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最深处,萨拉尔所在海崖的最尖端,错落有致的白色屋宇止于一片“湖”前,对岸即是高耸入云的普尔森之塔。光滑如镜“湖面”上,一座闪耀的宫殿立于其上。整个宫殿完全由纯银打造,台阶是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整块银锭,瓦片是大小厚薄打磨得完全一致的银片,多重拱券与飞扶壁,尖塔上的滴水兽与露台围栏,完全都由纯银所铸,就连窗上的玻璃都覆着一层银箔。
皓寒城,凝辉宫,镜宫……但普尔森人还是更喜欢帝国大皇宫这个直截了当的名字,那些花哨的名字不过是异乡人对帝国的奉承阿谀罢了。在不少异乡来客眼里这里其实是帝国对他们的家乡横征暴敛的一处明证,虽然这座宫殿已屹立于此千百年,远早于大统一战争开始。
皇宫内部则依旧是传统的白墙与红毯,其间穿插着金色与黑色,银色完全隐匿无踪。东侧的长廊口,四名的卫兵两两背靠着背,纹丝不动地站着。空无一人的长廊连接着一座十多米高的塔楼,塔楼前,黑铁大门紧闭着,门上镶着的巨型金色鹰徽上,苍蓝的鹰眼透着冷傲的寒光。
高塔顶层,金碧辉煌的狭小塔室内,一张红木长桌放在中央,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长桌正上方,一盏雕刻着盛开的玫瑰花枝的金质吊灯散发着明亮的光,刚好照亮整个房间,灯下,沉默的六人围绕长桌而坐。
长桌靠内的一端,黑鹰旗下华丽宝座上,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黑发老妇端坐着,阴郁的脸上,嘴角与眼角处的细纹紧缩着,深陷下去的眼眶里,深褐色的眼中凝聚着透骨的寒意。那身长裙的样式与帝国宫廷内的截然不同,方形的领口,袖子下摆格外地长,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纹样,虽然朴实无华,但处处暗涌着冷郁的肃杀之气。
拉方索先生神情严肃地坐在宝座左侧的椅子上,他的身旁,一位穿着白色教士服,留着浓密的黑色胡须的光头中年男子端坐着,正低着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拉方索先生的正对面,宝座的右侧,一位身着苍蓝色元帅服,右眼戴着一块金色镜片的白发老者眉头紧锁。白发老者的旁边,是一位穿着墨绿色军服、戴着军帽的年轻女子,坐在椅子上捏弄着鬓角下的淡金发丝,略施粉黛的脸上,翡翠一般的双眼在半睁的眼皮下懒洋洋地地瞥视着众人。
沉默,沉寂。视线游移着,聚焦在末尾的椅子处。
一位身着黑色元帅服的青年男子正在闭目养神。一头金发低垂着,将有些消瘦的脸廓衬得更加消瘦,眼睑下浮着淡淡的黑影,双唇上泛着干枯的细皮。
但这些疲相,青年眉宇间淡雅的傲然之气,周围的一切都自发地为之屏气收声。不过只是寒玉染上的微瑕。
“既然陛下说一个人做不了主,那今天就由在座的诸位来一起做出个决定吧。”黑衣贵妇先开了口,口气很是尖厉,矛头直指对面的年轻男子。
“母后作为咨评会的一员,那就请在咨评会全员面前提出您的建言吧。”年轻男子如琥珀般温润的双眸里满是厌恶与倦怠,毫不避讳地与太后的目光针锋相对。
“萨拉曼罗斯公爵应该还记得先皇与我,普尔森与乌萨利尔的约定吧?”
