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山庄宾馆浸入黑溶溶的夜色,有如浸泡在一潭墨汁里,一片静寂。
郑思渊斜歪在床头,眼睛死死盯在一处,一枝接一枝的抽烟,他面前的烟碟里已堆起一座桔黄色的小山。
傍晚时,他到底没抗住要去证实一下杨飘和冷媚来黄山时间的念头,这对他似乎很重要,他潜意识中总有一种不可告人的东西在鼓动着他。杨飘和冷媚不是偶然巧遇,而是事先就预谋好的,这已没什么疑问。问题是他要弄清楚他们此行黄山的全部秘密。这虽说有些暧昧,做法太过了些,可他克制不住自己。杨飘前脚刚走,他就紧随着来到宾馆前厅总服务台。
“小姐,请帮我查查这两个人。”
他将写有杨飘、冷媚姓名的纸条递给服务台小姐,她接过一看,挑起纹过的柳眉,一脸狐疑:“请问你是公安局的?”
“不,我是记者,就在这开会,想找个熟人……”
他掏出蓝派司递上,服务台小姐瞄了一眼,说:“请你稍等。”
她转身用手敲了几下台下的计算机,看过荧幕显示,抬头对他说:“你找的杨先生,还有冷媚小姐,他们是前天来的,住204房,新婚旅游……”
“新婚旅游?”
“是的,他们这么登记的。”
他说了声“麻烦了”,便匆匆回到楼上自己房间,呆了半天,才渐渐从刚刚的惊讶中拔出。杨飘和冷媚也太猖狂了,居然明目张胆地……“新婚旅游”!他脑中再次被千头万绪如蛛网般的思绪缠绕起,眼前不时叠引出白薇楚楚可怜的哀容,少时,那哀容上又幻化出杨飘、冷媚两情相悦,寻欢作乐的情景……
过去的一切猜想、推测,今天终于得到证实,然而证实的结果,却使他又一次陷入困惑难解的境地。杨飘与冷媚的关系,何以迅雷不及掩耳发展到今天这步,这是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想不清的。冷媚,这个小女人,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竟让堂堂皇皇的杨飘不顾一切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且如痴如醉、奋不顾身。杨飘今天的举动已证明,为了冷媚,他已置一切后果后不顾了。这是爱情的力量,还是……
他突感无所适从,归齐,眼前酿成的事实,还都应归咎于他;当初,他要是断然拒绝了杨飘的合作请求,也就不会……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桌几上的电话唧唧叫起,他愣了一下,伸手拿起话筒。
“老郑,你还没睡吗?”
是杨飘。
“没有。”
杨飘迟钝一下,说:“我也睡不着……你能到我房间来一下吗?”
他的房间?他分明和冷媚住一起么!这小子到底又耍什么鬼花样呢?
“你有事?”
“这样吧,你等着,还是我去你那儿。”
哼,他虚晃一枪。
“好吧。”
他放下话筒,转身穿上衣服,又从旅行包取出两包香烟,准备与杨飘作彻夜长谈。这间隙,他来回在室内踱步、徘徊,预感到这将是一次非同寻常、又至关重要的谈话。
笃、笃。门闷闷地响了两下。
“请进。”
房门开了,杨飘神情沮丧地走进,已没了以往趾高气扬、落拓不羁的风采,象是失魂落魄的破落户子弟。
“坐吧。”他手指指一侧沙发。
杨飘挪过去,顺从地坐下,又顺手接过他仍过去的烟卷,点燃上,一口口吸将起来。他瞅杨飘一会儿,也默默吸起烟,等待杨飘先开口说话。他们又暗暗僵持起,只不时相互对觑一下。杨飘一捱碰上他的目光,立时慌张地躲开,像怕被什么刺住似的。
“客儿--”他重浊地咳了一声,将杨飘流散的目光牵过来,与他的目光硬梆梆撞在一起;这回,杨飘没有躲闪,只干巴巴笑了笑。
“真讨厌,”杨飘终于开了腔。“就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是好事,这说明还没到该真正睡着的时侯。”
杨飘听出他话里有刺,干瘪瘪一笑,比哭还难看。俩人重又缄默了。烟雾无声地流散,在房内袅袅飘荡,少时,便云蒸霞蔚,乌烟瘴气。他起身,走过去,打开一扇窗子,一股冷幽幽的山风呼地吹进,不觉让人浑身一爽。
这时,杨飘象是抱定决心,咬咬牙说:“我想和你谈谈。”
“你有话就说,我一直在等你说。”
杨飘抬眼看他一下,实在按捺不住,索性一吐为快:“我就直说了吧,反正你也看出来了,我和冷媚……”
他欲言又止。
“你和冷媚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还是故意装蒜!”突然,杨飘气汹汹地嚷叫,破釜沉舟地说:“我看咱们都不要演戏了,我就明告诉你吧,我和冷媚相爱了,真正相爱了,就这么简单;当然,也不这么简单……”
他一点没吃惊,一笑,淡淡的。这无声的笑却惹火了杨飘,他像似从他笑容中读出轻蔑、鄙夷。
“你笑什么?”
“白薇呢?你又将她置于何处?”
