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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曲直且问天(1)

蔡灵童在摇摇晃晃中渐渐苏醒,但闻车声辚辚、马蹄踏踏,隐约还有人语哝哝。动一动身躯,依旧疼痛酸麻,脑袋更是闷胀欲裂,跟要炸开一样,手脚反而无知无觉,倚仗肚皮收缩,只能像无骨的虫子一样蠕动。

突然马车拐过一道急弯,蔡灵童毫无防备,即便有防备也于事无补,一个翻滚被甩至一侧,脑袋重重地磕在硬木卯合的厢板上,令人意外的是,此一磕非但没有突如其来的疼痛,反而头脑为之一清,原本要爆裂的头颅,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舒服受用。

这种感觉蔡灵童非常喜欢。同时蔡灵童又发现,脖子的功能居然也在,而且运转自如。

一歪脖子,试探着往木厢板上又撞一回……何指受用啊!简直爽到了极点,照这样不停地撞下去,没准能把脑袋撞不疼。不过不能停,一停依旧闷胀如初。

这自然难不住蔡灵童。

接着撞。

一下比一下用力,一次比一次凶猛。

舒爽的感觉促使蔡灵童坚定地、毫不停歇地对厢板发动一次次撞击。

撞击声终于惊动了一直在马车左右迂回护卫的牛阿牛。

牛阿牛是费城总兵朱在天身边的一员偏将。做偏将最大的好处是若遇强敌、可以以护主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和头儿一起逃跑。

马车里面传出来的沉闷撞击声令牛阿牛异常焦燥。顺过手里倒提的长锤,认为应该提醒车里那位一下。顺顺当当让我交差就得嘞,干哈呀!牛阿牛最恨的就是节外生枝。

六棱长锤的锤头温柔地在厢板上回敲两记。意为警告。

不料里面对这一警告毫不理睬,居然变本加利越发撞得厉害。砰砰山响,板晃厢摇,力道大得惊人。惊得拉车的黄膘马也乱了步伐,抿耳昂头、竖鬃炸尾。急得车夫紧拉缰绳,唯恐黄膘马受惊飞奔。

牛阿牛本来就是个牛脾气,对车厢里的公然挑衅勃然大怒,锤上继加两成力道回撞过去——锤至中途,车厢木板陡然破裂,木屑纷飞的破裂处突然冒出一颗头来,此头赫然还要比自己的大锤猛上一圈,并且无畏生死,直迎过来,固执而又热烈。

牛阿牛阴阳手紧握锤柄,用的力道原本极有分寸,但万万没料到会有一颗大头出来迎接,这种急转直下的突变,令牛阿牛措手不及。“不好!”惊呼脱口而出。两膀运足力气,硬生生要扳回大锤的去势。此时车马相依,空间狭窄,扳锤的力道生猛又无章法,一顿一顺锤头一落,居然重重地锤在胯下马的屁股上。战马吃痛长嘶前窜,牛阿牛重心陡然随着大锤侧移,顿觉屁股底下一轻,霍地平空落马。

干净利落地掉下马背也没什么大不了,有几个会骑马的没掉下来过,但坏就坏在尚有一只脚还牢牢地套在蹬里拽不出来。没落地之前牛阿牛还不知愁地担心那颗找死的大脑袋,等到一落地,顿时发现自己的脑袋处境居然比车里那颗更凶险。

前面小队人马走的阴死阳活、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四个武士心事重重,领命抓人一个也没逮着,找到一个吧,还敌友难辨。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原模原样带到主子面前为上。

忽听身后人呼马啸,四武士均一惊,回头一瞧,一匹黑马已经旋风般冲了过来。

“截住!抓住!快拦快拦!”一群兵丁众口嘈杂,在后面跳着脚喊,“马、马拉牛、牛、牛……”

“马上没人呀?什么也没有哇。”

“这边!这边呢!牛将军让马蹬托住了。”

四武士齐声大喝:“围住拿下。”

兵丁蜂涌围堵,抓缰绳、扯马鬃、拽马腿、揪马耳、薅马尾、抱马脖。尚有数名兵丁挤不上去,但这种活动你不参与,回去吹牛都没本钱,于是团团围住,甭管什么地方,抓住就不放,更有人牢牢抱住牛阿牛地面上拖拉的那条大腿。一个小卒实在挤不进去,人缝里伸手一捞,嘿,竟然捞着一只手,银钉护腕一入眼,不由得惊喜大叫:“抓住了,抓住了,快来人啊!”刹时有七八个一身力气无处施展的小卒过来帮忙,抱着小卒后腰拔河一样往后薅,猛然嘶拉一声,齐齐都摔了个腚墩。

