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琳说过“小齐会找你”话的第二天,齐慧娟的电话就打到郑思渊所在的晚报社。她是从附近一家咖啡屋打的,说:“老夫子,你出来一下,我在蒙妮娜等你!”就挂了电话,也不问他去不去或有空没空。小齐人小鬼大,干什么事总带有命令的意味。
今日无新闻。郑思渊私下给自己放了假。他是报社记者部兼社会版的负责人惯常除了编编稿件外,时间上还是从容的。
他走出报社办公大楼,穿过河流般喧嚷的大街,来到齐慧娟电话里指定的、一隅闹中取静的街旁咖啡馆屋。咖啡屋名字很腻,叫蒙妮娜,一看便知是随如今社会上取“洋名热”的浊流夹带而来。这咖啡屋门面装潢很花哨,进去便知这是那种男女相悦、谈情说爱的场所。郑思渊虽说经常在社会上“跑新闻”,但平素也极少光顾这种场所。这是小青年的天地,是孵化情爱的温床。这些年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城市人口的爆长,咖啡屋之类的交际场所应运而生,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并由此演绎出不少鸡鸣狗盗的马路新闻。晚报上的《大千世界》栏目,便经常铺陈着这样的花边文字。郑思渊也留意起这样的场所,随时准备从中讨出管中窥豹的文章来。
他走进蒙妮娜咖啡屋,齐慧娟看见他,笑容可掬地朝他挥挥手。
齐慧娟今天一改“上班族”的装束,一身时尚的休闲装,随和而轻捷。她淡淡眼影,淡淡的唇红,浑身散发一股幽幽的化妆品的芬芳。一洗过往纺织厂档车工铅尘,也没了奥菲斯小姐的拘谨,倒象是钟鸣鼎食的大家闺秀。
郑思渊在她对面坐下,看看她,玩笑着说:“齐小姐,有何见教? 齐慧娟抿嘴一笑:“晓琳大姐没对你说吗?”
“她不肯说,只说你会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搞得如此神秘?”
“直说了吧,”她正正身子,“想求你给写篇表扬稿,在你们晚报上发表一下。这你是举手之劳,想必不会推辞吧?”
“你要表扬谁?”
“晓琳姐表哥表嫂呀,当然也是你的!”
齐慧娟索性摊开了,说康庄夫妇直接抱养那私生子不太合适,为掩人耳目,佯装收养弃婴,报纸上披露一下,他们在单位也好说,落和好名声,同时也好去公安派出所申报户口。这样,对私生子的生母也算落字为凭,日后不好反悔,自然也免了招致闲言碎语。
齐慧娟说过,讨好地一笑:“郑大哥,咋样,帮个忙吧!”
郑思渊先是隐隐吃惊,继而笑而不答。他清楚,这一准是齐慧娟想出的鬼点子,当然康庄夫妇也有难言之隐。
“哎呀,说话么,你到底帮不帮,写几句话的花边新闻也行啊!”
郑思渊啜了口咖啡,说:“报纸是公众舆论的阵地,这种事恐怕不易……”
“你是记者部的头儿,又是版面负责人,这点小事在你手里不小菜一碟么!”
“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严格……”
“别唱高调,你就说帮还是不帮吧?”
“你知道,我们报社是主编负责制,每条新闻都要经他严格把关,这是报社的制度;倘若所发稿件失实,是要负责任的……”
“你别跟我卖关子,我不信连一条花边新闻,他主编大人都要过过篦子;再说了,又不是让你搞虚假报导,这是事实存在嘛!”
郑思渊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这个忙我的确帮不上。”
齐慧娟略略一怔,慢慢站起身,说:“好吧,那咱们就AA制,你喝的咖啡,请你自己付帐吧,恕不奉陪!”
“不,全由我买单!”
“呆子!”
