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岩并不是自己最向往的地方，但既到泸溪，当然不想错过这地方。
抵达泸溪的那天黄昏，问沅水边小铁船上的一位年轻水手知不知道箱子岩在哪里，他却有些懵懵的，直到听我说起有悬棺的石壁才恍然道：“噢，那地方啊——不远的，开船去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想请他带我去，但这水手有事要忙，看看时间也不早，只好作罢。
次日清晨再到那个码头时，小伙子和他的船不知到哪里去了，沿水北行约数百米，却看到一条渡船，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脸膛汉子正把一对母女俩渡过河来，拢岸后问他知不知道箱子岩，这老水手说知道：“以前带人去玩过，石壁上有一些悬棺的。”一时大喜，试探着问他是否可以带我去看看，这老水手居然很爽气地答应了。
老水手姓杨，他的家就在岸上。
渡船是一条带篷的木船，篷上覆着白铁皮，上面放置一桨、一拖把、一只搪瓷缸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木棍，后面一舱稍高些，应是挂桨的地方，主舱中别无他物，仅两张长木凳，是让过渡人坐的。
船顺水从南开去。
出泸溪大桥，水面渐阔，清晨的太阳很好，天很蓝，几不见云，水也是蓝的，与天空的湛蓝不同的是染上了些许碧色，一痕痕碧蓝碧蓝的水波，由远而近地晃来，悠悠缓缓，人坐船上也是恍恍惚惚的，仿佛忽然间换了一个天朗气清的世界，一下子竟不能适应。
水左一直是陡峭险峻的石壁，右边则是一带平滩，呈白褐绿三色，层次清晰，临水白色，都是光洁无尘的细白石子，中间褐色，是土，再上面则芳草萋萋，全是绿意。一条尖头木船被翻在岸边，一个汉子正用什么东西嘭嘭敲打着，声音在水面或远或近地回响着，更现出两岸的静谧。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突突地行进着一条小渔船，尖头白篷，船头悬一罾网，没在水中，两个悬网的竹竿为水中力量所压已成了弧形，船舷坐一裸着上身的后生，一只长柄网兜斜斜伸向空中，船尾装一个小小的发动机，蹲一汉子，这样的捕鱼方式自己从未见过，然而再往下去，又看到几条这样的小船。
船拐过一个弯道，水由蓝色换作一片深碧，左边一直存在的石壁则换成一带平岸，人家都掩在绿树竹篁间，几头小黑牛突然从什么地方窜出，行动极其迅捷，几乎排队一般跑到河边，把头伸向水面……一只大头红身子蜻蜓掠水飞过，姿态极美。
再拐过一个弯，阳光下的河滩渐渐舒展起来，想起从文家书里对湘西山水的朴素描述：“你看，这点山头，这点树，那一片林梢……真美。”眼前的风景似乎只有这样近似于无言指点的描述才算得体。
水流又弯了一下，原先的河道已经不见，水手老杨将发动机停了，换桨划水，然后指给我说：“那里就是箱子岩了。”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远远近近几座墩墩实实的青黛山脉矗在水中，如一个巨大的恐龙蛋化石，临水处有些缺口，与映在水中的倒影连成一体看，成为一个更大的椭圆。
渐渐近了，这才看到临水峭壁陡立，约六七十米高，洞穴极多，比之泸溪县城画屏一般的山壁，此处石岩大块大块地纵横交错，多鼓凸在外。石质坚硬有力，或直劈下来，或斜切过去，褐黄岩石中苍苍莽莽刷下不少粗黑的线条，淋漓大气。
山头挂下不少藤萝，柔曼中有金石味，崖间偶见一两枝劲挺的小树，无一例外的瘦而疏。
水极深而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翠色的水，如成船的颜料被泼洒在水中一般，几乎疑心用毛笔蘸一下画在岩上便成绿意。临水岩石多银白色，凹进去的一块石面有水光的激射，一如水波般晃动不已，巨大的石罅隙则是小船天然的避风之地，几条小船便泊在最大的一处罅隙之下，一老一少正在船头拾掇着什么。
风有些大，老杨将船划远了些，举目眺望，再次用手指给我看：“喏，看到没有，一个小船一样的棺材！”
自己居然没看到，老杨有些着急，遥遥指着说：“就是那块石头的横梁上。”他这一说，目光多次搜索后，终于在石壁半腰的石缝之中，看见一个小小的横台，一个长条形褐色的木柜横在那里，颜色和周围的石头几无区别，但与大块横石不同的是，木柜下面垫着不少细碎的石子。
听我说“看到了”，只穿着汗衫的老杨便呵呵地笑着，很满意的样子，仿佛做成了什么事件一般，迎着光看他，黑而结实的胳膊青筋外露，肩头有黑缎子一般的光，额头上可见点点发光的汗珠，那种憨厚中的妩媚真是动人。然而只看到一处悬棺，再搜寻时就再也不见了，七十多年前沈从文路过此处时尚见到悬崖上红木柜有三四具，问老杨，他也不大说得清，说是可能自己掉下水的，或者被人破坏掉的，“我带你去问问岩壁上的村子吧，这里叫小溪河村，过去和我们那里是一个大队，二十年前我常来这里的——那时这里的赶场很有名气的，热闹得很，现在冷清了，泸溪县城又搬到了白沙，我也来得少了。”
