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派出所长本来想给乔鲁生来个下马威，却把乔鲁生的情绪给激上来了，他嚯地站起来，瞪着派出所长说，你当我是三岁的孩？，三句大话就吓得尿裤子。我聚的什么众，谋的什么反？我告你个诬陷良民罪。派出所长恼羞成怒，嚯地把枪抽出，啪地掼在桌子上。乔鲁生拍着胸膛说，你照这里打，你照这里打。几个干警就想过去下架子。刘镇长通地一拍桌子，连连呵斥，都给我坐下，像什么话。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刘镇长皱着眉头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鲁生呀，这次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叫你来，这是镇上对你的重视。你们积极反映村里的问题，动机可能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刘镇长站起来，走到乔鲁生的跟前，一边握着手，一边拍着他的肩说，回去多做做他们的工作。乔鲁生一走，刘镇长把门一闭，把派出所所长撸了个鳖不吃食。
镇里决定到舜王庄去査账，刘镇长事先给了姜来福一个电话，说，明天镇里去查账，罢免的事先不要理它，反正镇委还没有意见。姜来福放下电话，就让村文书召集起了宋启三、丁满囤、耿家兴和秀荷紧急磋商，姜来福按照自己的想法，给大家吃了个定心丸。然后说，明天镇里来查账，把乔鲁生和丁满堂也叫上，看看我们是不是弄假账。村黾和企业的一起查，具体由满囤负责。我去山大医院给英子他娘看看，近来她又肚子痛，我怕她那毛病再犯。散了会，宋后三折回来对姜来福说，叫上乔鲁生和丁满堂，他们胡掺利，恐怕不大好。姜来福说，叫上他俩是堵他俩的嘴，他们知道个屌，就经管局的人来不也是査不出个问题来？只要把账弄明白，他准来也白瞪眼。今天晚上你就准备个通宵，出了事我找你。
检查组十几个人在舜王庄一查就是七八天，自然是榫是榫，楔是楔，一点破绽也没有。头两天乔鲁生和丁满囤还跟着，后两天两人干脆就打了退堂鼓。姜来福说，不参加是他俩的事，咱可不是暗箱操作。
检査组把查账的情况对张书记和刘镇长做了汇报。张书记说，没事就好，对老西姓也好有个交待。刘镇长说，姜来福的工作力度大，在村里得罪了不少人，哪村里没有几个邪头。张书记说，面大了就是个毛病。既然如此，姜来福的事就先放放。
张书记到县黾开会，散会后被县委杜书记叫住了，问，听说舜王庄罢姜来福，你们镇里帮着弄脸面工程糊弄村民，是有这回事？张书记说罢姜来福是真事，脸面工程没那回事，那工程是去年定的，都报县里了。杜书记说，我看那个农贸市场就先别建了，要建就建个像样的东西，别盖趟房子圈个院子，起个大名字就行了。张书记说，还是杜书记英明。
晚上，张书记和刘镇长一边对弈，一边说舜王庄的事不知道谁捅上去的。刘镇长一走神，就让张书记将倒了。刘镇长回头看了看，把虚掩的门闭上，说，是谁捅到县里的，肯定是韩平。他没捞着镇长干，恨不得镇上乱成了粥，他好看笑话。在咱镇大院背后捣鬼的、挑动群众搞罢免的都是他。张书记把象一飞说，那你说怎么办？刘镇氏说，让组织部把韩平调走，要不没好。张书记说，人事的问题，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问的是当务之急怎么办？刘镇长说，那就让荽来福辞职，省得闹得纷纷扬扬的。张书记寻思了一会儿说，这事也不用研究了，明天就跟姜来福谈，等过了这一阵子冉说，村书记也没几天活头，到时候做做工作让他当。刘镇长说，这事让我谈不合适，我和姜来福的关系……张书记说，就凭了你和姜来福这层关系，你谈最合适。
刘镇长推辞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跟姜来福谈。谈话就在镇大院接待室里，好茶好烟地伺候着。刘镇长说，张书记和我怕你出丑，商最着让你辞职。荽来福一惊，问，让我辞职？怕给镇里出丑？不行，是黑是白，得讲个清楚，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广台。刘镇长说，我看你就先委屈一下，给我们个面子，也给自己留个面子3实话实说，这个意见是县委责成下来的，我和张书记也不能说别的，什么事都得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和张书记对你还是原来那个态度，你村的书记不在了，就选你！姜来福说，你的难处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我领了。难道你们还能在镇上打住铁蒂巴儿，万一你们提拔了，我姜来福还不成了没娘的孩子？刘镇长说，就是我走了，只要不是韩平，我就能给你说上话。既然到了这‘步，先退一步，也未必就是坏事。咱俩的关系镇上、村里都知道，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开始姜来福还对答几句，后来干脆不说了。尽管刘镇长苦口婆心粗说细说，姜来福就是不服气，起身摔门悻悻地出了镇委大院，弄得刘镇长卜不来台。姜来福走出老远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误了你们的前程。刘镇长摇着头说，真是个犟屌日死驴，吃亏就吃在这上面。