“呃……在下从不曾忘记。”
“在座其他人应该也没有忘记吧,伯尔顿伯爵?萨根大主教?还有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吧?撒利尔女士。”
太后凌厉的眼神扫视了在座众人一圈,而众人都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沉默不发一言。
“既然这样就请把允诺的土地交给乌萨利尔。”
“但当初的约定中交付土地的时间是在完全征服整个亚兰之后。”阿方索先生立刻恭敬地回应道。“而且之后两国将永久联合成一个拥有共同君主的伟大二元帝国。”
“现在不是已经差不多完全征服整个大陆了么,那就应该开始着手准备领土分配事宜了。”
“但我们确实还没完成统一大业,尊贵的皇太后。”阿方索先生赔着笑继续说道。
“你们打算如何越过霍隆之壁?据我所知你们完全对它束手无策,而你们所谓的海军现在还只是有几条小舢板而已。”
“那就请母后耐心地等待我们的海军建造完毕。”
“如果那堵墙真如传说中一样是连接着世界尽头将世界一分为二的呢?!”
“太后请息怒,其实我的工匠正在打造一门无比的巨炮,只还需两周左右就能完工,完工后将轻而易举地击穿那堵可恶的墙。”伯尔顿伯爵见状立刻胸有成竹地向太后介绍自己的计划,丝毫没有注意到年轻的皇帝脸上掠过的阴沉神色。
“那既然只需两周的话,那现在就应该开始准备分地事宜了吧?”
“呃……”伯尔顿伯爵顿时语塞,茫然地望着皇帝。
“既然这样,那么也让我们开始准备两国的合并吧。”
年轻的皇帝话语未落,老太后便拍案而起。“别忘了乌萨利尔的王位现在还在我的手里,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我还有权把它传给别人!”
“这是您的自由,尊敬的乌萨利尔女王。我再次向您声明,普尔森帝国会严格履行与贵国的协定,同样我也希望贵国也能如约履行贵国应尽的义务。”
“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国保留索取协定中应得利益的权利。”
“你胆敢对自己的母亲刀剑相向?!”
“很高兴您还记得您是我的母后,作为普尔森帝国的皇太后的您,也请您注意自己的立场。”
“你也别忘了你体内也流着一半乌萨利尔的血!我绝不会容许乌萨利尔被普尔森吞并。”
“我从来也没忘记我作为乌萨利尔人的身份,约定中两国的地位是相等的,我也将会贯彻实行这一点。”
“我怎么可能相信一个从来没去过乌萨利尔的人?!”
“那么看来别无他法,我们只能用行动向您证明我们的守信,届时您自然会理解和原谅我们。”
“你……!放肆!”老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神色自定的皇帝半饷,无可奈何地拂袖而去。
沉闷的机械启动声之后,齿轮与线轴的转动声开始响起,整个房间开始带着微微的颤动匀速下降。
“请无论如何稍微缓与太后的关系,凯拉维因殿下,为了帝国。”拉方索先生眉头紧锁,担忧地小声劝道。
“陛下,您看……”伯尔顿伯爵起身,走到皇帝身边正要弯下腰。被冷冷地一瞥过后,立刻收住嘴,悻悻地连退数步候在一旁。
萨根大主教和撒利尔女伯爵各自平静地旁观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深夜里的萨拉尔,只有呼啸的风在各处号叫奔窜着。
时针与分针在午夜相聚,沉重的钟声从各处的教堂钟楼飘出,随风而逝。
拉方索先生的宫殿,熄灯的403房间窗前。,菲洛将写着“一切正常”几个字的纸条绑在一只乌鸦腿上,绑完之后,乌鸦便安静地遁入漆黑的夜空之中消失无踪。
“维娜!你在哪!维娜!”
悲伤的嘶哑女性哭喊声在走廊中由远及近地传来。
“维娜,你在这儿吗?”
砰砰砰……“在这里吗?”砰砰砰……
一间间的房间门被依次拍着,哭喊声也越来越清晰。鬼魂幽灵吗?不管怎么说没想到在这里也不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依然是被吵醒,而且还是在半夜。
“维娜……!”
“维娜,你在这里吗?”
