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一夜宿】
以后四篇（《龙宫一夜宿》、《人变鱼》、《人变虎》、《定婚店》）皆为李复言作，俱选自《太平广记》。李氏尚有一篇，余曾英译并载于拙着（Vigil of a Nation-John Day），亦以巫术邪怪为背景。篇中回答：“何时闭口不言，最为难事？”《定婚店》为中国家喻户晓之小说。“月下老人”及“红线相牵”为中国极通俗之典故。
唐朝开国的大将李靖，年轻默默无名的时候，常上霍山去打猎。山地的村民和他很熟识。因为他生得魁梧英俊、和蔼可亲，大家都很喜欢他。上山打猎的日子，他常常停在村子里吃午饭，有时吃晚饭。每逢他打猎归来太晚，来不及回城去，村里一位长者就供给他食宿。那位长者家资富有，李靖借宿，他并不接受一文酬谢。每逢李靖到来，他就给李靖准备一顿热饭，烧上一个热炕，这样，两人使成了莫逆之交。
一天，李靖在山中打猎，看见了一群鹿，就随后追去。
李靖擅骑马，越过山谷，其快如飞。他随着一群山羊跑上山顶之后，盼望再发现那一群鹿，但是鹿群已然杳无踪迹。他知道在五百码以内，有什么东西移动，也逃不出他的两眼；而且他这种打猎名手，也不甘心半途而废。于是过了一山又一山，等到天已漆黑，他已无法辨明自己置身何处了。又烦又累，无法找寻归路，地方又不熟悉。幸而不久之后，他看见对面山顶上灯光闪烁，大概走半点钟就会到的。他于是往那个方向跑去，打算找个地方借宿一宿。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所大宅第，四周白墙很高，有朱红的大门。他敲了敲大门，在外面等候。等了好久，一个仆人出来，只开了一半门，问他来意。他说出外打猎，迷失了路途，请求借宿一夜。
仆人说：“恐怕办不到。老爷们都不在家，只有太太一个人。”
“务请通报一声吧。”
仆人进去，不久又出来说：“请进吧。太太先是不愿意，后来听说你是迷失了路途，又想了一下，才答应借一间屋子给先生住一夜。”
李靖随着仆人进了一个大厅，屋里陈设得很精致，有很多水晶灯、水晶盘子，和一些别的东西。不久，一个使女说：
“太太来了。”
女主人来了，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仪态端庄，只穿着一身黑衣裳，非常朴素。但是身上穿的一切，都非常考究。李靖长揖为礼，对深夜打扰，备致歉意。
“小儿们今夜都出去了，平日我也不留客人住的。现在黑夜里你迷失了路途，不好不留你过夜。”女主人说话时文雅大方，说话的口气，像个和美幸福、井井有条的人家的主妇，她的灰头发看来也很美。
李靖享受了一顿简单而极为讲究的晚饭，吃的大都是海味，筷子是象牙的，碗是水晶的。
晚饭之后，女主人前来略致简慢之罪，她说：“你一定劳累想睡了，使女就来伺候你。”
李靖起身道谢，并道夜安。
女主人也温文尔雅地道了夜安，随后又说：“夜里也许嘈杂不静，务请见谅。”
李靖的两眼显出惊惶的神气，女主人看出来。于是解释说：
“小儿们常常夜半回来，吵闹闹的。我告诉你，免得吃惊。”
李靖说：“不要紧。”有心要问公子们多大年岁，以何为业，又想了一下，还是不要问东问西的好。
两个使女拿进来一卷清洁精美的铺盖，铺好之后，见他不再需要什么，就推门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床又温暖又舒服，李靖追逐了一天，已经疲乏。可是他心里纳闷，不知住的这一家是什么人，离城市这么远，夜里还有事情，真是怪！他浑身累得很，急需一觉酣眠，可是头脑却清醒着不能入睡。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心等待有什么事情发生，好像猎人蹑手潜踪走近野兽时一样。