战马终归是训练有素,一但被制住便动也不动,站在那噤若寒蝉微微发抖,兴许知道闯了祸,又兴许是屁股上锤痛未消。

牛阿牛顶盔已经不见踪影,后脑勺被拖磨得斑斑血迹。猛将就是猛将,紧咬钢牙,闭紧青白的双唇,一声痛也不唤,挺身居然还能站起来,奇怪?奇怪?嗯?好用的居然是被马蹬拖住的那条腿,另一条不敢用大力,估计是脱臼了,一蹦一跳站立不稳,忙去扶旁边的兵丁,咦?一扶扶个空,一歪脖,“妈呀!胳膊呢?”

“他奶奶地,刚才谁拽我啦……?”牛阿牛挥动单臂大骂。

小卒正用手擦试额头上的汗,一低头,咦?手里怎么多了一支胳膊,看粗细长短,这不牛将军那根么!

兵丁自觉闪开一条道,方便牛将军身体团聚。

牛将军蹦步上前,左一巴掌、左一捌子,打那个小卒。小卒自认理亏,不敢争辩,左右躲闪。

牛阿牛越打越生气,“你个孙子,我摇头你没看见啊?我一个劲摆手不让你们帮忙,你没看见啊?我揍死你!”

“看见了”

小卒被打得连窜带蹦,还要点头应承。

“看见了你他妈还拽。”

大家伙纷纷劝解,紧拉慢扯,都说人家也是好意,您大人大量。

牛阿牛越打越生气,小卒一直用自己断臂左遮右挡,虽然不还手,却因为害怕忘了还胳膊。

小卒也有一腔的热血,见牛阿牛没完没了,一咬牙,犯上就犯上,挥兵器迎战。

大家伙一见这个架势,均怕惹祸上身,都闪至一边。四个武士更是连连冷笑,笑这地方怎么净是一群没大没小没有教养的兵将。

牛阿牛见小卒胆敢还击,忙改巴掌用拳,一拳两拳三拳,因为要蹦跳做战,而且只有一个拳头,与小卒堪堪斗个平手。

断肢处鲜血不断涌出,身上挨的每一拳又都是自己的拳头,牛阿牛气地两眼发黑。

那小卒抡圆了断臂同牛偏将酣战,居然越战越勇,也许以为是自己功夫突飞猛进,居然能与牛偏将打成平手,又许是认为用上司的拳头打上司,这种事前无古人,必会留名后世。

把一支断臂撞、拍、扫、砸、挥得灵动自如。污血点点滴滴飘舞飞扬。

牛阿牛血流过多体力不支,实在难敌小卒破罐子破摔的疯狂进攻,在兴灾乐祸的四个武士蔑视目光里渐渐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没接得及时,气得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小卒已经红了眼,此时眼睛里哪还有什么牛将军马将军,有的只是胜利。一见牛阿牛摔倒,不由激动得跳了起来,嗷嗷喊着号子,围着牛阿牛转圈,一迭声呼唤再来。

****

小侯爷名为来驼峰岭剿匪,实则是来这里散心。

宫里沉闷又无消遣,尔虞我诈反反复复,争权夺利时时处处,伤透脑袋累断筋。这里多美呀,山青水秀,景色如画。

小侯爷在费城北三里外扎下了七座大营,与费城遥相呼应,呈犄角之势抵对驼峰岭。驼峰岭下所有离岭的路径,均派人密密封锁,只许进不许出。小侯爷已经在费城总兵朱在天的手中,要来了驼峰岭的手绘草图,攻防退守早已尽皆在胸。

来之前小侯爷特意请大都得胜坊的名匠,打造了一只银杆金头的挑金枪。金枪时刻不离小侯爷的身边,睡觉都在床头撮着,这么累人的原因有二;一为非常时期,不定什么时候就动手打仗,手上没有家伙可不行;二者现在兵丁太滑头,怕偷着扛出去磋些金沫子,等用的时候成棍儿了,对,还有名号,刚竖立起金枪小侯爷的名号,枪头要没喽,岂不成了银棍小侯爷,这名可不雅,传回大都脸可丢大啦。

有探子来报,言昨夜去抓人的四侍卫已经到了帐外。

小侯爷闻讯大喜,几个箭步冲出大帐,见帐外四武士甲衣不乱,只道那名偷溜进费城的山匪已然捕获,往远处一瞧,见一匹马的马背上绑着个小卒。那小卒依然处于兴奋迷乱之中不能自拔,绑在马背上也不安份,吡牙晃脑,嘴里哼哈有声,显然是让胜利给冲昏了头脑。

“这是咋回子事啊?”费城总兵朱在天虽然不认识这个小卒,但熟悉小卒穿的军衣,这应该是自己的手下,怎么当山匪给绑啦?

