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难以忘记H.R.斯通贝克寄给沈从文的直白诗篇,每次读都几欲落泪,为了沈从文的朴素,为了斯通贝克的单纯,更为了天色微明时沅水边低微而多情的人生哀乐:
和你在一起,那么,沈从文,我在鸭窠围度过了一个长夜;我像一个白痴,在寒风里伫立在河岸上,倾听着相思的歌曲,多情水手和寂寞妇人的歌曲……一路从怀化、凤凰、茶峒、德夯、泸溪、五强溪再到沅陵,算算日子,假期已近尾声,我想利用剩下的时间尽可能去一下在十多岁时便感动过自己的鸭窠围,过一夜,然后再下桃源,到常德,这样湘西之行也圆满些,然而那个鸭窠围在地图上根本无从寻觅,问当地船户,居然也不甚明了,无奈之下,忽然想起过沅江时所见的陈家滩来——去这样一个从未在任何文字中见过的小小地方应当是个不坏的选择,况且,船行沅江时在一波长潭里遥望陈家滩还算让人神往。
依然再次从沅陵坐慢船,原本七点钟开出的,结果不知什么原因,这船上人和另一条船上人有些小小的纠纷,坐在舱中听他们用湘西方言互相对骂,虽听不太懂,然而心里居然有一种莫名的温暖——曾经想乘一只小舟,上面有会骂各种野话并可以把船划得极见力气的水手,一直未果,想不到倒在这清晨有些体味。沅水船家的那份粗野自然处并未完全消失,这样对吵骂欣赏的念头如果在别的地方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但在沅江之中却全然不同。这声音断断续续一直到八点出头时才告平息,船也终于开出,途中忽然暴雨如注,窗玻璃上全是急速的水流,外面山水几乎无从分辨,只看到雨中翻滚后退的白浪,好在这沅水边山水的迷蒙与明丽都已稍稍领略,也就算不得什么遗憾了。
到陈家滩时已是中午时分,微微的小雨,趸船上去是一个弯弯的山道,尽头转折处屹立着一座掩于绿树丛中的吊脚楼,两层,黑灰灰的,看样子饱经风吹日晒,楼侧安置一小小店面,一个凉棚,门前蹲着几位老妇人和三两个孩子,不知说些什么。
山道上不时有人走过,妇人尤多,清一色的身背竹篓,行色匆匆。一个中年妇人背上的竹篓里只露出一只小猪拱拱的鼻子——这小畜生脑袋被编织袋包着,耳朵与眼睛全都不见,随着妇人的走动,那拱嘴就一上一下地晃动,颇有些滑稽,然而小猪心情似乎并不坏,偶尔哼上一两声,听来却是很受用的样子。
拐过一个坳,视线忽然开朗起来,一边是长而弯曲的沅江,一边是陈家滩的市集,这是一个不到一里长的小街,狗多,油纸伞多,几个卖肉的案台竟被搬到街中央,上面胡乱丢着几块红白相间的五花肉,狗在案台下面钻来钻去,试图寻找到哪怕一星半点的肉食,问当地人,原来今天正是陈家滩赶集,赶集的乡亲现在大多散了,一位老人说:“要是不下雨,这个时候人还要多的。”顺着街市走下去,两边的商铺各有其特色。榨油坊,一间小小的屋子,香溢满街,仿佛满眼金黄灿烂的油菜花,还有蜜蜂的嗡嗡声——那小小屋子榨出的一定是菜油,只有菜油才有这样浓烈而不无清丽的香味。
一个老太太叼着长长的烟嘴坐在家门前,乍看饶有兴味,然而却又分明漠不关心,静观面前的一切,不时把长长的烟嘴放在脚边磕一下,她的日子一定过得极其悠长。一家杂货店里蹲着两个老人,皆目不斜视,盯着地上的木棋盘,一个手捏棋子作犹豫状,一个手握棋子作悠然状,全不管外面的吵闹,外面的世界离他们是很远很远的——我有些羡慕这两位老人。
理发店倒有三五家,陈旧的褐茶色躺椅,布满油垢的刮刀布,地上散乱的碎发,无不让人想到遥远的童年。
街上有的地方积了水,两个小孩拖着雨伞,故意歪歪扭扭地走在路边,从身子的歪斜中得到不少乐趣。
一个着黑衣的妇人似乎刚起床不久,头发乱蓬蓬的,在一家旅馆的二楼晾衣服,雨不大,这衣服今天大概是没法干的。
弯下坳时,又看到那个渡口边的黑黑吊脚楼,两个妇人面前放着背篓,还坐在小店门前东一句西一句聊着什么,忽然想起《长河》中所描绘的枫树坳祠堂前的小货摊子,守着货摊的老水手每每喜欢与过路的乡亲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感受社会与人事的变化,然而在那些乡亲看来,社会的变动常常如一个万花筒一般,怎么也看不真切,其中难免会有误解之处,然而他们却依然热心而一本正经地谈论下去。
这些妇人,在这里说些什么呢?我弯到她们身边放下行囊,也找个小凳子坐下,柜台里面一个瘦而精干的老妇人正与另一个妇人算账,看我一眼,笑一下,我问她,这里有没有饭菜卖?老妇人说,这里没得,可以到渡口下面的船上,有米粉。
