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对文,或者说对美,一直爱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这境界的意象之一自然是芙蓉,也就是荷花。
一贯自称是水乡人,但我所在的水乡与荷藕之乡的水乡却有些不同,我们那是河港密布,水网交错,也就是以河道居多,而荷藕之乡是那种大片湖荡的水乡,那么大的一片水,大得让人有时心里空落落的。据说那里原本都杂生着芦苇,密密的芦苇荡,闪着银光的芦穗儿,在风中摇摇的,偶有野生的水鸟儿映着黄昏的斜阳飞过,一定美极。——这些景象现在都已经成为想象了,因为那样的一片大苇荡早已被开发了。芦苇割了,在荡中围上部分土堤,堤内种上大片大片的荷藕,形成一大片蔚为壮观的藕荡“接天莲叶无穷碧”,很恰当。宋代柳永《望海潮》的名句“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几成杭州西湖风光的代称,但我总怀疑西湖现在已不可能有“十里荷香”那样大气概的景色来。
但在宝应东荡地区,十里荷香几乎触目可见,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儿,这里过去因电影《柳堡的故事》而知名,如今,却纯粹以荷藕而闻名天下。
那天到宝应水泗时并不算迟,上午,太阳却正火,到达一个木架子码头边,便是一波波青碧直漫入眼来,近处一片水,远处却是密密仄仄的荷叶,顺水平平地直铺陈到了天边,心情顿时为之一爽。
一条线排着七八艘油抹过的木头船,每个船头都立一古铜或黧黑肤色的乡亲,手握长篙,正在谈笑着,于是各皆上了船,那边叫声“坐稳了”,长篙顺着船舷斜斜地插入水中,篙子出水时带出细碎的水珠,阳光下亮闪闪的——不过三篙水路下去,拐过弯来,一条水道便曲曲弯弯地呈现在眼前——竟纯是由荷叶让出的,两边尽是或高或低的荷叶,因为不是盛夏,花还不多,偶尔于绿波中伸出个荷花朵儿,菡萏梢头,一抹淡红,真个娇姿俏拔。荷叶与水道是由土堤分开的,因为杂生着野茭白,根本看不清那堤——长长的如菖蒲一般的叶子,密密地长着,与近处的荷叶缠绕,交错。水花生一滩滩在水中漂着,大眼睛的蓝蜻蜓,一只、两只、三只……悄没声儿地在空中滑过,几只长脚蜘蛛在水面竟如在平地一般,极迅速地爬行着,很快便没入青森森的水花生里……经过一段更窄的水面,两面的荷叶越发地高挑,密密拥拥,挨挨挤挤,正自寻找盛开的荷花,忽听得船上一阵泼喇喇急促的水声,却是一条大鱼为船所惊吓,跳入船头舱中——仍自扭身跳个不停,是鲢鱼,乡亲笑了,说:“恭喜恭喜。”
我们几个笑道:“这就恭喜了?”“可不是,按照这里的风俗,鱼跳船头,主发财呢!——能不恭喜吗?”
“鱼跳船尾呢?”
撑船人打个哈哈,说反正是鱼跳船头,有好事呢。发财——其实是最俗的祝福,也是最普通不过的祝福——老百姓图的都是个实惠,正自大笑,却又是一阵泼喇喇的水声,几条小些的鱼儿竟如竞赛一般争着跳上船头,真是太小了,于是都放入了水中——问起鱼跳船头的原因,那乡亲说平常这里很少来人的,鱼儿胆子小得很呐,他说这话真是一腔柔情。
看身后,五六条船相属相连、逶迤行在荷叶深处,正如在画境一般。
忽听得几声“咯咯”的笑声,拿眼看去,却全然不见人影,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荷叶,风过处,顿时留下一道道凝碧的波痕,直疑心是自己的幻觉,然而不久,就又听得有远远的歌声——听不清她们唱的是什么,我却想起在这里所听过的民歌:
妹似好花在后园,哥似嫩藕在塘边。若是好花靠藕种,花更香来藕更甜。
船过去了,依稀一缕清香,几朵荷花不经意间就闪了过来,纯白的,粉红的,相向迎风,不由让那老乡停了船——高挑挑的荷花,被几片宽大厚实的藕叶托着,粉粉地透明着,单纯,洁净,背景是梦一般的重重叠叠的绿,仿佛古远的忧愁着的爱情,晏几道曾说“欲向荷花语”——事实上,对着荷花,除了远观近看,你又能说些什么呢?什么也不必要说,只能惊讶于自然的美,感动于自然的美。远远的,两个着红衣的女孩子正自荷叶深处向这边里划来——是坐在那种更小些的鸭撇子船里的吧,一个女孩头顶着一片刚摘下的荷叶,正朝我们这里张望着,神态形容异常地俏皮,不知在忙着什么。近了些,便拍了几个镜头,女孩子将那荷叶往下拉了拉,竟有些害羞,船头的乡亲却笑起来,对着她们说:“二丫头,怕什么羞?拍了给你们上报纸呐。”
这一说,不由又把镜头对着这位乡亲,就看着他先不自然地傻笑笑,终于把身子朝船边上让了让,搓搓拿篙子的手,口中嘟囔着:“拍我做甚呢,拍我做甚呢?呵呵。”——憨厚之极,也可爱之极。
女孩子顿时笑个不住,一阵荷花香来。
船在荷香深处自在地滑行着,水流得是悠然的,忽然就很想唱些什么,满湖的荷叶,满湖的荷香,却一句又唱不出,看着身边静静过去的荷叶,依稀的荷花,只仍记得“十里荷香”这样的句子。
2001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