杨飘哈哈笑了:“你把我看成一个轻浮浪荡之子,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是吧?好,我现在告诉你,我和冷媚之间的事不牵扯白薇,与白薇相比,冷媚比她更需要我,当然,我也需要她;再说了,我和白薇仅仅是一般的同事关系,我们之间并没什么契约,我更没把自己卖给她!我对她,不存在有什么责任!”
“看得出,你很有勇气。”
“你这是讽刺吗?”
“不,你总不会说你们是一见钟情吧?”
杨飘没有否认,等待他他的下文。
“要知道,一见钟情是靠不住的,那不是爱情,只是异性最初的中种吸引。有人曾把人的恋情分为两种,一种是肉体的,一种是心灵的;肉体的吸引只能产生情欲,而心灵的吸引,才是人们所崇尚的爱情--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好冠冕堂皇的理论!”杨飘一笑,“按你想我恐怕属于前者吧?
对,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不否认冷媚对我的肉体吸引,我想没有这种吸引,恐怕也不会有你所谓的心灵吸引吧。退一步说,如果异性之间没有肉体吸引,以至肉体的结合,还会有你和我吗?”
他赧然,立刻反唇相讥:“说的好,如果爱情被肉体所左右,除了最低级的生理需求之外,还会有什么呢?”--这一刻,他想起冷媚企图以自身肉体“报答”他的情景。
杨飘哈哈笑了:“你恐怕就是这样看我的吧。”
他笑了一下。
杨飘并没恼火:“以后你会明白的。在这一点上,我们都需要时间,时间会替我们说明一切。”
两人重又沈默。
杨飘郑重其事的态度,让他暗暗震惊,看来他不像一时口出妄言,却是真动了感情。当然,对杨飘爱的诚意,他是持有怀疑的;试想,谁愿意拣个人可尽夫的女人做妻子呢?尤其像杨飘这样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青年。他情愿放弃白薇,而拥得冷媚,足见他对冷媚并非逢场作戏,是真诚相爱了。仅此,他不得不对杨飘的勇气感到佩服,同时又感到不可思议的困惑。由此看来,他在骨子里始终是将冷媚视为异类的,倒是杨飘无所顾及,且披肝沥胆,把冷媚看作可钟爱的女人,他和杨飘的区别恰恰正在于此。这区别多么让他悲哀啊,他一直认为自己还算得上一个较高尚的人,一个思想较开通的文化人,可他思想角落竟还有如此陈旧的东西在作祟。他不是个君子,尽管他有时曾将自己当君子看待,并不时孤芳自赏过。只要曾经爱过就行,这是如今年轻人的时尚。是的,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哪怕是不应该爱的人,谁又能解开此中的心灵之秘呢!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对冷媚的诚意。”杨飘沈默许久,又忍不住表白说,“不过,我会向你包括其他人表明我的诚意,我准备娶她做我的妻子,当然这还要看她肯不肯嫁我。我清楚这其中的份量,她的心灵已经受过一次伤,我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这么说,你是想向我证明你的诚意?”
“你可以这么看,但我觉得倘若一个人自己心中有诚意的话,就无须向任何人证明。可我现在不得不向你,还有你周围的人证明,因为我在你们眼里或许是个……”
他不等他说完,急急插上嘴:“白薇呢?请原谅,我不得不提这个问题。”
他发觉自己已陷入一个纠缠不清的漩涡。
“我已经说过,我和冷媚之间不牵扯第三者。固然,白薇怎么看待我和她的关系,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牵扯情感上的契约,也不存在她所认可的那种关系。这我会跟她说清楚,相信她也会谅解的……”
他不禁有些颓丧,为白薇,更为自己。
“你和冷媚,”他说,“是从什么时侯开始的?”
“你不是已经给我们下过定语,一见钟情。”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记得你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话,有些人一次相识便已相知,而有些人终身相识却未必相知--我和冷媚用事实给你这句话作了注脚。”
他哈哈笑了:“可真有你的!”
杨飘也放松下来:“有你这么一笑,我在你这儿就算过关了。”
“好家伙,你是把我看成你们的障碍了!”
“不,你还是我们的介绍人呢,没有咱们的相识,也就不会有今天我和冷媚的故事了。单单这一点,咱们就该把脚本写好!”
闻听此话,他不禁黯然。
“你不用担心,”杨飘看出什么,“会写得很精彩的!”
他一笑:“看来我原先的故事没写好,如今才横生枝节,好让我再重新补写;不过,这后来的故事该由你去完成,你比我更有发言权喽! 这时,房门响了两下,接着门被轻轻推开。冷媚笑微微走进来,大模大样,让他暗下吃了一惊。她朝他点了一下头,转向杨飘,说:“看看,都啥时侯了,你们还没有聊够啊!”
他和杨飘相视一笑,他起身去床头看表,不觉一惊:“哎呀,两点了,咱们把时间给忘了!”
冷媚说:“整个宾馆恐怕就你们还没睡,快睡吧,明天还要早早起来看日出呢!”
杨飘从沙发上站起:“好了,我该走了,老郑你歇下吧,可别忘了明早起来看日出。都说不看黄山日出,等于枉来黄山啊!”
他要送他俩出门,杨飘挡住,说:“明早见!”
他锁上门,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想想,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杨飘、冷媚分明事先商量好的,由杨飘出面与他“谈判”,然后冷媚再出来收场,俩人配合默契,且又天衣无缝。
这个杨飘!
这个冷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