她横他一眼,拂袖而去,一时弄得他好不尴尬。
过后,齐慧娟没再找郑思渊,她心目中的“老夫子”是个既正统又呆板的报人,她只好另辟蹊径。而郑思渊见她一下没了踪影,陆晓琳也如往常,没再提及收养那私生子的事,不免觉得蹊跷,便试探着问陆晓琳:“最近怎么没见小齐来了?”
“谁像你那么自在,人家忙着呢。”
郑思渊呆了一下,说:“那孩子的事……”
“你还知道关心?”她话里有刺。
“我不过随便问问。”
“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什么意思?是收养进展正常?还是……郑思渊想想,反倒觉得不正常,她们一定有事背着他。
果然,一星期后,他在报社办公室又接到齐慧娟打来的电话。
“喂,我是郑思渊。”
“报纸看了吗?”
“哦,是慧娟呀。什么报纸?”
“你的报纸呀!”口吻中暗含嘲讽。
“是今天的吗?”
“不,昨天的,就在你的社会版。”
他心中一梗,预感到什么,但又一时摸不着头脑。
“没看,你就找来看看吧,好好学习一下,我的马列主义大记者! 咔,齐慧娟挂上了电话。
他痴了一下,立刻仍下电话跑去翻寻昨天的晚报,眼睛慌慌张张在社会版上搜索,目光在报缝里一则简短的花边新闻上滞住,那刺目的标题戳得他一个惊怔。
大学讲师收养弃婴受好评近日来有读者纷纷投书报社,表扬C大中文系讲师康庄夫妇。
本月二十日晚,有人在市复兴路口拐角处弃一未足月女婴。当时,许多过往行人在此围观,却无一人上前救助。C大中文系讲师康庄夫妇骑车途径这里,见此情景,毫不犹豫地将这被遗弃的女婴抱回家中收养,视如己出。如今这个被遗弃的女婴在他们家里生活得很好。康庄夫妇表示,他们一定要让这孩子感受到父母的温暖,要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C大学师生对康庄夫妇这一善举,深表赞赏。
“无稽之谈!”
郑思渊愤然摔下报纸,整个儿塑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分明是铅印的事实。他不能不承认,齐慧娟在他麾下戒备森严的社会版钻了空子。面对这一事实,他自认败了,败在齐慧娟手里(或许陆晓琳也参与了此事),她真是个神通广大无法无天的女人!他暗暗恼火,觉得自己受到戏弄,想去找社会版的编辑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谁为齐慧娟开了后门。但他转而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太无聊了恐怕社里编辑也蒙在鼓里,于不经意间让她钻了缝隙。唉,他重浊地叹了声,继而,又忍不住反省自身,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的办报思想太死板,缺乏必要的灵活性?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奇不有。作为报界的人,社会版难道就不可以抓抓这个“奇”字?然而,虚假的“奇”事,是绝不能容忍的!倘不了解内情,读者兴许还真会被康庄夫妇的善举所感动呢。他忽然有些啼笑皆非,好像自己也参与这场骗局。
郑思渊回到家,将那份晚报扔到陆晓琳面前,说:“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郑思渊指指那条花边新闻:“就是这个!”
陆晓琳低眉一看,不觉扑哧笑了。
“你还笑,这是弄虚作假、欺骗读者!”
“你别耸人听闻好不好……”
“耸人听闻?说到底这就是一种欺骗,舆论欺骗!”
“你知道事实吗?”陆晓琳口气软下来。“事实上,表哥表嫂就是从马路上拣来的,他们收养弃婴,难道就不该受到表扬?”
郑思渊无言以对。说实在的,在那私生子的事上,他一直是个局外人,其中原委,他丝毫不知。
“好,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去问慧娟好了,都是她一手导演的。谁让你死正统,拒人以千里之外!”
郑思渊哭笑不得,心想这齐慧娟真鬼,她虚拟了一个事实,演了一出戏。她可称得上是位天才的小说家,善于制造曲折离奇的故事。
一纸铅印的事实,铸就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这是郑思渊始料未及的,它充分显示了作为女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