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戏坐唱,只是不化妆,不上武打戏,生、旦、净、末,各个行当却是齐全的。打围鼓的一般都能唱几嗓,如果剧情需要,哪怕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也会捏起嗓子学旦角,形象虽有点儿滑稽,却唱得有板有眼中规中矩。还有帮腔,有些地方帮全句,有些地方只帮几个字,即便不是很熟的戏,也敢混在人堆里吼,川江俗称“吼打伴儿”,大家无非图个热闹,也壮了“板凳戏”的声威。
王伯伯也能唱,他先来了一折《关公挑袍》,你听他唱:
说什么赶阳关(帮腔)饯故交,
见他们一个个眉来眼去眼去眉来,
(帮腔)这内中定有圈套,
某本是春秋丈夫。
一心要去实难留,
留来留去结冤仇。
开弓难留弦上扣,
丝牢怎系顺水舟。
一心辞曹归旧土,
曹恩相(帮腔)实实不愿停等候……
另有《伏魔剑·荣归》一出,则见众人轮番上场,十分热闹:
帮腔:昨日喜报回家里,
老生:今朝吾儿高中回。
.耳边又听笙歌起,
帮腔:想必我儿高中回。
小生:一树杏花红十里,
帮腔:状元归来马如飞。
小生:走进府庭深施礼,
.一见爹妈双跪膝。
老生:一见我儿心欢喜,
老旦:不由为娘喜齐眉。
小生:府门外一浪乌云起,
帮腔:何方妖魔到这的?
花脸:贤弟把兄来误记,
.兄本是当年的钟文奎。
小生:闻兄终南为神去,
.寅夜归来做怎的?
花脸:当初书房把亲许,
.亲许吾妹效于飞。
帮腔:今朝好比七月七,
.牛郎织女会佳期……
三拨锣鼓或次第出场轮番表演,或全体合奏金鼓齐鸣,但听那“壮共壮共壮共壮共”的鼓乐确实令人振奋。王伯伯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壮共壮共”地竟然乐此不疲,他只想把阵仗越搞越大,结果弄得万县城南北两岸的大人细娃儿(小孩)都往安家溪跑。
想是对安家溪的围鼓有了某种感应,藏在歪楼门的两名“厨师”,竟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阵心慌。一早起来,想问问何保长近日情况,见他爱答不理地还觉蹊跷,结果听说他那傻儿子死了,二人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家里死了人,无形中就多出几分煞气。这“师徒”二人似乎同时想到了,原来的熊永松毕竟跟何保长沾点儿亲戚关系,熊永松一死,只说拿何保长的老婆儿子来要挟他。现在他的儿子先死了,又少了一个垫背的,就怕共产党一打过来,何保长这种人靠不住,会把他俩交出去邀功请赏。
“徒弟”马二就跟“师傅”钱大商量:“我们现在已得不到任何情报了,万县城就像他妈一个孤岛,我们不能再死困在这儿了,还是先挪个地方吧。”
钱大想了想说:“不行,得看看再说。如果我们一挪窝,上面派人带了电台来,又上哪儿去找我们呢?再说了,我们的任务是长期潜伏,现在才开始呢,你怎么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了!”
“徒弟”叹口气说:“‘长期潜伏’,这‘长期’得等多久哇?再说了,古人还讲‘狡兔三窟’呢……”
钱大立刻警觉起来,说:“你****的可别做软骨头,你若拉稀摆带(软弱变节),老子会就地毙了你,你给我小心点儿!”
