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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你往哪里去

有时候从外面回来,会觉得时间变得复杂起来。如果不是非要写点什么的愿望支撑着我,这一天就不仅变得无所事事,而且似乎了然无趣起来。常常是这样,我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即使一整天的忙碌仍然带不来丝毫满足。为了不使自己进一步陷落到孤独和虚妄的深渊里去,我会将一些若有若无的场景和分布于我内心世界里的想法挖掘出来。在白天,呆在温暖的房间的暗部,有时竟会变得昏昏欲睡。我无法知晓自己真正想要找到的那种生活的惊心动魄之处,因为外面的世界看起来毫无头绪。时间的复杂之处正在这里,并且,随着岁月的进程,这种特征愈发鲜明。我几乎成了众人皆知的一个孤单的人。作为回报,我准备将自己的世界在纸面上扩张到无限深远。事实上,尽管我自以为与众不同,但总是无法回避地与这个世界越来越近。这使我又高兴又担忧。从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过渡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有诸多不易,我明白这样的道理。它应该属于更多更普通的人。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生活里不停地奔波和忙碌,对存储在书柜里的所有书籍都不为所动。那时我还经常跑在外地去采访,因为好像住在书斋里的人容易生锈和迟钝。我可能毫无办法。有时我还是羞涩和紧张不安。在许多时候,世界被分成几份,谁也搞不懂它会在什么时候合拢,又会在什么时候继续分化。每隔一段时日,我就会产生离开一段时间的想法,并且暗地里期待着在外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事情的真相总是被一些借故做出的举动遮盖起来。我有时观察到了每一个人都会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慌乱。还有一些人没有进入到我们的视线中来。多年以后,当我总是止不住想说出点什么故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理屈词穷起来。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期待过猎取一个姑娘的芳心。大概是我并没有经历过情感训练的缘故,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心思。以后渐渐地,这一切都变得没有丝毫新意。我把自己的思维严加看管,它慢慢地控制了我的行动,使我矜持而悲观。在不为人知的一些时分,我被惨淡的幻觉弄得惊慌失措,毫无神采可言。有一次我注意到自己一个人在街头,直到夜色朦胧,看到一个熟悉的女孩子与她的男友神态亲昵地走近。在这一个瞬间里,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些幻觉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这种事,我一般总是秘而不宣。但有时会浮现出以前的日子,那个女孩子青春鲜艳的面容和她在夜色中的惊恐久久地停留在记忆里。我不慌不忙地走过天桥,与她打了招呼,并且希望从此后正确看待我们的关系。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在下台阶的时候晃了一下,只一下就恢复正常了。不久后再度遇到她的时候却又有点迷茫了。在夜里领略一些故事孜孜不倦的教诲,我记了笔记。从此后我就会写小说了。

我在家的时候总是把门关起来,希望能够在绝对的安静中与外面的一切暂时隔离。我甚至想象成家以后也能以同样的方式独立出来。一切纯粹出于好奇,有一次,我在家里创造了与任何人都不说一句话的纪录。以至于有人对我的举动提出异议,他们小心翼翼地经过我的身旁。“快看,天已经黑了。你一整天都没有出过门吗?”在这大惊小怪的喊叫中我吃惊地发现了陆陆续续回来的家人。我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了。“你都写了些什么?让我们瞧瞧。”我关上电脑,吃了晚饭。梦到一个四壁空空的房间里,有两个裸体的人。这样的梦境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以至于我到现在都羞于复述。最让人称奇的是这样的梦境后来出现在同样的情境下,连一个突兀的转折都没有地延续下去。那样的梦都会有熟悉的路径。过了许多日子,我不再感觉沉重不安了。因为即使醒着仍然能够回忆起来的事,可能与现实并非毫无关系。我摸摸自己的胡碴,慢慢感觉平静下来。我逐渐想起许多年前,我在深圳时的一幕幕场景。但仿佛许多情节已经淡化了,有一些关键的地名也变成了团团云雾。我终于变得烦躁不安,并觉得这些都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境有关。直到现在,事态仍在不断变化,我始终不能从一种无法逃避的荒诞感觉中脱离出来。那几年的时间似乎没有以后过得这么快。一转眼,就有许多年月从我的掌心里溜走。我使尽了全力,但无济于事。