姜来福出了镇大院被风一吹，才猛地醒过来，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疯了，十几年的交情就这么一下子两断了？刘镇长是好人，他不会亏待我的，我怎么就听不进他的话呢？他的话肯定有道理，我怎么就犟屌日死驴呢！姜来福转回身去，他想跟刘镇长陪个不是。应承自己可以辞职，这遭罪的官有什么干头呢，两头受气。可是当他走到镇大院门门时，他又停下了。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姜来福为舜王庄操心费力，我没贪没占，也没有干对不起老少爷们的事。这职我不能辞，不能辞呀。
暮色四合，雾气从河里、林中袅袅升起。芦公河中桨声灯影，笙歌缭绕，是芦公河上新添的一道风景。这些年，城里人坐了船顺芦公河漂流下来，有的是欣赏农村的夜景，有的是谈情说爱，也有个别不规之徒则在船黾嫖娼宿妓。河东的一户有钱的人家还打造了一艘豪华游船，停靠在河中一个小岛子边上，专做河鲜和海鲜，变着花样吃鱼鳖虾蟹，价格贵得惊人。可是有钱的人还是趋之若骛，应接不暇，须得提前订桌。近来船又添了几艘，依然爆满。中国人就是愿意把财富往肚子里装。当然还有另一项服务，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姜来福看见从树林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丁满囤一个是耿家兴，姜来福就隐蔽在一丛柳棵内。丁满囤和耿家兴来到河边，就招呼河中的渡船。一厂满囤说，荽来福这小子细想想，也够倒霉的，这几年表面看上去，风风光光，其实也没赚到什么便宜。耿家兴说，不过他上上下下的关系拉得不少，拿了老百姓的东西送人情，我就看不惯。丁满囤说，相比之下这就是好的了，有多少村大王，连孙子的事都安排明白了。耿家兴说，不管怎么说，姜来福的村主任是当到头我们罢下姜来福你当。丁满囤说，你别跟着说混话，我丁满囤姓丁不姓孙，这遭罪的官，谁当了也没好果子。这时小船已靠岸，他俩就跳上去，悠悠地划到了河心，姜来福的心就像砸破了五味瓶。
对罢姜来福的事，舜王庄一直听不到镇里的态度，乔鲁生和丁满堂就有点着急。这天，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壮起胆子再到镇委去找张书记。镇委办公室主任说，主事的都到城里开会去丁满堂说，你别把我当小孩子骗，我看到张书记刚从厕所里出来。办公室主任就不说话了。丁满堂从破提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和一个面包，往锃亮的茶几上一放说，等不到张书记我们就不走了。
办公室主任只好来到张书记办公室说，舜王庄乔鲁生他们来找你，正在办公室耍赖。张书记说，我小‘见，你告诉他们关于罢免姜来福村主任的事，镇委还没有研究，比他们在家等着，这几天…定给答复。话还没说完，县委办公室就打来电话，说是县委杜书记要来镇上，专听舜王庄事情的汇报。张书记一听立即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想当务之急，马上出面让舜王庄的人先回去，于是改变了主意，急匆匆来到镇委办公室。
张书记一到，乔鲁生他们都脸上挂了笑容站起来向张书记点头。乔鲁生说，罢免书送来这么久了，我们都等不及这就来了，真不好意思，麻烦领导。张书记说，今春的事多，上上下下的事都火急。你们村反映的问题，镇里很重视，成立了检查组，为了严肃纪律，我们还请了县经管局的领导，查了七八天的账，到底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其他的毛病，已经跟他谈了，再不改，再罢也不迟。乔鲁生说，张书记，实话说，姜来福村长也不是个坏人，从有些方面讲，他还是舜王庄的功臣，可他这几年变了，不顾老少爷们利益了。查账吧，谁还不知道，谁来查，也査不出问题。你要足主持正义，就答复我们的要求。要不，二百多人的签名，我们也不好交待……丁满堂抹了抹嘴巴子说，上边三番五次地喊依法办事，其实还不是长官意志，以权代法，连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都不让使。不答复，我们就去省里讨个说法，问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还管不管用5乔鲁生打断了丁满堂的话说，满堂你这是咋，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有话好好说。丁满堂说，还说个屌，官官相护，哪有庄户人的活路。这时杜书记的秘书来电话说杜书记已到了扶河桥。张书记关了手机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三天之内给你们答复。
杜书记吃了一个油桃咂着嘴说，味挺好，听说很走俏？张书记就笑了。杜书记说，巨马镇的高效农业给全县带了一个好头，出了经验，希望在民主和法制方面也出出经验。台上镇正在家搞“三依法五公开”，县上准备推广，民主是大势所趋。这一说，张书记那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就放下了。张书记说，那我就汇报汇报舜王庄要罢村长的事。张书记汇报了舜王庄要罢姜来福的理由和大体经过，并提出了三点优虑：一是目前农村干部难当，老百姓不大听嚷嚷。如果村民可以随便罢官，那以后的工作更难办了。第二点是舜王庄家族派系斗争激烈，老百姓素质低，弄不好就会发生混乱，影响生产。第三是罢免村官在全县还是第一次，对罢免的程序也不熟悉，弄不好就会违法，打不完麻烦。
