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郑思渊还在梦中,嫣红如血的太阳已冉冉爬上窗外楼群的顶巅,绽开红彤彤的笑脸,透过窗子,窥视着恋榻不起的他,然后伸出温柔的手将他唤醒。
陆晓琳已上班走了。他歪头看看床头柜上的座钟,已过了上班时间。好歹报社从不计较他上班的早晚,在这一点上,他可说是个能自由支配时间的人。
以往,他并不嗜睡,只是昨夜醉了酒,昏昏沉沉,一梦到现在。此时,他躺在床上,仍没要起床的意思,头枕双臂,呆痴痴瞅着天花板,脑中过滤着昨日的情景……
酒这东西真鬼,喝到肚里,大脑就不灵便,它捉弄得你有哭有笑,也挤兑得你把真心话一个劲儿往外掏。不错,他酒后吐狂言,信誓旦旦,与杨飘击掌为盟:“咱一定合作下去!”
杨飘怕他再反悔,叮咬一句:“这可是君子之交?”
他斩钉截铁地说:“驷马难追!”
“好,”杨飘举起酒杯。“痛快!”
白薇也举起杯,说:“祝你们合作成功!”
三人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没有丝毫踌躇、游移,已将自己紧紧和杨飘拴在一起。
然而,此刻他忍不住有些后悔了,更为自己的失态赧颜。毕竟这一把年纪了,按讲应该老成持重、遇事不乱,更不宜受人驱使、怂恿;但他却喜怒无常,一激动就热血沸腾,难以自己。现在事已至此,他不好再出尔反尔了。
他起了床,匆匆洗漱后,吃了些陆晓琳罩在桌上的饭,就出了门。杨飘约他今天去望淮楼宾馆,拜见那位从大西北来的电影导演,一锤定音,将改编剧本的事敲定下来。
他出了生活小区,拐上大街,即找了个电话亭,给杨飘挂电话,约个地方碰面,然后一道去望淮楼宾馆。
白薇显然在等他电话,一听他说话,就告诉他说:“郑老师,你怎么才来电话,杨飘等不急,他先走了……”
“我昨晚醉了酒,起来晚了。杨飘是去了望淮楼了?”
“他还有点事要办,让你先去,他给锺导打过电话,锺导说在宾馆等你。他住607房间,杨飘办完事,就直接去找你们。”
“你不去?”
他突然想拉上白薇。得承认,他对白薇很感兴趣。如能让白薇出演西妮,他会欣然答应的,尽管白薇无论从外貌到内在气质都似乎与西妮格格不入。
“杨飘没让我去呀!”
“那你就跟我一块儿去。”
“不行,杨飘会生气的。”
她真是个听话的女孩儿,时时处处围绕杨飘的指挥棒转,就像他鞭下的陀螺。
他不再勉强她,内中却不无嫉妒。的确,杨飘英俊潇洒,放浪不羁,手下自然会有漂亮女孩听他调遣;这嫉妒的情感只一瞬,他便为自个儿的卑琐而羞耻了。
他暗暗骂自己一声:“混蛋!”
望淮楼是皋城首屈一指的宾馆,中西和璧的现代建筑,高耸于翠湖风景游览区,环境优美,景色旖旎,是上好的居处。以往,他采访京城来的几位政界要人时,曾去过几次,确是非同凡响。能仄足其间者,本身便拥得一种尊贵与荣耀。
他打了个面的来到望淮楼,拾级而上,朝门厅前恭立的侍卫,出示一下记者证,便如入无人之境。他徐徐乘电梯升上六楼,揿响607房的门铃。一阙叮叮咚咚电子乐曲后,楠木雕花门无声地开了,一位满脸络腮胡、身材矮墩墩的中年男人横在他面前,他蓦然一惊,以为叫错了门。
“是郑思渊先生吧?”络腮胡说。
他点头。
络腮胡递上手,握了他一下:“锺木,西影厂的。杨飘早来电话说你要来,我正等着你呢。真是幸会!”
他也恭敬如仪:“幸会、幸会!”
他随锺木进房后,双双在套间客厅沙发上落座。锺木拿过茶几上的听装香烟,望淮楼牌,许是宾馆的特供烟。他抽出一枝,随后锺木手里的打火机就凑上。
“你的《沉沦女》,我拜读过了。前两天又听杨飘谈了他改编设想我更兴趣十足了。”锺木细眯起一双小眼,缓缓喷出一口烟。“我昨晚给厂里通了电话,头儿的意见要尽快把本子拉出来;有了本子,就什么都好说了。你说是吧?”