小侯爷一口京片子,对总兵的地方口音极为反感,手里大枪一横,一拨落就把朱总兵给拨落一边去了,心说不管你猪在天猪在地,在哪都行,就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碍眼。

小侯爷一指马背上的小卒,“就是他吗?”

“回侯爷,这小子犯上,把牛偏将打成了重伤。”银甲武士忙躬身答道。

“哦,哈!有这等奇事?”小侯爷显然很感兴趣,一边点头一边顿了顿手里握的金枪,仔细打量那个小卒。

朱在天边上捋着胡子正侧耳细听,闻言一惊,忙凑到小侯爷近前,刚要开口说话。小侯爷先说了,“你看你看,朱总兵,你这都怎么带的兵?嗯,顺序怎么颠倒了?兵能把将给伤喽?你是不是埋没人才了?本侯爷可是只认本事不认人,不知你以为如何?”

朱在天不敢分辩,忙应道:“是是、是。卑职目光短浅、目光短浅。”

“说说,怎么个犯上?”小侯爷示意侍卫快讲。

四银甲武士里头有一个心直口快,气刚才同伴没说明白,本来人家牛将军是积极配合咱们,咱们一没留神让牛将军受伤就已然不对,要再不收拾这个犯上的小卒,就更不象话啦。于是忙躬身抢言道:“侯爷,是这么回事,牛将军坐骑突然受惊,牛将军掉下马背,但一条腿别在马蹬里,紧急关头……”用手一指马上的小卒,“这小卒死死地扯住牛将军的胳膊不放……”

“扯得好,这小卒眼明手快,干得好!”小侯爷击掌赞道。

武士一愣,心说我还没说完呢?胳膊扯断了好什么呀?但断胳膊那事显然不能提了,侯爷说干得好就是干得好,我如果说不对,他不应该这么干,当时情况下也只有这么干,但是……但是……

“你到是接着说呀。”小侯爷很不耐烦,催促武士快讲。

武士一见此景,急忙留了一个心眼儿,心想:不能说胳膊了,要说,错!扯得不好,那样干不对。那不跟骂小侯爷一样吗,接着说、接着……“牛将军气愤不过,打了他几下……”

“别说了,这怎么就犯上啦,就凭能在惊马狂奔之际拉住牛偏将,证明这小伙子功夫不错,这样,让他顶替牛偏将职位吧!”小侯爷彻底不耐烦,挥挥手,让武士扶下趴在马背上感动得泪流满面的小卒。

“让你们办的事,办得怎么样啦?”

这武土好心办坏事,心说他奶奶地,侯爷在大都时候不这样啊?怎么断章取义呢?我还没说完呢,鼓了鼓勇气,但还是不敢申辩,别再说我犯上,忍着吧。

另一个武士急忙抢步上前,“侯爷,抓……带……,拉回来一位,请侯爷定夺。”此武士一脑袋迷茫,也搞不清楚车里大头汉子到底是敌是友。

“抬下来,抬下来。”

余下俩武士急忙招呼兵丁上车里抬人。首先抬下来的是牛阿牛,牛阿牛车里听得分明,本以为小侯爷能主持公道,听罢刚才一翻对话,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被抬下来之后忙用目光搜寻小侯爷,执意要诉诉冤屈,不料身边一武士很不适宜地大声道:“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这位是牛偏将。”

小侯爷蔑视目光爱搭不理地看过来,与牛阿牛目光碰个正着,小侯爷只用了一只眼睛的半个眼珠儿,牛阿牛一见又伤心又绝望,这是正宗的半拉眼珠都不爱瞅的眼神。牛阿牛顿时失去了争辩的信心。

七手八脚抬走牛阿牛。小侯爷腻味地直皱眉头,能让小卒子给打成这样!回头看了朱在天一眼,意为:看看,这就是你的偏将,一点都不禁打。

朱总兵一见牛阿牛那副模样,心疼地眼泪都流出来了。

“又抬下来一个,又抬下来一个。”

军兵不怕事大、唯恐事小,先前抬下来那个挺刺激,再看看下一个。

“哇!这个更够劲!这、这、这什么人呀?”