这马二只在心里说,这里连个女人都没有,我待得住吗?安不安全还两说,但这跟坐牢有啥区别呢?他当时并没有说出来,到下午却抽个空,说是要出去打深消息,就离开了歪楼门,从此不知所终。他甚至连毛铁匠那声惊天动地的铁炮都没听到,****的脚底板儿抹油就逃之夭夭了……
39.炮声
一想起水飘儿,山二哥就觉得对不住人。如果没有跟何保长交手的事,这几天他会一直把水飘儿带在身边,何至于让他出这种事呢?心里不好过,却想幸好为了个人的事,还没有耽误老弯交给自己的公事。但还得去各码头跑一跑,看看有无疏漏,若发现什么地方不妥,还得及时安排补救。
踏着“壮共壮共”的围鼓声,山二哥顺着安家溪的小路下河,沿着下沱、东门码头、南门码头一路过去,见有的工友还在岸上栽桅杆,就跟船主和二太公(舵公)们招呼,彼此会意地笑笑。山二哥说,人家的桅杆栽在船上,你们却栽到岸上来了。他们应道,岸上地势高,亮出来旗帜鲜明。又问山二哥,有准确消息了吗?山二哥说,就快了。我会通知你们的。从南门码头过去是苎溪河口,涨水的时候这里是一条河,枯水期则是一条小溪沟。溪沟上有石条或者石板临时搭的小桥,山二哥踏上小桥,发现有几块石头踩起空啊空的直打晃,还脱鞋下水,把石头一块一块地垫稳。
过了溪沟,是布码头,再过去就是杨家街口,迎头碰到省万师的李老师,见他领着几个人扛了胳膊粗的寿竹下河。山二哥问李老师:“你们是去哪儿呢?”李老师说:“沙嘴河坝。”山二哥就跟李老师并肩一道,小声问:“是送旗杆么?”李老师点点头说:“沙嘴河坝一片货栈,周围都要有旗杆。”山二哥说:“是说嘛,木船不缺旗杆,桅杆、篙杆、爪钩都可以当旗杆。”李老师让扛竹子的几个青年在前面走了,小声说:“我正要去半边街找你呢。明上午十点多钟,那三条船路过万县。”山二哥忙问:“消息确切么?”李老师说:“确切,是从民生公司电台得到的消息。”山二哥很兴奋,点点头说:“好!”又指指前面那几个青年,问,“是你的学生?”李老师说:“对,省万师的。”山二哥就说:“你明天就不必来了,我们好跟贼船斗法呢。”李老师说:“行,我这几天还有事呢。”山二哥问:“什么事呢?”李老师说:“做国旗。”“做国旗?”“五星红旗!”山二哥说:“我还没有见过五星红旗是个什么样子呢。”李老师见四下无人,就蹲下来,把河沙抹平,用竹棍儿在地上画了个长方形,又在左上角画了颗五角星,然后又画了四颗小五星拱卫在右边。李老师指着地上的图案说:“旗帜是鲜红的,五星是黄色的,这就是新中国的国旗!”山二哥把“五星红旗”默记了一遍,然后把地上的沙抹平,从李老师手里取过竹棍儿,认认真真地在地上画了个长方形,再在长方形左边,添了一大四小五颗五角星,然后问李老师:“是这样吗?”李老师说:“对。还有中国共产党的党旗——”又在地上画了个长方形,在方框左上角画了一只锤子,又加了一把镰刀,说:“这是锤子和镰刀,代表了工人和农民最根本的利益。这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党旗。”山二哥点点头,很严肃地把地上的沙抹平,然后站起来,握住李老师的手说:“谢谢你,让我长了见识,教我学到了新的东西!”李老师说:“噢,对了,老弯说你对港口情况熟悉,他有事还要来找你。”
跟李老师分手后,山二哥即将明上午三条贼船路过万县港的消息,分头通知了各码头领得起(负得起责任)的船主、二太公或者揽头儿。“好!”“好!”面对明天即将发生的事,大家的神情都比较激动,既像是在期盼什么,又像是在提防什么,虽有些前途未卜,众人的心却早已拧在一起了。这时,各码头的旗帜,差不多都已经挂出来了,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紫的、花的,什么颜色的都有,在桅杆上、竹竿上、绳索上,各色旗帜呼呼啦啦地正在迎风飘扬。
山二哥回到野码头,走拢铁匠铺门口,就看毛铁匠打铁。毛铁匠左手用火钳夹着一弯红铁,右手正使锤叮叮当当地捶打。因为有了党旗赋予铁锤的定义,山二哥发现毛铁匠的铁锤果然有几分灵气。那块摆在砧礅上的红铁,在铁锤轻巧的煅打下,要扁就扁,要长就长,就像能工巧匠在用手捏弄似的。
毛铁匠一抬头,见是山二哥,还以为他是从安家溪那边过来的,问:“你也去唱板凳戏了?”山二哥没有回答他,却问他:“你这是捶的什么?噢,请你做的东西已经做好了?”毛铁匠说:“当然做好了,已经拿回去了——这是上街船要我做的镰刀,下次他们进城,就可以交给他们了。”山二哥就说:“走,去看看你做的铁炮。”毛铁匠就解了围腰,收拾了一下铺子,随山二哥回半边街。
山二哥攀了毛铁匠的肩,一边走一边小声告诉他,你的铁锤上了中国共产党的党旗了。毛铁匠不明白,问,什么?山二哥就告诉他,我知道新中国的国旗和中国共产党的党旗是什么样子了。国旗是五星红旗,左上方一颗五星,右边拱卫着四颗小五星。党旗的左上方是镰刀和斧头,镰刀斧头代表了工人阶级,你打铁的也就是新中国最正宗的工人阶级了!毛铁匠一听,果然高兴,说那我明天一定要把铁炮放响亮点儿,轰走瘟船,迎接万县解放!