自己也有些累,不想动弹,便点点头,依然坐下去。一个穿花衣的妇人起身要走,问老妇人:“是不是就带兰花干与麻花就行了?”“嗯,你还到杨老板店里,兰花干带十几块就够了,麻花要两块五一斤的,带上五六斤,钱呢,我电话里和他说好了,反正你别付。”“好的,兰花干带十几块,麻花要两块五一斤的,带五六斤,问我要钱,我就说已说好了。”“杨老板不会要钱的,我们是两个月和他结一次账的。”
这样那样地说几句,那妇人便背起竹篓走向渡口,另一个妇人看对话的同伴起身,仍是不动,只把眼光一直送着她到渡口——那里一片马达发动时突突突的声音。
人少了一些,自己站起来观察这座不小的吊脚楼,楼下五六间,楼上大概也是同样结构。这店铺是在主楼外面另搭的,里面一间小小房子,一个戴旧鸭舌帽的老汉在里面烧火塘,矮矮的三角架上架着一个煤炉,里面煜煜燃烧的却是木柴,老汉正用火剪在里面翻动,噼噼啪啪的声音,火更旺了一些,上面架着一个黑乎乎的水壶,那水壶真黑,只有手柄上一段浅浅的红箍。
我问老汉:“烧水烧饭都在这火塘里?”老汉憨厚笑着点点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口渴,便问他有没有水,老汉起身给我加了水,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是到沅陵玩,路过这里。
老汉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交通不方便。我告诉他很喜欢这里,风景开阔,看得心里舒服。老汉便又憨厚地笑笑,似乎是默认。我问他们是不是就开这个小店,种不种地,老汉说,以前有不少地的,修五强溪水库时,淹了——他比画着:“水淹了有七八十米高,我们原来的房子就在水下面,祖祖辈辈,到一九九一年才搬来这里,现在除了开店还捕些鱼虾,我带你看看。”
他带我到另一个大间,里面一溜儿放着四五个大缸,缸上各架一个大木框,里面平铺着小鱼小虾,老妇人随后也跟进来,用铁剪翻动小鱼小虾,中间的小虾已经红彤彤的了,边上却还是青色,原来木架子下面是铁丝拉成的筛网,鱼虾放在上面可以透着下面的烟火——缸里是压得实实的木屑,有烟和点点的红,火几乎看不出,这样的烘烤鱼虾的方法以前从未见过。
老汉说:“这里老是下雨,阴雨天多,都是用这种方法烘干鱼虾,才放得住,不然放不住的。”自己觉得很有意思,烘烤小鱼虾的香味很好闻,这些来自沅江中的新鲜鱼虾烤出来味道一定不差,便提出可不可以买些鱼虾。
老夫妻俩显然很高兴,连说可以,老妇人捏捏一只虾子,告诉我虾子还没烘干,只有鱼可以,随后称了一大包给我,七斤多重,每斤三元五,老汉却只肯收二十元钱,忽然想起午饭仍未有着落,加上自己实在想尝尝老汉的鱼虾,便问老汉可以不可以按当地做法现做些小鱼,再加点米饭给我,老汉连声说好,只补了一句:“就怕你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饭菜。”
我说:“没事,什么饭菜我都吃得惯的,你们这小鱼小虾的香味真好闻。”加了十元给老汉做饭钱,老汉说什么也不收,说要吃饭怎么能收钱呢?再说,你还买了我的鱼。自己坚持给他,老汉最后只肯收三元“够了,这就够了。”
他拿起一把小鱼,忙忙地跑到火塘边洗洗,又问我来点什么蔬菜,我说随便,只要是蔬菜都可以。老汉拉开后门——原来是个小菜园,有石头垒出的一小块地,种着萝卜、小白菜、西红柿、小葱等,红红绿绿,倒也好看,后面倚着高高的山岩,老汉拔了一把小白菜,上面全是雨水,看起来鲜嫩嫩的。旁边悬在毛毛叶茎间的西红柿却只乒乓球大小,结得红彤彤的,几乎要掉,忍不住摘了一个,老汉笑着说,这东西没人吃,你要喜欢就多摘些吃吃。
他在火塘边很快活地忙碌着,小鱼洗过了,下锅油炸,又问能不能吃辣子,我说没问题,于是又撒下不少红红的辣子,随后热了米饭,炒了白菜,端上桌,金黄灿烂的小鱼,星星点点的辣子,白菜则翠白相间,清新可人,一时食欲大开,小鱼尤其好吃,入口脆而酥,鲜而辣,略有咸味,吃饭中间,两条不知哪里的小哈巴狗循味而来,在桌子下转来转去,便丢给它们几个鱼头鱼尾,一阵争抢。