杜书记听完张书记的汇报，笑着说，你说的这三条忧虑，我可以给你归结为二个字，怕失。说透了是怕失去特权。可你想没想过，现在农村的上访案子呈直线上升。有些村干部无法无天，老百姓交不上提留，不问青红皂白，就敢砸人家的门楼子。有些村干部把集体的财产变成了自己的，任意支配，前几天我听到一个事，有的村穷得叮当响，可村干部竟然存款几十万。不少村干部都在城里买了房，靠什么？靠手中的权力。这样的官，小罢能行？村官违法犯罪，光靠我们党委政府监督是不够的，要靠选民，要靠老百姓。
杜书记燃了一支烟，情绪很激动，他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为什么产生腐败，因为权力失去了监督。“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载舟覆舟所处慎之”。不论姜来福有多大的功劳，多大的本事，多少人说话，只要选民提出来，就要履行罢免程序，罢。西晋法学家刘颂主张，官吏应当谨守法律条文，“死生以之，不敢措思于成制之外。”依法处理，好像不合众心，不合人情，但也要毫不犹豫地依法处理。这对于我们今天的事业很有指导意义。法律常常毁于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也常常毁于上有法律下有对策的玩弄法律的官吏，哪怕他是处以公心的良吏。
张书记说，只要有您给我撑腰，我就敢当这出头鸟。
姜来福从镇里回来时，太阳就落山了。秀荷、姜洪宝，还有些亲的近的都在家里等着他。姜来福从车上下来，一个踉跄被姜洪宝一下扶住了。姜来福眼直直的，口里不停地说，罢了也好，
罢了也好。女人就哭了，小英子她们也跟着哭了，一哭，姜来福清醒了许多。他对女人和小英子说，我没事你们哭什么，然后他对秀荷和姜洪宝他们说，你们回家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实在太累了，我要休息。人们一走，姜来福就关，大门，姜来福打开一瓶二锅头，一边流泪一边喝酒。女人说，罢了也好，省得当别人估不透的财主，就凭了你的本事，掉不了地下。姜来福就泪眼婆娑地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呀！女人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这样不是毁了自己吗？要是那样，我可怎么活呀！你就是醉煞，别人还说你畏罪自杀。说着，女人就哭着跪下了，孩子们也都跟着跪下了。姜来福用手背揩了揩泪说，你们，你们不要哭了，起来吧，我不喝了，不喝了。全家熄灯睡觉的时候，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农村基层政权建设，历来是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之一。依法公开罢免村主任，这在中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罢免日定在6月17円，农历芒种，过不了几天就开镰割麦了。
这一天舜王庄很热闹，大车小车出出进进，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记者来了，省电视台和县广播电视台的早早支起了摄像机，准备全程录像。
会议主持由刘镇长改为韩主任，韩主任问人数到齐了没有？丁满囤说，应到685人，实到598人，合于法定人数。丁满囤穿着毛料西服，理着平头，挺精神的。韩主任问谁读罢免书？丁满堂站起来说，我。韩主任又问，姜来福，姜来福呢？全场人都伸长了脖子寻找姜来福。有人说，刚才还在呀，怎么一转眼就不在了呢？
荽洪宝、秀荷就往村委会办公室跑着去找。
这时，姜来福就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他变了一个人似的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他人瘦了一圈，腰又锅了许多，刚才还好好的头发，一下子也变得像雪一样白了。他也穿了和丁满囤…样的灰毛料西服，打着领带。他板着脸，目光有些呆滞，手里拿了一叠厚厚的条子，磕磕绊泮地走上台来，拿眼把会场扫了一圈说，老少爷们要罢我的村主任，我姜来福认了，我姜来福是有不少毛病，对不起老少爷们，这几年老少爷们的负担是重，可是我姜来福能顶得住？这时姜来福的腰就弯下去，一只手摁着膝盖，干咳了两声，这时小英子就上来了，搀扶着姜来福，却被姜来福推开了。过了一会儿，姜来福直起腰说，违法的事我也做假账我也做了，可不做能行？你们看，说着，他慢慢地，慢慢地举起手里那一大摞条子，抖了抖又说，这都是上边批的，说完把手里那一摞条子哗地抛上天空。接着就有一口浓痰噎在嗓眼里。条子像冬天的雪片在空屮纷纷扬扬地飘舞。流出的涎液，也像田里飞动的闪着光点的珠丝。人们还没愣过神来，姜来福便扬长而去，口里呜呜啦啦说着什么，谁也没有听清。
有人喊，姜来福疯了，姜来福疯了。
又是一年春草绿了，可是舜王庄一直没有选出村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