“这脑袋,哇!天下居然有这么大的大脑袋!”

所有兵丁都盯着蔡灵童硕大的、圆滚滚的、乌青肿胀的脑袋瞎猜。

一武士上前,简明扼要地讲给小侯爷听,告诉此物的由来,说原先伤势不这么重,先前气息粗重、脉象平稳,不知返回途中和牛阿牛发生了什么争执,惹牛将军大发脾气,被牛阿牛敲了两锤,自从挨了那两锤,便一直这样,气息若有若无、变得游丝一般轻细,脉相也跟着变得散乱而没有章法。

金枪小侯爷听罢,用凌利逼人的目光瞪视朱总兵。朱总兵急忙低下头,暗暗埋怨残废阿牛惹了大祸。

小侯爷拧着眉毛沉吟半晌,缓缓言道:“即然被几个逃跑的山匪五花大绑严刑拷打,想必此人是个重要人物,即使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单凭他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气概,我们也要援手施救,这样,把他抬到御医寝帐,让御医好生调理。”

金枪小侯爷金口玉牙说啥是啥。余者不敢怠慢。

慢慢地、轻轻地把蔡灵童抬进御医寝帐。

随军御医耶律元,虽然年纪轻轻,却医道高绝,待兵丁把大头汉子放得稳妥,急忙上前,右手食中无三根修长苍白的细指,准准地搭在蔡灵童左腕脉门寸关尺,一搭之下感觉这病歪歪的大汉脉来浮散,重按则无,阳气已经衰绝,大罗神仙来医也活不成了。便站起身习惯地掸掸长袍,刚要向一直关注的小侯爷回禀,忽见床上瘫软如泥的大汉面部一阵痉挛,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笑意。那笑容绽放在青肿狰狞的面孔上,教人看着有说不出来的古怪滑稽。

耶律元愕然呆立当场,其笑容绝非回光返照,倒象是隐隐含有其它喻意,连忙伏身抓起大汉的右手,三指一扣脉门微一感触,心里不由悚然一惊。这汉子左腕脉显浮散,已是回天无力,却为何右腕脉呈伏促藏匿于筋骨之间、重捞之下才有所得,幸好重诊一遍,不然好端端一条性命岂不败坏我手!这人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脉相呢?左手脉告诉我活不成啦,右手脉跟我说死不了。

耶律元七岁拜师学医,十七岁拎着小药箱子跟师父进宫医诊,二十一岁提为御医,距今已有四年。这么多年无论是皇宫大内,还是乡下民间,从没碰到过这样奇怪的脉象。分明一个病人,偏偏显露出两个人才有的脉搏,难道这人有两颗心!

小侯爷等得不耐烦,见耶律郎中满脸怔仲神魂外游,呆愣愣地望着帐篷一角,便轻轻咳嗽一声。

耶律郎中偶闻侯爷提醒,急忙神魂归位,躬身道:“侯爷,不知这个汉子因何病至若斯?”

小侯爷一愣,气道:“这也正是我要问你的。”

耶律郎中心想:病汉子病情古怪,医治起来决非易事,不知他对小侯爷重不重要?若不重要,正好要过来让我辩症推敲;若然重要,干脆一推三六五,免得医治不好找我晦气。想罢忙对小侯爷道:“侯爷,医治此人肯定要大费手脚,并且须有几味奇物做引,费些手脚损些心神倒没什么,几味奇物引子却极难搜集,不然……若不然……”

“不然就别费事了,是不是?”

“侯爷明察秋毫,属下确有此意。”

金枪小侯爷眉头轻锁,想了想,道:“此人身材槐梧,面相威猛,肯定天下少有的一条好汉,如今遭遇匪人陷害,又正是我们意欲讨伐的匪人,若救得活他,非但能做我的左右手,或许还能帮助咱们对付驼峰岭,此为一举两得。”

耶律郎中心想:这人救活救不活尚是未知,若救活之后变得又呆又傻,定然怪我医道不精,不如给小侯爷出个难如登天的难题,然后再出手医治,到那时救活救不活、倘或活后变呆变傻,便都于我无关啦。