饭后闲聊,知道老汉姓张,祖上是江西的,迁到湘西已经数百年了,老夫妻俩生了六个女儿,只有最大的和最小的在身边,别的女儿都嫁得远远的(最远的在怀化),大女儿一家就住在吊脚楼另一边,和老两口分灶吃饭,大孙子十七岁,在广东打工,小孙女也有十四五岁,老汉小女儿今年二十五岁,前些年在外面打工,现在不想出去了,便守着老人一起过日子。
过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穿绿夹克、梳马尾巴的小女孩走到廊檐下,不知在忙些什么,两只哈巴狗在女孩脚前脚后滚动得极欢,那女孩过一会儿又独自一人唱起《冬天里的一把火》,声调极低而温柔。和老汉聊得有些累,略翻了翻书,想着还是去渡口走走,吹吹风,要到码头时,却见那老汉的小孙女正在渡口木牌下看水,便绕过她,顺山道弯到趸船上,看看那里的船家,问过了明早到五强溪的船,再上岸时,那个爱独自一人唱歌的女孩儿已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了。
老汉的小女儿长得和她妈妈真像,大眼睛,尖下巴,一个小小的酒窝,只是个子稍稍矮些,我坐在门前看书时,看到她从楼上披着衣服下来,大概刚睡过午觉,似乎仍有些倦意,不住打着呵欠。
看到我不免有些奇怪,张老汉便向她介绍,且说起我又给了十元,想在这里代伙。那女子冲我点点头,很冷静的样子,懒懒坐了一会儿,便又找事做起来,先是翻动铁筛网上烘着的鱼虾,每一翻动,便是一阵腥香交杂的味道,过后,又在厨房里洗涮一阵。
等到她安定下来坐在廊檐下时,精神气方渐渐出来,人也不似刚下楼时的冷淡,她问起我的情况,便老实告诉她从上海来,她口中重复了几遍“上海”,然后说,她跑过不少地方的,比如深圳、厦门,都是在那里打工,就是没到上海,我问她想不想去,她说不想“不想打工了,人太累,没有在家自在。”
这女子走开后,张老汉才对我叹口气“她也是高中毕业,出去打工后今年说不出去就不出去了,看了几个对象又看不中,挑挑拣拣的,成了我们的一桩大心事。”这样的年纪在都市之中其实并不算什么,然而在这小小的湘西乡村,二十五岁可能确实是个不小的年纪,《萧萧》中的女孩萧萧不过十多岁,就已经抱着孩子看热闹了。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沅江边的女子看得出是经历过什么的,她的脸上清晰地写着她曾经的向往、梦想以及屈辱与无奈,她应当有过恋人的吧,然而都市的一切终于让她厌倦了,厌倦了外面的世界,却又如铩羽之鸟,重新蜷缩在父母衰老的翅下,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就这样每天翻翻鱼虾,睡睡午觉,打着呵欠,过完每一个日子?
忽然感觉有些难过,社会与时间的变动,每个人其实都身不由己,张老汉能料到他的家会永沉水底吗?他的女儿,梦想着走出这小小山村,然而等待她的依然是命运的无奈——如果她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想唱就唱,想玩就玩,她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或者,还是杂糅着无奈与希望,就像《边城》中的翠翠一般?
这个小小山村的希望到底在哪里呢?那个独自哼唱的小小女孩?她的命运会不会和她的小姨一般呢?晚饭是张老汉的小女儿做的,老妇人专门去集市上打了肉,这女子做的红烧肉味道真好,我连吃了好几块,还有油炸小鱼、酸辣豇豆、红烧冬瓜汤,都别有风味,娘儿俩不住地劝我吃,那女子说:“这小鱼多吃点,也是特地为你做的,我们不吃,成天闻那味道,闻够了。”
老夫妻俩晚上要放鱼网,饭毕便下了水边,上船后一个划桨,一个收拾网具,隔着稀稀的苇子渐渐消逝在远水之中。
天渐渐都黑了,沅江如白绸带一般,顺着朦胧的山影曲曲弯弯不知伸向何方,听得到对河有鸡在啼,这面也在啼,然后是狗吠,短促的一两声,隔水送来却异常清晰,这边坳上的狗便也应和起来,又有什么人家小孩的哭声,大人隐隐约约的训斥声,一一都可以听闻。
天气有些凉了,夜行人隐隐的鼻音也透着清凉。次日临行前到这座吊脚楼道别,张老汉夫妻俩出去收网还没有回来,那女子已经起身了,正忙着扫地,见我来便将一个装得鼓鼓的塑料袋递来,说什么也得要我收下:“爸爸关照过的,昨天给的钱太多了,这些虾已经烘干了,你带回家吧,做汤很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