终于轮到了这里的门被重重地拍打。
如果是幽灵的话那应该就是因为执念不断重复生前行为的那一种吧,那应该是比较安全的一种,至少传说是这样的……
“夫人!安静点!夫人!”
“伊莲呢?快去把伊莲叫来!”
外面响起女仆们嘈杂的声音。
“放开我!维娜!你在哪……”
……好吧,至少可以开门一探究竟了。但就在转动门把手的时候,门居然被外面用铁链锁上了!
隔着门缝只能看见一群女仆奋力抓着一个手舞足蹈的女人,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在女人的嘴巴被布堵上之后终于平息下去。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过后,一切重归寂静。
看来这里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回到床上,莱纳抓过枕头捂着头,强迫自己停下想象重新入睡。
毕竟空想毫无意义。
噔……清脆的铃声一次又一次地在耳边响起,在脑中回荡,将睡梦一点一点震得粉碎。
几乎如行尸走肉一般从床上下来,机械地一步步移向房门。自己现在可是在一个大贵族的家里,第一天就赖床未免太过失礼。
转动把手时才想起门是在外面被锁上的,但此时门却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昨天那位女仆正端着一张盛着蛋糕牛奶的餐盘,木然的脸上立刻挂上了灿烂的笑容。
莱纳侧开身子,女仆径直走了进来,将托盘放在茶几上。“请慢用,用餐完后请到一楼大厅等着小姐。”女仆笑着说道,走到床边捻起莱纳的外套。“您的衣服在衣橱里,请穿得体面一些,先生。”
“请问昨天晚上的声音……”
“声音?您肯定是听错了吧?……我还得去厨房帮忙,抱歉失陪了。”不待莱纳说完,女仆就急忙地岔开话题,迅速退出房间。
看来每座大宅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密,也正因此夜里才给房门上锁的吧……
坐在椅子上,莱纳拿起餐盘上的蛋糕,尽管睡眠不足没什么食欲,但这没有一点锯末的感觉真是让人不由地想咬下去。
女仆口中的小姐,应该就是维娜了,一大早就要见面谈些什么呢……?
起身时才发觉自己还穿着的是睡衣,差一点就要出门走出去了……莱纳打开衣橱,从满目的衣物中拽出一件枯黄色的薄大衣披在身上。似乎有些太随意了……想了片刻,莱纳拿起一件青色的衬衣和一条白色的长裤。
不得不说这些料子穿在身上真是舒适,阔别已久几乎已经要忘记的体感。离开房间,莱纳一边下楼,一边打量着整个宫殿内部。
大厅的楼梯旁,维娜穿着一袭红色长裙,靠着扶手,背对着莱纳。
“早安,维娜。”
“跟着我,现在训练马上就要开始。”维娜说完便径直朝一侧的走廊走去。
“训练是指……”
“昨天你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好吧……那我要做什么呢?”
“你马上就会知道。”
真是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完全如同一只没有感情的人偶一般。
“呃,请问……”
“还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似乎有人一直喊着你的……”
“我的母亲,打扰到你了,深表抱歉。”
“你的母亲?!”
“她的精神有些失常。”
“……哦……”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进行这个话题了……
跟在维娜后面,二人来到一个地下通道的入口前,幽深的石梯螺旋而下。
看起来这通道似乎挺深的,果然魔法都是要躲在地下偷学的么……
维娜抬起右手,伸出食指。一团火焰在指尖所指的空中无声无息地出现,迅速膨胀成一个火球脱离指尖,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前面,照亮二人脚下。
“今天的打扮不错啊。”
“恩?啊,谢谢。”这突如其然飘出的、完全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的一句话让莱纳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喜悦……现在心中的这丝悸动只能用喜悦来解释……现在的自己难道就是处于“受宠若惊”的状态么?
