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要给我生个小弟弟吗？”早餐桌上，悦悦大声问。
朱荻愣了一下。她知道，肯定是婆婆把它当作好消息告诉孩子了。她理解婆婆的用意，希望让悦悦给苏志明再增加一份压力。
“悦悦，你想要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婆婆笑眯眯地问。
“小弟弟！因为我自己已经是小妹妹了。”
“那你看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婆婆指着朱荻的肚子问。
婆婆老家农村有个说法，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清肚子里怀的胎。朱荻暗笑婆婆太心急，现在也太早了，B超也看不出性别来。
“是弟弟！”悦悦毫不犹豫地说。然后站起来在客厅边跳边唱，“我要有弟弟啦！我要有弟弟啦！”
苏志明还没有起床。昨天朱荻从陆雯娜家里回来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他正在电脑前看电影，没有跟她说话。朱荻赶紧洗漱上床，继续自己的拖延战术。他不跟自己讲话反倒好，至少不会逼她去医院。
饭后，朱荻拿出叶酸片吃了一片。这几天虽然心情起起伏伏，吃叶酸片她一天都没落下。孩子已经在子宫里落地生根，这是上天安排的缘，朱荻不想亏待这个宝贝。
早孕反应越来越明显。朱荻觉得嗓子里好像塞着一团棉花，有些恶心，但是又吐不出，胃里满满登登地胀气，身子也觉得有些绵软无力。
上午十点多，婆婆给她煮了一碗桂圆红枣汤。老人也把儿子的沉默当成默许，喜滋滋地告诉朱荻，“生悦悦时坐月子你受亏了，这回好好坐，一定得给补回来。月子病还得月子补啊。”
中午饭前，苏志明阴着脸出去了，说是同学聚会。下午打了个电话回来，说晚饭不回家吃。
晚饭后，婆婆带悦悦先睡了。朱荻一个人走出家门，散了会儿步。这几天的拖延战术效果如何，她并不清楚。现在看来，苏志明似乎也在刻意躲开她。朱荻感到，这样不是个办法。她决心再找苏志明谈谈，一定要个明确的结果。
晚上九点多，朱荻给苏志明打了个电话。他还在回家路上，估计二十分钟左右到。朱荻在楼下树丛边的长椅上静静地坐着等他。
北京的四五月间不冷不热，是朱荻最喜欢的季节。楼侧的一层海棠已经开得烂漫，树影婆娑着，在斑驳的光影下风情万种。
原本，她可以在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季节做个最幸福的女人，现在却纠结痛苦。朱荻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她从小学习优秀，考大学、考研究生、工作、谈恋爱、结婚，一路顺风顺水。眼前的这件事是她生命中第一次严峻的挑战。她必须做出选择。但这又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
朱荻轻轻地抚摸着腹部。尽管看不见，她知道，这个小生命在快速地生长着。朱荻回想起怀悦悦时的情景。当时他们做好了一切计划。苏志明严格地禁烟禁酒，每每在酒桌上骄傲庄重地宣称，“不能喝酒，正在封山育林”。朱荻更是提前三个月，每日服用叶酸片，还提前买好了防辐射的孕妇装。
确认怀孕的那天，苏志明正在广东出差。接到朱荻报喜的电话，苏志明幸福地在电话中大叫，“老婆你太棒了！哈，我要当爸爸了！”当天晚上，禁酒半年多的苏志明开了戒，被同事们祝福的敬酒灌得酩酊大醉。晚上十一点多，朱荻在幸福中入眠的时候，酒后的苏志明打电话来，说了很多甜甜腻腻的情话。
想起甜蜜的往事，抚摸着肚子里的宝贝，朱荻在心里暗暗里说，“亲爱的宝贝，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苏志明停好车，走向朱荻。有点压抑的沉默，在这对夫妻之间比较少见。过去两个人虽然小吵小闹偶尔有，但都是鸡毛蒜皮的事。第一次，在这个重大的问题上，两人出现如此大的分歧。
“志明，你现在到底怎么打算的？”
“正想跟你说。我安排好了，明天就去医院。”
“志明，你就听我一回，咱留下这个孩子，将来你一定不会后悔的！”朱荻情急，一把拉住苏志明的手。