他点头称是。锺木虽其貌不扬,形象上容易给人不好的联想,类乎银幕上的打手,或者流氓之类,但仍不失爽快之人。
锺木突然问:“看过《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吗?”
他歉然一笑,暗自后悔自己以往电影看得太少。
“那么,日本影片《泥之河》呢?也是写妓女的。”
他模棱两可地笑了一下。
锺木起身,兀自踱起步,说:“我初步设想,这部影片将拍成这么一种风格,它忧郁而不哀伤,抒情而不轻佻,缓缓的、冷静的、就像一条凝重的、如泣如诉的小河在默默地流淌。为此,我还要请音乐界朋友参与创作,为影片写出一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曲来……”
他眼睛移动着看锺木,见他一边缓缓踱步,一边辅以手势解说,俨然作电影讲座。不过,他还是被锺木的导演构思所吸引了,跃跃欲试,忍不住插嘴说:“影片色调,也该是暗色调的,同时还要注意不同场景的色彩变化,讲究色彩的寓意或者说象征意义……”
“对,”锺木如遇知音,停下踱步。“老郑,看来你并不外行,以前触过电吧?”
“没有,我这……班门弄斧了。”
“从来没写过电影剧本吗?”
“没有。”
锺木隐隐失望,但他不想使他泄气,说:“这不要紧。咱们刚刚谈到哪儿?”
“你刚才讲到影片的格调和叙事风格。”
“对,我很欣赏日本影片《泥之河》的叙事风格。当然,我不会去模仿它,要创新。我一位日本同行举过这样一个例子,某人在日记中写到他妻子的一件往事,是她在郊外树林里捡榛子玩的情形,紧接着下一行写道:‘妻亡故一周年记。’这位同行对他的学生说:‘这才是电影!’哈哈,扯远了!”他一跃坐回到沙发上,又接着说:“我看了你的小说,专门为西妮设计了几出重彩戏,镜头全部放在床上,要特写,着意表现她灵魂的扭曲与肉体的被蹂躏,要敢于拍裸体!当然,这也是出于影片上座率的考虑……”
他略略皱眉:“这怕……”
锺木看出他的顾虑:“要吊起观众的胃口,就要敢于走走钢丝,不要怕引起争议;争议不是坏事,哪怕是挨骂,越骂越红嘛!”
这时,电话嘟嘟响起,锺木跑去拿起话筒,一听是杨飘,叫嚷起来:“你怎么还不过来?不能让我和老郑唱双簧啊!恩?好、好,你过来、快过来……”
锺木将电话伸给他,说:“杨飘要跟你说几句。”
他接过话筒,就听杨飘窃窃说:“老郑,你们谈得怎么样?”
“还好,你怎么还不过来?”
“我这就过去。”
“你这是在哪儿打电话?”
杨飘嘻嘻一笑:“省立医院。”
“啥?你去医院干吗?”
杨飘顿了一下,说:“你不知道?冷媚今天出院,我来给她帮帮忙,当脚夫--这也是咱们合作的一部分么!”
他僵住,脸色突然变得很阴暗。他没料到杨飘这么迅捷就行动起来,这要在前两天,他或许还会发火,择他的不是,可眼下他已无话可说,尽管心里很不痛快。
挂了电话,他仍愣怔着,一脸阴云。锺木见他脸色不对,说:“怎么了?”
他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杨飘磨磨蹭蹭,到这会儿还不来。”
“哦,”锺木不怀好意地笑笑。“杨飘这小子真鬼,他告诉我,他已经进入情节了--难道你笔下的西妮真的有生活原型?”
他点点头,不好否认。显然,在这之前,杨飘已把什么都对锺木和盘托出了。
“有生活依据,咱们就该大胆放手地干,不妨就搞个纪实电影;有纪实小说,怎么就不可以有纪实电影呢!”
锺木有恃无恐,转而又想到什么,咧嘴一笑:“怕是杨飘以体验生活为名,真的坠入情网,陷进可拔不出来啊!”
他陡然一个惊怔。锺木说的无意,却触动了他某跟敏感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