毛铁匠的铁炮并不神奇,上端品字形三根铁管,底部是封闭的,旁边都各有一个小孔,是用来插引线的。三根铁管外面加了两道铁箍,下面接两尺长一根铁棒,铁棒尾端还焊着一个小铁环。山二哥不明白那铁环是干什么用的,问毛铁匠,毛铁匠笑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傍晚,山二哥和毛铁匠又去安家溪为水飘儿守灵。王伯伯见山二哥来了,即趁机从他的“指挥阵地”抽身出来,说:“这回我们可把瘾儿过足了。你想不想也来吼两折?”山二哥却说:“你老人家年纪大了,今晚早点儿歇着,明天上午领着大家把围鼓敲得更响些。”老人凑近了问:“是不是那群王八蛋要过万县城了?”山二哥点点头,说:“明天很关键,我们一起弄出点儿响动,不能给贼兵一点儿怯懦的信号。”王伯伯说:“行,我王伯伯就陪你唱‘空城计’!”山二哥说:“也不是空城——现在北边、南边、东边都有解放军压过来了,他们只有一条路,乘船往西逃窜。若真敢在万县上岸,那他们是在找死。只不过得防着他们,在死的时候别拿老百姓垫背……”王伯伯说:“那好,那我就敲起丧葬围鼓,送送这批瘟神!”王伯伯当即安排两个年轻的鼓师守夜,说自己得找地方将息将息。然后随山二哥和毛铁匠回了半边街。
第二天一早,王伯伯仍去安家溪打围鼓,山二哥即在吊脚楼上挑出两面红旗。红旗被风一吹,哗哗地响,顿时把山二哥的吊脚楼都映红了。然后他就守着毛铁匠在吊脚楼上筑那三眼铁炮。毛铁匠将黑火药灌进炮管,再用铁条捅筑,待筑紧了,又倒进些火药,再筑。如此三番五次地筑,最后才用黄泥巴把炮眼封起来。三只炮管都用同一办法,满满筑了三管火药,再在铁管下端插上引线,于是毛铁匠的三眼铁炮就装填好了。山二哥问,完了吗?毛铁匠说,还得找根结实的绳子。山二哥问,要绳子干什么?毛铁匠说,备用。就见毛铁匠回自己家里,翻箱倒柜找来一根结实的鸡肠带儿,一边理带子,一边说好了,我就等那些贼兵露面了。
这时候晓雾初散,吊脚楼外视野辽阔,碧江澄澈,天光瓦亮。回头看港湾,煞是热闹,从上沱沙湾,沙嘴码头、杨家街口、南门码头、东门码头、到下沱虎臂滩、钟鼓楼码头、聚鱼沱码头,无论船上岸上,都挂出了各色旗帜和布条。尤其是泊在野码头外面的那条洋船,花花绿绿的满船都是旗帜,什么米字旗、条子旗、花格旗、月牙旗、三角旗,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白的,也说不清是哪一些国家的旗帜。河风鼓吹,旗幡招展。晃眼看,港口就像是在过节一样,过细看,却看不到有多少人活动,也没有平时的船歌和劳动号子,这不仅给港口平添了怪异的氛围,也给港湾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大约十点多钟,果然有洋船在红砂碛露头,一艘,两艘,三艘,船体都不大,是三艘小火轮。山二哥眼睛好使,对毛铁匠说了句:“来了。”毛铁匠说:“我正等得不耐烦呢!”说时慢条斯理地用鸡肠带儿先拴住铁炮下面的环,再把另一端绑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时候,山二哥才明白了毛铁匠的用意,他是担心铁炮威力大,怕万一震脱了手呢。山二哥问他:“不会是哑炮吧,你又没有试过。”毛铁匠说:“笑话。没有试过,但我做过。打胜利炮那年,我就做过这种炮。不过那只炮要比这只炮小。”山二哥见这只铁炮本身份量就重,要是放炮一震,确实容易脱手,见毛铁匠粗中有细,也就放心了。
三艘贼船一路“屁屁屁”地卷着白浪从红砂碛上来,船到钟滩子和虎臂滩的时候船速明显慢了,那是因为钟滩子和虎臂滩的水流太急。山二哥一边注意隐蔽自己,一边在观察,见小火轮两舷上站的兵并不是很多,有当官的拿着望远镜在往岸上看。山二哥只叫毛铁匠准备,毛铁匠早已点着信香,手里擎着铁炮,只等山二哥喊他放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