“朱荻，你就别逼我了。你想想，要是能要，我会不要吗？我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悦悦一个人孤单吗？你以为我不想要吗？但是现在的形势，实在是要不了啊。”志明说。
“怎么就不能要？只要想要就能要！我可以辞职，我也可以每天都不出门，这样谁也不知道，我们偷偷生下来。万一别人问，就说是你姐家的孩子。”朱荻说。
“你的想法太简单了！这是生孩子啊。不是做游戏躲猫猫。我们单位前几天才开会，又强调了这个事。你看身边的人，我们的亲戚朋友，不都是一个孩子吗？我们为什么非要两个？”
“我不是非要两个，现在是已经怀上了。我不想那么残忍地杀死他（她）。我不想再那么做！”朱荻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朱荻心里还有一个隐痛。除了婚后的那次自然流产，他们结婚前还曾经有过一次意外怀孕。当时两个人很慌乱，瞒着所有的家人，迅速偷偷地做了流产。那个时候，作为一个未婚女青年，朱荻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她也没觉得不安，即使是面对流出来的胎囊中那个微型的小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一度几乎忘记了这件事。至于苏志明，更是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在完整孕育了一次生命之后，朱荻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以无所谓的态度对待再一次的流产了。
怀悦悦时她看了一部德国纪录片——《子宫日记》。摄像师把一个针孔摄像机放入一个女人的子宫，记录了从受孕到胎儿成长的全过程。朱荻被深深地震撼了。她感慨造物主的伟大与奇妙。当看到两个月大的胎儿形状时，她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疼。那正是她第一次怀孕后流产的时间。她知道，她的胎儿就是在这么大的时候被迫终止发育，被野蛮地扯出温暖的子宫。第一次，朱荻感到深深的负罪感。
朱荻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她不曾故意伤害过别人，即便是对陌生人，她也是和善有礼貌。但当她看完《子宫日记》时，她的看法变了。无论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无论她是被动还是无知，两条生命，她自己孕育的生命，在自己的无知和软弱中被戕害了，她难逃其责。
某几次，当她开心地逗悦悦玩时，心里会在刹那间想到失去的胎儿。如果他们在，现在该几岁了？是男孩还是女孩？想法稍纵即逝，但痕迹留在心里。今天的朱荻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无知无畏地对待腹中的胎儿了。
看见朱荻流泪，苏志明有些着急。
“你不要一时冲动。反正我是不同意。我们明天就去医院吧。你也别拖了。越拖不是越受罪？”
“你还知道流产受罪？我跟你说，我不想去做流产。我就想留下。你也别想逼我！”朱荻也急了。
“说了这么多你还不听！我告诉你吧，我是铁了心不要这个孩子。如果你坚持一定要，那你选择吧。要么明天去医院，要么我们就离婚！”苏志明抛出杀手锏。
朱荻惊呆了。她没有料到苏志明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突然想起今天陆雯娜和马云峰的争吵，朱荻有一种荒谬的感觉。陆雯娜不是也说，如果你逼我要孩子，我们就离婚！她明白为什么马云峰会那样痛苦和愤怒了。
“苏志明，你可真狠心！”朱荻捂住嘴，压抑住几乎要爆发的痛哭。
她迅速站起身，快步顺着道路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想赶快离开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苏志明起身远远跟在朱荻身后。他知道刚才自己的话对朱荻的打击有多大。这也是他思考之后想出的办法。他知道朱荻从小经历了父母的离异，她最害怕的就是离婚。朱荻曾在婚后的谈话中告诉过苏志明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当时苏志明搂住她的肩膀，真诚地向她许诺，一定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如今苏志明看到朱荻这么坚决地要留住这个孩子，无奈之下使出这一招，希望能逼朱荻回头。但这个昏了头的男人没有料到，这对爱人的伤害已经超出他的预想。