将近夜半，听见外面大声敲门，十分急促。不久，又听见旁门呀然而启，仆人向另一个人低声细语，随后听见仆人走往客厅的脚步声，又听见女主人出去问：“什么事？”仆人回答说：
“使臣送来一道公文，说差事很紧急。大爷受命当在这座山四周七里以内下雨，天发亮以前，雨就要停。说是雨不要太多，怕伤了庄稼。”
李靖听见女主人烦恼的声音，话说得很快：“我怎么办呢？两个孩子都不在家。现在来不及去找他们，也没有别人可找。”
一个使女出主意说：“能不能请客人帮帮忙？他很强壮，又是猎人，骑马骑得也好。”
女主人听说大喜，来敲李靖的门：“睡着了没有？”
李靖说：“什么事呀？”
“请出来一下，有事情商量商量。”
李靖立即起床，出来走到客厅里。女主人解释说：“这里不是寻常的人家，这是龙王宫。我现在奉到玉皇的旨意，要立刻下雨，一直下到天发亮，现在我无人可派。大儿子到东海去参加婚礼，二儿子陪同妹妹到远处旅行。他们都远在数千里之外，来不及立刻送信去，你帮帮忙好不好？下雨是我们的职责，倘若违背了旨意，孩子们要担处分的。”
李靖闻听，又惊又喜，他说：“鄙人极愿效劳，无奈既无能力，又无经验。我想必须飞到高空才能下雨吧？”
“你骑马骑得很好吧？”
“可以。”
“这就行了。你只要骑上我给你的一匹马，当然不是你自己的那一匹，然后遵照我的指示就行了。这很省事。”
女主人吩咐下人带来一匹黑鬃马，备上鞍鞯，递给李靖一小瓶子雨水，挂在鞍子前面。
女主人说：“这是一匹天马。你要轻轻拉着缰绳，让它任意疾行。不要催赶它。它自己知道往哪里走。你一看见它的前蹄蹴动，你就拿过瓶子，往马鬃上洒一滴水。千万别洒多，别忘记。”
李靖骑上天马出发，马的稳定和速度出人意外。不久，马走快了一点儿，但是步调依然平稳。李靖觉得马正往高处爬。他往四周一看，看见自己已经高在云端，潮湿的急风往他脸上刮，下面则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只要马蹄一蹴动，他就遵照指示，把神水洒一滴。过了一会儿，借着电光闪闪，他从乌云缝隙之中，瞥见了他常停留过夜的那个村子。
他心里想：“我吵扰那位老丈和村民很久，始终想报答盛情，未能如愿，现在我有下雨的能力，昨天看见田里禾苗有点儿枯干，叶子有点儿发黄。我给这一村善良的老百姓多洒几点儿水吧。”
他向那个村子洒了二十滴水，看着大雨如注往下落，心里很安慰。公事完毕之后，他回到龙王宫。
女主人正在客厅的椅子上坐着哭泣呢。一看见李靖回去，她哭着说：“你怎么犯了这么个大错儿呢？我原先告诉你只洒一滴水。你大概洒下来半瓶子。你不知道一滴神水在地上就是一尺深哪。你洒了到底多少滴呢？”
李靖觉得怪不好意思：“就洒了二十滴。”“还说就只二十滴水呢！你想一个村子，一夜之间凭空灌满了二十尺深的雨吧。人畜都淹死了。有本章奏到天上，小儿要负责任的！”
李靖羞愧满面，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只是万分追悔。不管怎么追悔，总是事已太晚，无法补救了。
“我也不怪罪你，你原不知道。只是我恐怕龙王回来，与你不大方便，你还是早点儿走了吧！”
女主人如此体谅他，李靖深为感动，要立刻起身而去。
那时天已黎明，李靖觉得若能如此一逃了之，真算侥幸。他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出乎他意料，女主人跟他说：“麻烦你半天，我要略致谢意。我本不应当在三更半夜把客人吵起来。
这都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什么贵重礼品可以奉赠，只有两个仆人可以供你差遣，你随意带一个去吧，两个都带去也成。”
李靖向站在女主人身旁的那两个仆人一看，东边那个生得温文和善，靠西那个英勇矫健，甚至有几分狰狞凶暴。
女主人说：“你随意挑选，怎么都可以。”
李靖停了一下，心里暗自思量。文雅的那个仆人聪明温厚，打起猎来，恐怕不是有用的帮手。于是说要带那个相貌凶猛的去。