“侯爷。此人中气不足,乃真气衰绝更兼头脑中瘀血栓塞,七窍给堵上了三窍。需用天山的雪莲化瘀清热。”耶律郎中信口胡诌,说到这一想:雪莲皇宫里有好几颗,就连自己的药箱子里还存有一颗,当然那是给小侯爷准备不时之需的。这些东西对小侯爷来说比较好弄,需讲几味极难淘弄的,你淘弄不到就不能说我医术不精了。可是,可是天下什么东西难弄呢?龙肝凤胆苍蝇心?这些东西一听就是唬人的;二两清风七两月色八斤星星肉?这更不行。哎哟!可难为死你郎中大爷啦!忽然小侯爷那句一举两得提醒了自己,便继续胡诌,“吃完雪莲,再吃莲藕。藕这东西通窍哇!平常藕不行,必须得三年不曾谢过蕊的白莲藕。最后用两尺……”耶律元右手拇食二指叉开在空中虚虚比划。“至少两尺以上的五色锦鲤进补,此人方能恢复如初。”

耶律郎中言罢悄悄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些东西说起来对治病比较般配,世上也有,但你小侯爷却弄不来。嗯,耶律郎中暗暗点头,对自己这次信口开河比较满意。

小侯爷眉头锁成一个川字,上上下下打量耶律郎中,目光中精光溜转,很随意地道:“找去呀!”

耶律朗中见小侯爷目光里似乎猜到了自己企图,急忙躲开目光,躬身回道:“侯爷,咱军营里没有哇?”

“没有?难道普天之下都没有么?”小侯爷反问。

“那倒不是,我、我知道哪里有。”耶律郎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暗中咬了咬牙,刚要继续说。岂料小侯爷一个制止耶律元再讲的手势,扭头道:“唤笨腿拙腮。”

笨腿和拙腮是小侯爷新近在江湖里招纳的高手。

笨腿人笨腿快,两条长腿跑起来风驰电掣,后劲悠长,内力浑厚,曾经有过一人跑死两匹马的战绩。

拙腮口吃若哑,七八个杠子也压不出一个屁。想听他说完全一句话,必须持有唐僧西天取经那股子超长忍耐力。不过拙腮机智过人,诡计多端。二人江湖里行走形影不离,素有鬼难擒的称号。

二人来到小侯爷的面前。

小侯爷面挂冷笑,目注耶律郎中一字一字地道:“我这两位手下现在任你支派,无论去哪里,也要把你说的那几味药引子寻来,此事你全权负责。”说完两手一背,溜溜达达回自己大帐。

耶律郎中暗道苦也。分明小侯爷看透了自己心思。此事成则成矣,败则自己性命难保。小侯爷不闻不问,却把成破利害教自己一人来扛。

你道那几味药引子哪里才有?元大都慈宁宫外。

耶律郎中久在宫中行走,每日里虽有诸多美女养眼,但久而久之也习为常。当然宫中尚有其它美景,而景色最美之处,莫过于娘娘宫门外那池锦鲤戏莲塘。锦鲤六七条,条条分五色,在碧水池塘中徜徉戏水;水面更有八九朵洁白莲花漾在细鳞般的波纹上。上方再有淡雾轻锁,萦萦缭绕。想来天上瑶池也不过如此。

得宠的这位娘娘细腻温婉生于南方,一个不如意嫁了蒙古大汗,心中就很憋闷。幸有这池莲塘似如家乡模样。央求皇帝派人精心伺弄,把池塘服侍得四季如春。那莲花也挺争气,竟相开放,几年中你陨他生四季不败。水下几条锦鲤本是热带石斑鱼,乃他国朝供之物,最喜温水。于是两下相处融洽,一个花开不败,一个长势喜人。

耶律郎中也挺喜欢这个调调,每次路过都不舍离开。后来有事没事绕路都要从此经过,就图看个美景。有一天他实在走得太勤了,娘娘门口当值的太监都被他绕出了火气,直着脖子对他嘶哑地喊:“耶律郎中,你啥意思啊?一天从这走八趟!看娘娘来啦?是不是找娘娘有事啊?用不用我通报一声啊?”

耶律郎中闻听吓了一大跳。心说可不是,今天来地太勤啦!不怪太监瞎想,他去完势对娘娘没有什么威胁,要怀疑我有需求就坏了。连忙小声道:“公公莫怒、公公莫怒,我只不过抄了一条近道而已。”

太监眼珠子一瞪,细着脖子骂:“操!抄近道你不从你妈肚脐眼儿里往出蹦?上这儿抄个****毛!这地方是你想超就超的吗?