朱荻绝望地无目的地往前走，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冰窖中，心里冰凉，手脚也冰凉。
怎么办？怎么办？在强烈的情绪下，朱荻几乎无法思考。
朱荻的手机铃声响起。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伸手掐断来电。
几秒钟之后，苏志明的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脸色很快就变了。
电话是志明的母亲打来的。原来，晚上十点多钟，悦悦在睡梦中开始哭闹。奶奶伸手一摸，额头滚烫。找来体温计一量，高烧39度7。老太太吓坏了，放下体温计，赶紧给儿子媳妇打电话。
苏志明和朱荻跑回家，看到婆婆正心疼地抱着孙女。悦悦的小脸蛋儿烧得通红，身体也像火炭一样，摸着烫手。苏志明立刻决定，马上去医院。
本以为半夜没有什么人来看病，没想到三楼儿科竟然有许多人在排队。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加上护士的呵斥声，一片混乱。
在等待医生的工夫，护士给悦悦量了体温，让苏志明交钱先买了一瓶退烧用的红色药水，说是体温超过38度5的孩子必须先服下。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轮到悦悦了。三十多岁的男医生问了问体温，让孩子伸出舌头看了看，说，“现在是急诊，也查不了血。这样吧，先给孩子挂瓶水，把体温降下来，明天上午看情况再说。”
苏志明拿着单子去交钱。朱荻抱着悦悦到注射室等待。注射室的小床上躺满了孩子。有三四岁的，有五六岁的。最小的一个才两三个月的样子，躺在一个老太太的怀里，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护士推着推车走进来，问清楚名字，麻利地在一个个孩子头上扎针。一个年龄大些的护士对老太太说，“你家这孩子体温才37度8，其实不挂水也没事，但是你们自己要求一定挂水，今天我们就给你们挂了啊。”
“哎呀，我们也舍不得给孩子扎针啊！这不就这一个孩子吗？老恐怕发烧给烧坏了。”老太太无奈地说。
“我就说吧，吃点药就行，都是你们，非得要扎针！”身边一个年轻女人埋怨道。
“扎就扎了吧。不扎你今儿这一夜还能踏实吗？”一个年轻男人说，看样子是爸爸。
护士在小婴儿额头上仔细寻找细小的血管。一针下去，熟睡的婴儿惊醒了，哇地大哭起来。但手脚被几个大人紧紧按住动弹不得，只有小小的身体在硬挺着挣扎，脸蛋儿憋得通红。
朱荻心里感慨，两三个月的小孩子体温37度多就半夜跑医院，还强求一定挂水，这也就是中国的奇观吧？说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全家的小太阳，想不娇都难。
正想着，轮到悦悦了。悦悦最怕打针，这会儿看见穿白衣服的护士，早就吓得大哭，小身体绷得紧紧的，朱荻抱都抱不住。好在苏志明进来了，赶紧从朱荻手里接过孩子。
扎上针之后，悦悦哭了一会儿，在苏志明怀里静静地睡着了。朱荻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一阵疲倦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她觉得有点头晕。苏志明心疼地看了看朱荻的脸色，小声说，“一个这都焦头烂额了，你看两个能行吗？小孩子不好养呢。”
身心的疲倦和不舒服让朱荻有点烦乱。苏志明说得不错。再来一个孩子，真是个不小的挑战。身边的朋友这么多，还没有一个要两个孩子的。还有，辞职对她来说真的这么容易吗？她是那么喜欢记者这个职业。让她完全放弃工作，回归家庭？三年五年之后，等孩子长大后再重归职场？还有单位愿意要一个奔四的中年妇女吗？九零后都要进入职场了，还有她这个七零后的位置吗？