他向主人道谢，然后告辞而去。后来，他回身一望，那个大宅第早已无踪无影。再一回身向仆人问话，仆人也不见了。
他独自寻路回去，到了以前常住的村庄，只见大水汪洋，除树梢以外，一无所见。一夜之间，村民已经完全淹死。
后来李靖身为大将，南征北讨，成了大唐开国的元勋。
他保着唐太宗那么多年，始终没做过一天的文官。那就是因为他当初没在龙宫选择那个温文和善的仆人。俗语说，关西出将，关东出相。那两个仆人分站在龙王太太东西两面，就是象征一文一武的意思。当时李靖若带走了两个，他一定会做文官也做武官，那就文武双全，出将入相了。
【人变鱼】
薛伟年纪三十岁，在巴蜀青城县衙门作主簿。县丞是邹滂，同事则有雷济和裴寮。一年秋天，薛伟身患重病，发高热，家人请遍名医，全都束手无策。第七天，便昏迷不省人事，一连几天。亲友都认为他没有指望了。最初他口渴，还能要水喝，水已喝得够多，最后昏睡沉沉，菜饭不进。一直昏昏大睡，到了第二十天，他打了个哈欠，突然坐起来。
他问妻子说：“我睡了多少天了？”
“大概二十天。”
“不错，我想也有那么多日子了。你去告诉衙门的同事，说我已经好了。你看他们是不是正在吃鲤鱼丸子。若是的话，叫他们赶紧停止，我有话跟他们说。把衙门里的听差张弼带来。我找他有事。”
薛太太派了一个仆人到衙门去。各员司正在吃午饭，桌子上有碗热腾腾的鲤鱼丸子。仆人把主人的话一说，大家欣闻薛伟已霍然痊愈，一齐到他家去看他。
薛伟问：“你们是叫老张去买鱼了吧？”
“是啊。”
他又问老张：“你是不是从鱼贩子赵干那儿买的？是不是他不肯卖给你那条大的？喂！你们先别插嘴。你看见那条大鱼放在他身旁的小水坑里，上面盖着苇子，是不是？后来终于买了那条鱼，你生气他不应该欺骗你，你就把他揪到衙门去。你进了衙门，那时税务局的书记正坐在东面，另一个坐在西面，俩人正在下棋。对吧？你到了大堂，你看见县太爷正和雷大人玩牌，裴大人一脚把赵干踢得滚下了台阶，后来你把鱼拿到厨房，大师傅王士良就把鱼宰了做菜。我说的是不是跟那天的事情一样？”
他们一问老张，彼此一对证，简直丝毫不差，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一齐向薛伟追问原因。下面就是薛伟说的故事：
我病的时候，你们知道，我发烧很高，实在热得受不了，后来昏迷过去，可是心里还觉得热，我心想怎么才能舒服点儿呢？我想在清爽宜人的河边去散步，我拿起一根手杖就出了门。一出城，就觉得凉爽些，也立刻觉得舒服点儿。
我看见热气从屋顶上冒上来，真高兴离开了那么热的城市。
可是还觉得口渴，一心想找水。我向山麓走去，你们知道，山下的东湖是直连着大江的。
到了湖畔，我在柳树下站了一会儿。微风吹来，碧水粼粼，真是无限诱惑。我觉得身子随着微风在湖面飘拂，极感恬静安适。我忽然想洗个澡。小的时候我常游泳，可是近些年来始终没有下过湖。我脱了衣裳跳下去。水抚弄着我的浑身四肢，简直快不可言。我潜水几次，现在我就只记得我自言自语说：“老裴、老雷和太爷们都在衙门里整天的挥汗，真可怜。我真愿变成一条鱼过一会儿，完全摆脱案牍的烦劳。
我若变成一条鱼，在水里游上几个昼夜，上下左右都是水，一点别的也没有，那该多么好！”
这时一条鱼从我脚下游来说：“这容易办，你若是愿意，你也可以变成一条鱼，跟我一样，一辈子都可以。这事情我给你办一下怎么样？”
“你若肯帮忙，我真感激万分。我叫薛伟，是青城的主簿。告诉你们的国民，谁跟我掉换一下都可以。只要叫我游水就好了。我别无所求，只要游水，游水，游水！”
这条鱼游去，一会儿带来一个鱼头的人，骑着一条娃娃鱼。你们知道这种鱼有四条腿，住在水里，也能爬树。你若捉住要弄死它，它就像个娃娃哭一样。那个鱼头的人带着十二个样子不同的鱼随员，向我宣读河神的诏书。那文章是很典雅的散文：