只不过是那样一句普通的寒暄而已……
漫长的阶梯上回响的只有二人的脚步声,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回旋,两人终于走到了一座数人高的大拱门前,门内一片漆黑。
随着维娜一同走入门内,周围的火把次第燃起。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大厅,与地面上的会客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大厅内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陈设,似乎是一直荒置着。
“拿着这个。”维娜的左手上,一块晶莹透亮的红色宝石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微光。
这个就是魔晶吗?看着它莫名地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刚拿起来,冰冷的宝石居然径直翻滚到莱纳手心,吸附在皮肤上。紧随其后的是剧烈的灼痛感,仿佛拿在手里的是一块烧红的木炭。
“啊……”
莱纳不由地喊出了声,忙把宝石从手里甩开,脱手之后灼痛感立刻随之消失不见。
“拿住它。”
维娜食指与拇指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捻着一块魔晶,色泽更加浓厚,就像凝固的血痂一样红里透黑。
刚才的感觉记忆犹新,而且看着这块魔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甚至都能隐约看见它散发出来的淡灰色气息。
“连第一步都进行不下去……”维娜轻声叹道。“你作为劳伦斯的血脉,继承下来的只有对穿着的偏好吗?”
?!!!
维娜看着莱纳一点点靠近过来的手,食指毫无预兆地一松,魔晶跌落到莱纳的手心上。
强烈的刺痛伴随着炽热的灼烧感迅速从手心蔓延至全身,比起先前那一块剧烈百倍。这块魔晶就像吸住铁的磁石一样死死吸在手心上,深深地嵌进皮肤里。而且这块魔晶似乎一直在吮吸莱纳全身的气力,并且将其化为更加滚烫的气流回灌入体内。无论怎样都无法让它与手心分开,持续不断的脱力与剧痛让身体终于无法支撑下去跪倒在地。全身仿佛被火焰吞噬,张开嘴想呼喊却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滑落,将地面****。莱纳艰难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单手撑地,将魔晶伸到维娜面前,乞求地望着维娜。
维娜的脸上没有变化,平静地注视着狼狈不堪的莱纳。
终于再也无力撑起身子,只能任由身子瘫软在地上,如同丧家犬般艰难地喘息着。灼痛感依旧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眼中的事物开始一明一暗地闪动,意识也开始迟滞起来了。
终于,眼皮沉重地落下,一切都在无意识的黑暗中凝滞。
“看来训练的第一天出现意外了啊。”菲洛从门口慢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嘲弄般的笑容,摇了摇头叹道。
“萨拉,把他送回房间去。”声音不大,但足以传到。
女仆萨拉从大厅一角的柱子后捂着胸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难掩脸上的惶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早……早安,小姐。早安,先生。我,我是来找莱纳先生借房间钥匙的,今天的早餐盘还……”
维娜的眼睛刚一动,女仆萨拉立刻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低下头用余光瞟着维娜和菲洛。
“那,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片刻的沉寂后,女仆萨拉脸上堆满了笑容,同时悄然一点点向门口挪动。
“忘记东西了呢,女仆小姐~”菲洛悠悠地说道。
女仆萨拉一怔,立刻冲向莱纳。“抱歉……看我这记性……”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将莱纳背起,步履矫健地飞快向外走去。
“把地上的东西也一起带走。”
“是的,小姐。”
女仆立刻退回来,眼巴巴地一直望着维娜,脸上保持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蹲下来一把抓起地上的魔晶。
“回房间后把她放在他手上。”
“是,是的,小姐。”女仆萨拉喘着粗气,迅速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每个人都会有失职犯错误的时候吧,多请见谅。”
许久,没有任何回应,维娜的脸上依旧是寒冰一般的冷漠。
“还是这样不近人情呐~那么,我就告辞了。”菲洛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走到离先前莱纳躺着的地方不远的一根柱子旁,拾起那块一开始就被莱纳丢开的魔晶。“这个,不介意的话我就收下了~”
维娜身边的火球直奔菲洛而去,在即将击中背部的一瞬菲洛一个侧身,一声爆炸过后,地上留下了一圈漆黑的火痕。
“拜~”
各处的火把同时熄灭,大厅顷刻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