疏远的眼睛一横瞪,不屑地说:你这些本事,老子种树用不上。
哦,摸到了火柴,揣在屁股左边那只荷包。
哪个说的?冉岩生追问,急于分辩,把木念珠捏得紧邦邦的:别个说的管不得用么,你前几天采树种,落到山旯旮,还不是我爬下崖崖抬上来的。
这似乎跟爬树本事有关系。
冉岩生这话,显然是提醒荆疏远:莫要忘记,前几天是我救了你哟!荆疏远听懂了,把火柴摸出来,拿过烟杆儿准备点火,听他说到采树种,停下来盯他半天,一字一顿地问:恁个说,你今天,是,来找我,报,你的恩哟?
冉岩生同样一字一顿:不是!我,只是要你,同意,把叶儿妹妹嫁给我!
荆疏远大怒,举起烟杆,朝冉岩生猛挥过去,怒骂:你放屁!给老子滚开!
他丢下冉岩生,顾不得捡撒落地上的火柴,转身进屋。
冉岩生仍不死心,追着荆疏远的背后,舞手舞脚地喊:荆叔,荆叔,你莫走,我还有话说。
这一喊,把荆叶儿喊了出来。
荆叶儿把辫子盘在头上,圆圆脸嫩生生的,眉毛又弯又细,大眼睛澄净如水,额头留着整齐的刘海儿,红嘴唇十分逗人。她穿着月白色滚花边的满襟夹袄,下着一条滚雪白花边的直管儿宽脚裤,吊着铃铛的百折褶把腰肢儿束得细细的。不晓得妹儿恁早出去要做什么,手腕套着银镯子,脚下换了双花布鞋,耀得冉岩生眼花缭乱。
冉岩生见荆叶儿打扮得越发风骚可爱,心里头阵一阵发紧,连一声叶儿妹,都喊不出来。荆叶儿好久没有看到冉岩生,先是一喜,继则不好意思地愣住。
两个人在坝子里相遇,既不打招呼也不动弹,你看我一阵,我看你一阵,像对彩色泥偶,荆叶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指着冉岩生:岩生哥,你,你是个和尚么?
山妹子称人和尚,有怀疑他性无能的意思,所以,荆叶儿话一说出来,自己反倒不好意思。
她笑得狂眉狂眼的,扭过头去,把一张俏脸儿藏在后面,不要冉岩生再看。
冉岩生大窘,继而涨红脸,恨着自己。好在他素来油嘴滑舌,接过和尚的话题神侃,把对荆疏远吹过的么个佛教么个舍利子么个皇帝要死到庙子里头的故事,一一讲给荆叶儿听。这些哄儿娃的神话,荆疏远虽不爱听,荆叶儿却听得津津有味,并且问三问四的,看样子是没有信到十成也信了七八成。冉岩生见荆叶儿喜欢听他空吹牛,越发来了精神吹得唾沫横飞。冉岩生还问荆叶儿去过黔江没得去过重庆没得去过贵阳昆明南宁柳州没得?荆叶儿说我连县上都没有去过。冉岩生又问荆叶儿晓不晓得重庆动物园昆明滇池贵阳黄果树瀑布南宁隔越南很近。荆叶儿说我只晓得乡里有个关滩千多年前淹死过县官。冉岩生把诸如汽车长辫子屋檐下挂牛卵子大电灯泡,男人女人骑脚踏车公园老虎一顿吃几十斤肉,大海望不到边边深不见底底朝天门安装了缆车,黔江其实没得江彭水不止一盆水,石柱有个女将军秦良玉酉州城赵世炎外甥当了国家总理,这些漫不沾边的事,都摆给荆叶儿听。少见世面的荆叶儿听得十分出神,非常佩服冉岩生的知识高深,心头羡慕得不得了。
男女两人亲热地聊着。
冉岩生出言引诱她:妹儿,你既然没有去过,哥哥领你参观,行不?
荆叶儿不大敢去:岩生哥,没得得爸爸或者干爸爸的同意,我不能跟你走,他们要怄气。
冉岩生要她大起胆子:没听说过,干爸爸要管干女的去向,你又不是他的婆娘,凭么的管得恁宽?
荆叶儿遭他说得害羞:哎呀,你说么个哟!岩生哥,我么的会是干爸的婆娘?
冉岩生连忙道歉:对不起呃,妹儿!我说慌了格,口不择言,对了,不晓得说么个才好,你原谅我哟。
荆叶儿听着新鲜:我不怪你么,但是,出去耍呃,我也不敢答应你。
冉岩生十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