城居水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乐浩汗之域，放怀清江；厌献之情，投簪幻世。暂从麟化，非遽成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或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
我恭听诏书，不觉身体已变成了鱼，浑身鳞片，光泽美丽。我兴奋异常，游起水来，轻快自如，把鳍微动一下，或浮上水面，或沉入水底。我顺江而下，勘察沿岸的每个角隅、每个缝隙，以及各溪流各支岔，一到晚上，我又回到东湖。
239一天，我饿得很，但是找不到食物。我看见赵干正在江边垂钓，分明等着钓我。虫饵诱惑，我双鳃馋涎直流。我深知虫饵可怕，一向不敢接近。但当时觉得万分需要，再没有更解馋的东西。我想起了诏书上的警告，转身而去，自行抑制之下，游往别处去了。
但是腹饥如噬，再难忍受。我自言自语说：“我认得赵干，他也认得我。他不敢弄死我。他要钓住我，我叫他带我回衙门去。”
我转身回去吞了钓饵，自然被他钓了上去，我当时极力挣扎，可是赵干用力拉，我的下嘴唇直流血，我只好静下来。他要把我拉上去的时候，我喊说：“赵干，赵干，听我说，我是主簿薛伟，你若这样儿可要受罚的。”
赵干听不见，用一根细绳子穿上我的嘴，放在一个水坑里，盖上芦苇。
我躺着等，好像有求必应似的，衙门的老张来了。我听见他俩说话，赵干不肯把大鱼卖给他，可是老张找着了我，把我拿出水坑。我在绳子上摆动，简直无可耐何。
“老张，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你的大老爷，我是薛伟薛主簿，不过暂时变成了鱼。过来，给我磕头！”
可是老张也听不见，也故意不理。我提高嗓子喊，一边骂着一边摆动，但是全不中用。
进了衙门，我看见几个同事在门旁下棋。我同他们喊，说我是谁，也没有人理。一个人喊道：“这鱼真漂亮，大概有三斤半。”我心里有无限的愤恨，自不用提。
在大堂上，我看见你们，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老张告诉你们说，赵干藏着大鱼不肯卖，只卖小的。老裴大怒，用力踢了赵干一脚，一见大鱼，你们都眉开眼笑。
“交给大师傅去，叫他好好的做肉丸子，要放葱，放香菇，加点儿酒。”我想这是老裴说的。
我跟你们说：“等一等，老同事。这完全是误会。我是薛伟，你们应当知道。你们不能宰我。你们怎么那么忍心呢？”我忍不住分辩。
我一看没用，你们都聋了。我用眼睛向你们求情，张着嘴求你们大发慈悲。
“葱、香菇，再加上点酒！说这种话，这些人真不够朋友，真没心肝！”我自己心里想。但是毫无办法。
老张把我拿到厨房去。大师傅一见我就睁大了眼睛，把我放在案子上，走去磨刀，脸上直发亮。
“王士良！你是我的大师傅，不要宰我！我求求你！”
王士良用力攒住我的腰。我看见菜刀白光闪闪，就要往我头上砍。咔哧！刀砍下来。我立刻醒了。
大家听完，不禁凄然。事情那么真实，于是大家越发吃惊。有人说看见鱼嘴动了，但是没听见什么声音。后来薛伟完全康复，朋友们也相诫再不吃鲤鱼了。
【人变虎】
在唐朝元和年间，南阳张逢客居福州。他是北方人，觉得南方亚热带葱茏的草木花卉，极其新奇可爱。在其他一些奇闻之外，他也听到不少老虎的故事。
一天，他同仆人住在福唐县横山旅店里，就去观看一下本地的风光，看看男人，看看妇女的衣着式样。独自一个人，拿着根竹杖，看着雨后乡野的新绿，山风吹来，爽人心脾，不觉越行越远。眼前一带山水，绚丽非常，赏玩之下，不禁手舞足蹈，逸兴遄飞。当时正值秋季，山麓一带枫林，金黄朱红，如火如醉。半山之上，林木扶疏，一座雪白的寺院，翼然涌现。夕照灿烂辉煌，山野如画，紫蓝翠绿，与金黄朱红相映，奇光异彩，瞬息万变，俨然是神仙幻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