耶律郎中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掉,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去看美景了。

其实那个东北小太监心直口快,就那么一说,说完也就算了。但耶律郎中当真的。郎中过后暗暗发狠,“操?你那模样也配说这个,你也就痛快痛快嘴吧。等有召一日爷爷我把鱼和花逮手里看,不信你等着。小****毛孩,错!没**用的废物。

今天本以为机会难得,可以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举两得。没想到小侯爷会窥破玄机,让自己负责。这事儿办不利落诛九族不成问题。看来得好好缜密布置布置。幸亏那片池塘一直牢牢地印在自己心中,从来没舍得遗忘。

****

奚落花那天逃得失魂落魄,直到一屁股坐在大头红的背上,才恍惚感觉有了依靠,全部心思仿佛都留落在蔡大哥床边,满脑袋净是蔡灵童的音容笑貌,挥抹不去。背后伤痕依旧,想是医病时流过一些鲜血,此时头晕目眩;不然就是武当道士迷药劲头尚在,到底是名派弟子,的确名不虚传,用起迷药来惊天地泣鬼神,量即大得离谱又猛得骇人。

奚落花伏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嘘嘘娇喘,渐渐临近城门。城门紧闭,想是吊桥也高高吊起,出城是不可能了,一拔拉马的耳朵,一人一马又转回城中,专找僻静黑暗处隐身,可惜僻静的地方不黑暗,黑暗的地方不僻静。城里似乎炸了锅,到处都是兵丁衙役捕快,幸喜大头红脚力迅捷,知道主人有难一般,见人就躲,躲不过就跑。奚落花无暇管它,伏在马背上任由大头红去和那班人捉迷藏。

当奚落花从迷糊中霍然醒来,睁眼一看——见两侧林木稀稀落落,四野荒凉,诧异之下急忙直起身四下了望,见一座城池远远在自己身后,一抚马的鬃毛,微露粘手,显然是大头红在城里捉迷藏捉得不甚开心,屡被人发现,待城门刚刚洞开就冲了出来,本来还生气此马害得蔡灵童焦头烂额,但经过昨夜一晚,又觉得大头红真有些灵性。

奚落花挂念蔡灵童,也不晓得昨夜那招苦肉计能否奏效,又想即使奏效,蔡大哥的病千万别被耽误才好,思来想去竟然满脑袋全是蔡灵童。

掉转马头,一人一马折返回来,一路问问走走,走走闻闻,幸亏凌晨出城的那队人马势众拖拉,不难寻找。

奚落花一路尾随,脚前脚后,当奚落花看到那七顶蒙古包式的帐篷,心里不由一惊,好一处奇妙威猛的营盘。乍看貌似七星,实则不然,倒像一条斑阑的猛虎伏卧平原,前扑即可噬人,爪动亦可伤人,一尾横担扼守要道,隐含杀机,无懈可击。

奚落花驱马远远站在一处高坡凝目俯视。西风烈烈,吹动素衣罗裙,淡扫的蛾眉时紧时舒,杏眼里慢慢有了一抹笑意。能发现别人的秘密决对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阵势虽然采用了七星中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实际上却在乱人耳目,此阵全名为虎卧七星,乃二合一之作。寻虎头径直望去……哦,原来正与驼峰岭敌对,怪不得要逮叶师叔,原来是准备围剿驼峰岭!

虎卧七星阵唯一一处破绽也被奚落花挑了出来,其破绽在虎口,那里有一个偏门。奚落花不想去那里,因为虎口拔牙太危险,即便能拔下牙,也大费力气与手脚,有些事情你不仿退而求其次,从尾巴抓起。

很多动物都讨厌自己的尾巴,比如兔子;在娘胎里就拚命地把尾巴消化到最短。

老虎的尾巴只有一个用处,一吼、二扑、三抓、四剪,老虎四招最后一招就是用的自己尾巴,为什么是最后一招呢?可能老虎也知道这招不甚灵光,属于凑数唬人之作。无独有偶,武林之中也有很多人效仿这一招,用这招之前多半都是用尽了别个招式,也就是被对手打倒之后、尚未来得及补上一脚之前,正或卧或蹲或趴黔驴技穷,不用此招不足以显示不肯臣服之意。这个招式听起来就教人消极,名唤秋风扫落叶,但往往被扫的是秋风,扫者是落叶罢了。后来不知哪位先人从此败招中又演化出一招,这一招名字倒是威风凛凛,叫横扫千军。笑死个人,一千个兵丁被你一下子扫倒?没有龙卷风配合谁能做到?