这样想着，朱荻想要留下孩子的决心动摇了。她甚至想起雯娜的话，长痛不如短痛。再痛一次，又如何？还有志明说的那句狠话，不流产就离婚，朱荻想一想都觉得揪心。
父母离异带给她的伤害很深，在她心里，离婚的伤害甚至大过死亡。人死了就不再痛苦了，但离婚不光是爱情的死，而且是两个已经生长在一起的生命血淋淋地撕裂。被撕裂的不光是两个人，还有无辜的孩子。她宁愿自己痛苦一辈子，也不愿意悦悦遭遇她曾经的不幸。朱荻觉得，自己坚持留下这个孩子，有可能真的错了。
“等悦悦退烧了，就去医院做手术吧。”苏志明悄声说。
“好。”朱荻回答。
第二天早上，悦悦体温降到了38度以下。晚上的时候，烧终于退了。退烧后的悦悦精神食欲都很好，吵着要吃婆婆下的鸡汤面条。看见女儿重又生龙活虎，朱荻松了口气。
第三天清早，朱荻和苏志明一起去了医院，直接挂了计划生育科的号。苏志明原本建议去清如的医院，朱荻不同意。她不想面对任何熟人，就盼着赶紧做完手术，摆脱这个噩梦。
计划生育科人很多，不同年龄的女人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等着。终于轮到朱荻。
“上床，脱掉一只裤腿，两腿叉开，脚踩两边。”女医生吩咐。
朱荻顺从地爬上了妇检床。这是她很不喜欢的姿势。双腿叉开，把隐私部位毫无保留地敞开，尽管是对着医生，也很让她不舒服。但是现在她别无选择。
医生把阴道窥探器插进去，朱荻疼得轻声叫了起来。“放松，放松，别紧张。”医生说。
很快，检查完毕。“把这个送到对面化验室，等结果出来再拿过来。”医生把一个小小的玻璃板递给朱荻。上边有一滴乳样的液体，是取出来的白带。
半个小时后，化验单出来了。白带清洁度是一度。
“可以做手术。你预约一下时间吧。”医生说。
“今天做行吗？”
“不行。哪有这么快的。今明两天已经全满了，你今天预约就后天早上来做手术。”
“还要拖两天？越拖不是越晚吗？”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人工流产，多这几天没关系。”
从医院回来，朱荻直接去了办公室。虽然记者这份职业不需要坐班，相对比较自由，但还是有许多事务需要打理，包括关注自己负责领域内的动态新闻、参加新闻发布会等。
按照朱荻的工作资历，她每年有十天的年假。既然要做手术，不如索性请了年假，安心休养几天。
请完年假收拾手提包时，朱荻看到了包里的那盒叶酸片。她拿起来，伸手欲丢进垃圾桶，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包里。
第二天，朱荻的心又开始翻腾起来。她觉得自己被两种力量拉扯着，好辛苦。要吧，困难重重；不要吧，内心又难以割舍。中午饭后，在这样的犹豫中，朱荻还是拿出了叶酸片。她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似乎被一种说不清楚的力量牵引着做这件事。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还吃什么叶酸！孩子都保不住了！另一个声音说，没准儿他能改变心意呢，吃吧，对孩子有好处呢。
怀着复杂的心情，朱荻吃下了一粒叶酸。
真正的纠结在晚上。根据医嘱，她要在手术前一天晚上十点钟服用一片配合人工流产的药片。朱荻清楚，这药一旦吃进肚里，腹中的胎儿就会受到致命的伤害。她所有留下这个孩子的幻想就真正成为泡影。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逼近十点，朱荻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她决定再最后一次问苏志明，如果他的态度没有改变，自己就准时服药。
九点四十五分，朱荻正准备到书房去找苏志明，他已经推开卧室的门。“喂，十点钟啊，别忘记吃药了。”
“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朱荻没有表情地说。
小小的一粒白色药片，看起来毫不起眼，对胎儿却是致命的毒药。朱荻心一横，把药吞了下去，静静地躺在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