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别人的生活状况或许与事情的真相是一致的,或许一直以来都有着深深的背离。我不祈求自己现在就具备对于人世的通透认识,因为一切都在成长之中,包括整个世界,包括我们每一个人。
我已经不会时时想起故乡了,因为我离开故乡已久。我观察到许多人离开故乡已久。在我等候长途客车的路口,我能够看到穿梭南北的车辆在长着树木的路畔偶尔停顿。司机从车里钻出来,跑到公路底下的野地里小便。
这渐渐成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所在,相对于我今天置身的省城。因为这种陌生,我已经好久无法返回故乡了。十五年,这是迄今我人生的半数路程。
这个时间界限将越来越明显,随着时光递增,我终究无法使我人生的信念一一兑现;我曾经在许多方面有过的争强好胜之心在慢慢地退却,直至化为无形。这是我阻止不了的结果。
现在,我希望把人生的精力凝聚。我已经生活过的三十年短暂如须臾,我有时怀着恐惧之心看着岁月对我们的剥蚀。许多人面对生活,都低下头去。
我看到对金钱的追逐,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要保持活着的本能;我看到对情感的追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孤单的心一直需要一个依托;我还看到对往事的悔过,因为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当下,任何时候都没有摆脱一个奇特的怪圈。
这是一种执迷的境界。我希望看到一些真正散淡的人。我似乎看到过了,然而或许又没有。
因为在不同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不同面孔成就了生存的复杂境界。
我们在三十岁的时候,都无法彻底地恢复到二十岁时候的单纯。这几乎是铁定的规律。
我的心头常常浮现一幅影像:一个叼着烟斗的人,坐在躺椅上;屋子里微风掠过,阳光如烟缕一般弥漫。
可以想象,我们都能够找到一个喜欢叼着烟斗的人。他苍老的胡须是上苍的馈赠。
空气里有捻不断的浮尘。
有一天,我刚出门行不多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和几个行人躲在路边老房子的门廊里避雨时,看到顺着门顶的檐角急速下落的雨水。年老的男子在垂目望着地面。他的旁边,是一扇已经腐蚀了的木门。
他的对面,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子拉着她七八岁的孩子。
她的口里喃喃着:知道下雨,不该带你出门,冷了吧?
她拉他到她的胸前,她几乎把他抱到她的身体里去。
我把随身携带的雨伞打开,因为我站在临近雨水的边缘上了。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同十年前、二十年前并无丝毫不同。
空气里,如烟尘般的雨水把人群切分开了。
我感觉到丝丝凉意。这是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好心的房主把院子的门打开,容纳了一些不约而同的避雨者。我看着这些人:年老者脸上的丘壑,他颤抖着的双手扶着一根手杖;一个壮年男子站在带着孩子的女子身边,不时地越过女子的肩头向着外面的世界眺望。
她穿的衣服很少,露膊的肩头和短裙都被雨水打湿了。
她的儿子首先开腔:妈妈,雨小了,咱们走吧。她答应着,但脚下不动。她的孩子挣脱了一下,跑到她的身前去了。
雨水过后,大街上人流攒动。
雨水过后,对于生活的许多细节,我们都已经忘却了。
写字楼里忙碌的同事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气候,他们埋头劳作。
我们的生活已经变得非常模式化了,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
我徘徊了很长时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口,把心中的所想说出来。
在办公楼的右前方,有一座白色的教堂。我仿佛听到过里面传来的钟声。但这是不确定的。因为我总在忙碌着,夜间幻觉丛生。白昼里偶有小憩,都未有安定。
儿子一天天大了。他是我写作中的最大主题。我和妻子生活中的最大主题。
好几个月以来,我一再地写他,但还是太少了,我至今所留下的关于他幼年的记录,似乎不足以承载我对他的爱。我们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父母亲,都没有适时地把对孩子的爱全部说出来。
这是我生活里迷茫的地方。我们一直未曾清闲下来,但我们在做着什么?
我曾经有过太多的选择。这一点,我们都是相似的。但到了今天,我不知道我们所面对的这一个个城市,是不是我们殊途同归的最后的归宿?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我们逗留的足迹,幻想与盼望,绞尽脑汁的生活。
在那更加遥远的地方,有我们此生应该抵达的城市。我们平生应该走过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我多数时候已经看不到了我的心在向哪个地方飘落。故乡的小,在我的心里缩成了一枚邮票?
这个魔幻般的命运是怎么形成的?我也想不起来了。世界多么广大,但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却多么微小。
我的未曾出过远门的同乡议论过世界的广大。这种议论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祖上好几代。
许多人家的堂屋里贴着祖先的遗像:他们并不是在本乡本土长大的,其中多数人的命运也曾颠沛流离,从远方迁徙至此,最终归结为那相片上的稳重端严。
我们是不是在走着相同的道路?时间迁延,我们终是奔波在异乡。
我一度以为自己看到了生活的实质,但那是虚假的。我还需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五十年的时间来观察这一切。
许多人的面相都变了,那年轻时候的衰老者,到后来又回归到向昔日时光的追溯中去。
他们在夸耀这些年的所得:生活给予我们这么多的东西,生活没有剥夺我们获得的权利;它以新颖而古老的目光,向我们投来了一次又一次缓缓的注视。
我们感觉到了。那少年时的许多午后,我们都曾站在村口,西北风呼啸着,像裹挟着人群前行的时代,我们在风停驻的时候会合;我们都难以停顿下来,许多人,都可以回想起旧时岁月的一幕幕场景。
许多年,许多人的头发都白了,我们一代又一代,都在做着某种程度上的重复;我看到过二十年的时光对一堵墙壁造成的侵蚀,但我们的生活变化,又有着多少轨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