老虎的吼叫为什么要排在第一呢?朝庭曾经组织几位大员立项研究,因为那时候虎患严重,伤人事件不断发生,班子研究了三年,归纳总结出来:因为老虎要吃人。

真它妈费话!吃奶哪里还用吼。

皇上封这几位研究“吼”都研究白了胡子的老头为虎学专家,于是几个老头常为“虎”而四处讲学,以至于后来又冒出一批研究狗的狗学专家,这种浪费白米饭的专家从此越来越多。

实际上民间猎户早把老虎这声吼分析得合理透彻。老虎认为自己很能唬人,若能一吼就教人束手待吃,则无须费力气来硬的。所以说,唬人这种事情很久以前的动物都会用,现在人又拿过来翻新,属于抄袭。

虎尾两顶帐篷被奚落花一夜看个遍,没啥收获。若说有,那就是非常不幸地瞅见几个小卒很不要脸地、赤条条地、极为放肆地咬牙放屁说胡话,弄得奚落花满脸通红,再也生不出勇气仔细端详。

不提奚落花每天偷偷跟着小卒子倒垃圾、梦想顺便把无人要的蔡灵童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单说笨腿拙腮,二人在耶律郎中的精心指点下,真教他们把东西弄到了手。大都距驼峰岭四百余里,按笨腿的脚力不到一天的时间。但万万没想到,二人返回途中意外横生。

此地有一个邮差,脚力奇佳,几十年送信练就了飞毛腿的绝技,这一天正遇着笨腿,二人擦身交错之间,猝然擦出了火花。行家遇知己,一个前面疯跑,一个后面狂追,撒腿如飞比起脚力来。拙腮看着好笑,捧几条石斑鱼在大路边给笨腿助威。可巧邮差和笨腿脚力在伯仲之间,又互不相让,这一比二人出河北过大都依然未分高下,于是二人越岭钻山,出关奔往关外;一个昼夜跑了八百余里,跑得笨腿性起,偷来的藕早就减轻负重给扔山沟里啦,甭说藕,褂子都扯了。两个穿着大裤衩子的大老爷们在青天白日里亡命飞奔……

距后来有史记载,他二人一直跑到了寒冷的西伯利亚。为什么没回来,至今是个谜。传说二人被那边人高马大的抠抠眼儿娘们儿逮了去,当成了宠物收养。耐力持久若斯,别的方面肯定也不赖。

拙腮嘴笨心灵,等了七八天没见笨腿返回,知道有了差池,只好独自捧着石斑鱼回驼峰岭交差。

耶律郎中正等得提心吊胆,即怕二人偷东西被逮牵连到自己,又怕偷回来东西也医不好这条病歪歪的大汉。左右上火,前后闹心。当听说拎回来鱼而没带回来藕,不禁喜出望外,暗暗祈祷上天和过往神灵,教笨腿死在外面才好,那应该是最圆满的结局。这回干系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了。

暖帐之中,药香扑鼻。蔡灵童拥枕高卧。耶律郎中自从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简直夜不能寐,使出来浑身解数,针灸、按摩、煎汤熬药,内服、外敷轮番上阵。蔡灵童脑袋瘀肿尽消,但就不见醒来,许是真等着藕来通窍或者食鱼提气。。

耶律郎中一匙一匙,喂得尽心皆力点滴不剩,一株人间罕见的雪莲和一盆清炖石斑鱼尽数吃到蔡灵童的肚子里。而后轻拍慢喊千呼万唤……

依然不见醒来。

难道真的在等那道凉拌藕片?

耶律郎中认为自己已然尽力,无责一身轻,坦坦荡荡地向小侯爷禀报。

“独缺一味藕,大汉恐怕已经变成了活死人。”

饶是小侯爷涵养深厚,也不禁拍桌子跳着脚骂,骂笨腿害人不浅,最后只好吩咐郎中:“你先慢慢调养大汉,然后……这个、这个……要是……唉!”小侯爷摆了摆手,示意郎中退下。其意被耶律元理解为:你看着办吧。

尽在耶律元意料之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对这个大汉早就不耐烦了,占着自己的铺位,睡着自己的褥被,晚上打着让自己难眠的呼噜,我辛辛苦苦医治你掉了有三斤多肉,如今这些肉只多不少全长你身上啦,小侯爷都说这个这个,你也就别怪我那个啦。

点首唤过来两个兵丁,不阴不阳地道:“两位老哥,烦劳一下,把这病秧子抬到营外去。”

