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打开的书页上都有字迹,那是我在五年前、六年前,或者七年前所写。当我重新审视它们时,有一些旧事旧人浮现上来,仿佛我不曾走过了这么多年,而这段路途也足以构成更大的人生;但更多的情况则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些字是我写下来的,而我又为什么保存了这样的记录,像挽留时光的罪证一般。如果我更加能够明晰今天的处境,我大概不会做这些事。但其实这一切都是今天的妄言,将话倒回去说,是我不会直接避开昨天而至如今,毕竟,路途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同样可将事情做更深的设想,譬如说,从此刻直到明天所应有的一切起点也都系在今天的某处,所有的过程都省略不掉。所以,我们的人生,是如此广大和复杂,只有事后写作,大概还可以简约。可终归连我们写作都变得神秘了,这中间种种,我们又多半预料不到。
那时候,我打开了一九八九年出版的几本杂志,在上面发现了后来才逐渐熟悉起来的几个人的名字。而在现实时空里的一九八九年,我十一岁,还没有学会买杂志,没有学会读小说。阅读,在乡下幼小的我看来,带有某种离奇的神性。所以,这些杂志,也是后来我在旧书摊上淘来的。它们的旧,是在骨子里。纸张泛黄了,字迹,或者也是模糊的。我在阅读中有一种对旧时光的触摸的味道。所有这些人这些标题这些章节这些词语这些字,都已经在遥远的上个世纪。如果说有一部分历史可以让人一见如故的话,这就是了。因为我是穿越了差不多近十年的光阴才抵达到这里的。譬如说,某几个人,我后来也拜会了,且成为了忘年的朋友。某些人,其实只是比我稍稍年长几岁,但他们代表了上一个年代。我在彼此的交往中隐藏了秘密,在我的心里,还有一些东西,像柔软的情愫一般,是触碰不得的。
但书籍确实是老旧了,初看之下,会觉得作为废弃物扔掉或许更为合适。因为对于杂志的诋毁,在许多年前,已经有过,现在我是不敢多说了。可是我的文学的营养又从这里获得,所以,在多年之后的今天,看到了杂志封面上厚厚的蒙尘,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也变得重起来。我从书架上抽取的这些书,就像我曾经居住了多少年的这间旧屋子一般。而这个旧书架,又是大前年的春节,我和父亲到镇子上的二手市场里买来。我们乡下的家,对于我,差不多只是一个过渡性的客栈了,我无法为我的存书建设一个优良的环境,而且看来也没有这样的必要了。至于我为什么会走到了今天,也是我在所有后来的日子里苦思冥想而不得解的一个难题。
而在这些旧书所代表的那一部分光阴中,却沙里淘金似的藏匿了多少影响我后来写作的人与事啊。现在我能够说得上来的一些人的名字,甚至在某几年里,被尚且幼稚而初学的我所摹仿的一部分作品,就是那么不动声色地埋伏在杂志里,它们像蠕动的蚯蚓一般,有着对泥土和时间的双重的亲近感。它们的核心的质地没有被磨损,这一点,似乎和岁月相同。而与这些岁月相对应的,又是什么呢?在购买这些旧杂志的那几年里,我仍旧居留在我的小县城里。这个家乡城市的小,至今亦然。我在离开她多少年后还会不时地返回去,在街道上随处走走,有时就觉得她对于我的包容和挽留,有时却觉得这一切又都是假的。或者,我还经常会碰到熟悉的人呢!他们打招呼时和我在时并无什么不同,像我吃罢饭从市政府旁边的巷子里出来,而头顶斜阳漫山,是从远处来的,又似乎是,就从我身边的日子里来;这种感觉,也许与我离开的年月不会成比例。可在我内心积累的风暴中,那些日子,却再也不会重临了。
大概是到了购买旧杂志之后三年,我方才见到了后来被我尊称为师友的那几个人。在此之后,我们交往日深,那先前因为作品带来的神秘感尽数消除掉,但我因为琐事繁忙,再也没有仔细阅读过杂志上的片言只字。而且那杂志仿佛已经完全无影踪了。我只是偶尔会想起淘旧书的光景。有鉴于此,我才能够在大街上漫漫行走的一群人中辨别出某一个曾经设摊卖书的小伙子。我不曾问过他,到底从哪里搜检来的这一类文学书?他也不会有这样的记忆,因为事隔多年,他的面相见老,有三十大几了吧。而我的能够辨别出他就是某某,或许只是记忆出错,或许也就是真的罢了。这和我对于杂志上所保留的字迹的失忆类同,他和我一样,也曾经做过一个时期的文学梦,也曾经四处飘零,到了最近一两年,才渐渐尘埃落定,居住在某处罢了。他还与我说,他还能约略认出我是买过他书的某某人,前好些年里,就在这里出没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