石壁最东面是个断折处，一个青石板台阶歪歪斜斜从水面延伸上去，看得见绿树下三四户人家，船拢岸后，走上去，原来是片平地，散落着约二三十户人家，与沱江边吊脚楼不同的是，此处房屋多为砖石砌成，架构仍是木料，一间房子也不知是不是遭过火灾，只剩下暗黑的木架矗在岸边，别有一种冷清的意味。
站在人家橘子树下遥望远方，水流经过这里时折成“L”形，澄碧的沅水延伸得很远，两岸青山连绵竞秀，顺水蜿蜒下去，不远处该是过去以出肥猪与肥人知名的湘西名镇浦市了吧。
箱子岩对面则一带平滩，水边积着几个沙石堆，如小岛一般，可以看得到运输沙石的铁船。
老杨和这里的人似乎很熟，码头边洗衣的老妇人他也打个招呼，进村后，村头一些牵着孩子的老人看见他都仿佛老友一般，话语间热络极了，老杨解释是带了客人到这里看悬棺的，很快便围拢了五六个老人，还有几个孩子，一个孩子刚刚哭过，眼睛上仍带着泪。
说起悬棺，其中一个背负孩子的瘦瘦老汉说：“很早很早就放上去了，那多险，多陡，我们现在也没得办法上去的，小时候听老辈人说那都是神仙放上去的。”
一个老人则确认了沈从文的记述：“过去在石壁上是有三四个红色的箱子，有一人长，我看过的，箱子岩就是因为那些箱子才叫箱子岩的。”——真得感谢这位老人，我过去对箱子岩这样的名字一直莫名其妙，原以为这一大块石壁是像箱子一般横在水中才得名的，谁知原因竟这样简单，而此前之所以读《湘行散记》未能得出这一结论，可能还是沈从文对悬棺以柜子相比的缘故。
说起现在“箱子”很少，老杨问他们是不是“****”时破坏掉的，老人们都说“是”，那背孩子的老人则具体说：“我记得是‘****’时公安局长带人用枪打下来的，当时是‘破四旧’，因为听老百姓说神仙放上去的，公安局长就决定破这个迷信，打了几枪，打断了栏杆，那东西就掉到水里了。”
老杨很高兴的样子“你说说，你说说，不和你们聊这个还真不晓得，我还以为是那东西自己掉到水里的呢！”
一个老人和老杨用当地话又说了些什么，我完全不懂，过后老杨对我说：“打掉这木箱子时，这里的老队长从掉下来的东西里捡过几个石磨的，要不要看看？”
当然要去看看。
临行前老人们又带我们到码头上面看一个洞穴，极大而幽深，地面一层厚厚的牛粪，原来这洞以前是放龙舟的，现在龙舟赛早没了，当地人便把洞穴作为“牛棚”养牛，很有趣味。
告别这些乡亲，一刻钟后，我和老杨已乘船弯到了小溪河村的另一个山坡——老队长就住在这里，到老队长家时，那瘦瘦的队长有些惊讶，让我们进了屋，妇人忙着倒茶，老杨和老队长用方言说了一通，那队长起初似乎有些犹豫，老杨不知又和他说了些什么，只听到那队长最后说：“这样吧，跟我到外面来。”原来两个从悬棺掉下的石磨就在他家院子里，磨为赭色，一个两眼，一个单眼，周身均刻斜斜的细纹，乍一看，与现在所用的石磨并无多大区别，老杨也说：“原来和现在用的石磨差不多啊。”
“好多东西和古时候一样，又不单是石磨。”老队长说出的话倒也是实在，世界在变，有的东西在变，有的东西却可算是永恒的。
回程上船前，隔着田头望见水边苍松古柏间立一座孤零零的古旧建筑，白墙黑瓦，约三间屋子大，自己估计是当地的土地庙（后来发现应是盘瓠庙，供盘瓠、辛女之位，当地人多称自己是盘瓠、辛女之后），走过去时，庙门上的字模糊得已无法辨认，门未锁，推开一个门缝朝里看，里面黑黑的，然而一个披着斗篷、圆睁双目的神像却清晰可见，旁边也有慈和的女神像。终于未进，拉上门心中有一些惊喜——原来这里的保护神还好好保留着，看这庙宇斑驳的墙壁，至少也有七八十年或百来年历史了，也不知三十多年前是如何躲过那场文化浩劫的，难道这座庙宇与神像一直未被破坏？或者，当时建筑保留了，神像却被毁坏，这些年，当地乡亲又重新塑起神像的？
没问老杨，也没问这些当地的乡亲，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些东西可以随时代而变化，一些深埋在人心里的东西却是根深蒂固的，又想起自己的家乡——一个不过三四千人的水乡，原来有土地庙、龙王庙、东岳庙、和尚庙，尼姑庵……种种庙宇祠堂不下于十多个，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无不毁于一旦，自己从记事起，就从未见过那些留在祖辈父辈记忆里的建筑与神像，儿时听父亲说起时曾拍手称快，以为幸事——这些迷信的东西当然应该破坏掉，然而真正了解这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后，对于那些永远消逝于乡村间的小小建筑，却不无怅然，并怀着一种复杂而隐秘的感情。
那些存在数千年的神被打倒了，这个民族的大多数人再没有什么可以敬畏——然而，没有敬畏之心的民族是可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