生活的发展演变与内心的躁动一脉相称。以前的许多决定,都是来自于一念之间。在刚刚长大的那些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啊。我常常觉得,即使再退回去五到十年,我都无法改变分毫。可现在不同了。没事干的时候我还会在街头溜达,但这样的时间越来越短。从前我还会在散步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与迎面走来的女子对视几眼,但目前,我可能连她们的目光都捕捉不到。就在这最近几年里,我与女孩子的接触越来越少,不知道与她们吻起来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这情况我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因为那等于公开承认自己魅力的丧失。我默默地回忆从前的场景,却发现全无作用。我的记忆也不起作用了。就在病了的那段时间里,我卧床不起,似乎同这个世界断了最后的联系。最后的障碍也在悄悄地解除了,因为所有的一切只在我走进人群中时才会发生效力。当一切心灵的悸动带来彻底的轻松感觉后,我的思想一下子比年龄老了许多。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我在极度遗憾中进入到睡眠之中。三个月之后,我已经同生活打成一片了。隐隐约约的,还会有丝毫关涉过去的片段冲决记忆的堤防,它们到现在的我这里,说,路途已经变了,所以找起来这么费劲。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我会到哪里去。不过这似乎并不妨碍岁月的延续。但有时候,我觉得真应该在恰当的时候,见见你们中的某一个人。只要我们遇上,就会发现另一个人的异常之处。我们在彼此对视的那一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自豪感觉。因为如果我们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肯定会使所有的记忆复苏,那人生中的隆重仪式,将会使我们双方受益,震动颇深。

与写作的间隔越来越明显——一次明显的创作激情与另一次之间的空缺越来越大,当我的生活与写作无涉,一天天奔波而且忙碌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紧张慌乱无法释怀。很难说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必须做的,什么应该立刻停滞下来,相对于纷纷扰扰出现在我生活里的事,譬如,谈对象啦,订报纸啦,甚至为一些人写无聊的吹捧文章,我总是显得准备不足。以前的经验根本不起作用,因为每一次总会有新情况冒出来,有时正在进行一件事情的途中,我会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当然我的思考转眼就被迎面冲撞而来的人或事打断,与我的走神相比较,他们看起来完全投入,主动性十足。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培养对生活琐事的强烈兴趣,甚至抛弃我原有的一切敏感的情绪,无聊的恐惧,夜里的焦虑和失眠,但努力了好多次,仍然不见有改观的迹象。

这样的日子已经很久了,但直到有一天我整理我的深圳日记,看到了二〇〇一年的时候我在迷茫和困顿之中用同样疲倦甚至还有些冲动的语气说话,看到我在南行路上微薄的支出,与我本性相悖的精打细算,一时间觉得如同隔世。虽然明白有过一段那样的日子,但时间的演变,把一切都曲折地扭转过来了,有一些记忆鲜明的细节,同实际情形甚至完全是两回事情。这使我开始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觉得过去是唯一的,不变的,又是什么原因在悄悄地更改了这一切,很难说,现在的我,已经脱胎换骨了。与三年前的我相比,没有任何回忆是完全牢靠的。

有一些时候我甚至尝试着远远离开我的写作计划,想象自己与写作完全是偶然的聚合,事后我们各自沿着自己的路途奔向前去。我喜欢人世里的喧哗,甚至浮躁的聚会,喜欢在陌生人的脸上发现自己认同的某些东西,突然地产生某一种微妙的情感,然后又任由它一径地离我而去。过去了很多时日之后,我会突然想起同我交往过的人,有一种奇怪的幻觉常常会在我的脑海里显影,它们像是早就停顿、等候在那里。我琢磨着自己到底有多少日子不去想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又是多么熟悉和不设防。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还会遇到这些故旧,同他们有过共同怀念旧时光的感叹,说起当时,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奇异感觉。不过,为数众多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我的荣耀感有时会因为一些文字的组合而凸显出来。它已经为此付出众多代价。这样因为写作而建立起来的自尊和自信像一种慢性病症,它延续了这么多时日,并且有越来越明显的加重的迹象。显然有许多人会暗自取笑这样的人,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写这些文章的真正价值之所在。但我无法不保持对这种古老艺术的热爱,在写作上所保持的那种虔诚和严肃神态会使我觉得生活到底是多么有趣而且奢侈的一件事。但在经历许多事情之前,并非可以达到那种唯一的、心无旁顾的状态。我的写作经历了几次波折,常常是写到一半,便停工了。因为一些自信已经表达得过于充分,但新的矛盾呈现在那里,它告诉我,应当及时地回过头去,找找那潜伏在生命里的不良因素。我能够在适当的时分强烈体验到失败和不足,为此心存沮丧和不甘。