俩兵丁久在郎中帐外站岗,平日里见惯了郎中对病汉子的千般呵护,有时候进帐脚重都要遭受郎中的白眼,今天怎么啦?还要扶外面晒晒太阳?当病号比当兵都舒服。

“我们是背着还是抱着呀?先生您看怎么着好?”俩兵丁看不出眉眼高低,硬着头皮请教郎中。

“拖出去!拖外面去!爱哪哪,别让我看着他就行!”一看病秧子就往外窜火,不亲不故地,伺候你这么多天够意思了。耶律郎中感觉胸中长长出了一口闷气,不耐烦地让俩兵拖病汉子快走。

俩兵是军中最下层的小兵,一看郎中脸色哪里还敢多言,听郎中口气,拖病汉子手轻他都兴许生气,最好一人拽一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拖,那样才对郎中的心思。

一个小兵拽蔡灵童右臂,一拽没拽动,急忙示意另一位搭把手,另一位从蔡灵童身下扯出左臂,刚要用力,恍惚听大汉哼了一声。

小兵心想:哼是什么意思?不愿意出去么?你不出去我们怎么交差啊,装没听见继续拽。

此一声哼沉闷短促,却忽悠一下撞进耶律耳鼓。耶律本来还在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闻声急忙奔到床前,惊喜地呼喊,“是这汉子吗?”

俩兵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别搬啦,别动、放好放好。”耶律郎中急忙教二人放开手。

“兄台,兄台。”耶律郎中温声呼唤,把耳朵对准蔡灵童嘴巴,静听半晌,入耳的是进出有致拂拂气喘,决无一丝要醒过来的迹象。

一股怒火悄然从耶律郎中胸膛燃起,此怒火来势汹涌势不可挡,直贯脑门,“他奶奶地……”耶律郎中文质彬彬,素以饱学多才之士自居,今天也不禁大暴粗口,“……你个天杀的蠢汉,害我日夜为你操劳,天天为你提心吊胆,尿我床铺毁我声誉,任我千呼万唤也不肯答应一声,害我在小侯爷面前丢足了颜面,你道爷爷是冤大头么?”一记耳光啪地搧在蔡灵童腮帮子上。本以为搧人一嘴巴能消减胸中闷气,岂料此一记非但没有解气,胸中怒火居然更盛,怒火在胸中激荡翻涌,直欲冲破肺腑喷薄而出!

随手又重重给了蔡灵童一记耳光。这一记打毕,顿觉心情无比舒畅,一种肆意发泄的快感涌遍全身。原来打人是这么教人心情舒畅!垫步上床,一屁股骑到蔡灵童身上,嘴里呼喝喊叫,搂头盖脑左右开弓一溜大嘴巴子搧了下去。

两个兵丁先前还以为是郎中施展治病本领,后来见郎中脸面潮红状似疯颠,嘴里呢喃乱语,听不清说些什么,分明是打人打上了瘾,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

俩兵丁相互对视,都是一般心思,这样一路打下去,大汉不死都难。快找侯爷吧,去晚喽郎中都兴许亢奋过度给累死。

二人急忙冲出大帐,后脚刚离帐门,忽听大帐里“咣当妈呀”一声,接下来的声音就很难教人分辨了,类似于狼被夹子夹住或者是狗被吊到树上放血的那种声音,陌生而又凄厉。刺耳的锐利尖叫从汗毛孔往身体里直钻,骇得俩兵心中一紧,催动双腿更加没命地往小侯爷大帐跑去……

金枪小侯爷听到禀报还有点不信,让俩兵前头带路,打算过去瞅瞅,心里有点恼耶律郎中无力回天便送人归天的卑劣行径。

两个兵丁心肠挺好,只道这么久的时间,那病歪歪的大汉别被郎中打死喽。远远地冲大帐高声呼喊:“侯爷到了!侯爷到了!”意思要郎中住手。

帐里没有噼哩啪啦抽嘴巴子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砰砰砰的闷响。

“完了完了。”肯定是改使棒子啦。估计能剩下一口气就不错了。

小侯爷恼耶律郎中做得太过,急忙伸手撩起帐帘,随即送进去一声大吼:“还不住手!”

战场已经从床上转移到地面,地面躺着那位仰面抱头,佝偻着身子;揍他的骑在上面,左手擦着鼻子里不断涌冒的鲜血,右手高高扬起……若无小侯爷一声断喝,估计此拳早就砸了下去。

断喝声惊得揍人那位扭项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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