我从一九九八年起,开始断断续续地经历一些事情。在我的写作中,无数后来被引用的细节就发生在这样一段时期。但还是有许多未完成的东西在这个相对狭小的时空中隐藏,为此我甚至想象,有一些别的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到底是怎样生活过。因为显然在世界的内部,过于被自我主导的意念会被引入歧途。我一再地反省,这样的歧途我已经一而再地深入,甚至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沾沾自喜的意思。生活的温暖和亲情在我这里也变得短暂和不牢靠——这大约是流浪的生活旅途告诉我的一个有局限的真相。这旅途还告诉我的是,有许多秘密仍然处在被遮蔽中,我自己也有的一个很大的局限,便是容易忽略这些秘密而过于注重自己的内心。这一点,简直令一些人厌恶。我的更大的局限便也在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厌恶这些。它看起来同我们应当否决的虚假毫无关系。

路面上冷得像冰。我上午在马路上转弯时摔了一跤。大约是摔得恰到好处,所以自行车滑动着离开我很远,我屁股着地也离开它很远。衣服上沾着一些白色的雪粒。因为早晨严寒,气温尚未回升,这样就避免了衣服被弄湿的直接后果。除了我在心理上的担心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但我还是看到别人也在摔跤了。我的经验对他们丝毫没有起作用。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心中的平静有些夸张。自行车的速度很慢,我竭力控制着它与我的身体保持绝对的平衡。

我的生活还是在沿着惯性向前。我仿佛害怕有什么力量会阻挡这种安定的生活形态。但在一些时分,是我自己迫切想要打破这种日常的琐碎和沉重。我相信对于幸福的、家常的生活的奇怪的迷恋开始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一个固定的模式慢慢驻留下来。我这样设想,如果我真的能够打破这一切也许我就会惊慌和恐惧了,但也并非绝对如此。我只是预先把未来的不同于此刻的所有后果都想过了,但真正起作用的还不是这些。我的思维并没有达到完全的协调一致,这一点尤其让我心慌意乱。我的梦境告诉我,在这之前的一切都将随着一场场梦幻的消失而离我远去。这样的情形在别人那里也会遇到。因为我只是在说着,心里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对旧生活的记忆和幻想,但在多数人的心目中,过去已经分崩离析。这种无法回头的惶惑来自于对生命底层无法遏止的牵念,对一个有着正常记忆的人来说,这么长时间的牵念会引发内心最深层的痛苦。

时间斑驳零乱,这个晚上吃晚饭时我就深深地感到这一点。

并没有什么人能够真正知道症结在哪儿。我们彼此的生活杂乱交错。我应该与你同谋,或许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事实上,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已经在这样做了。我着手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彻底屏弃了自己早年的幻想,然后在我们彼此相遇的时候,尽量克制和冷静一些。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情,如果我们一直和谐共处的话我也一直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情。事实却是,我们终于起了冲突。这样的话,我就觉得彼此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这感觉非常之好。如果不是因为身旁有人我简直就要大声喊出来了。在更早一些时候,我是心无城府的,这你也是知道的。当然,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问题只是,不管怎么讲,已经没有从前了。现在我们穿插在生活中,常常会感觉到时间的跨度非常之大,而记忆的空气却那么稀薄。

当忘却成了常规,思念成了累赘,正如你所盼望的,我所写下的,仅仅是一些关于幻觉的故事。严格说来,不只与你没有关系,就是与我自己也说不上什么直接的牵连,可是一直以来,它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存在着。仿佛这整个世界都是由它们来直接构成的。

楼道里极其昏暗。如果是这样的下雨天,一个人穿过喧闹的市声,从光明处抵达这样的楼梯,从所在的位置看出去,只有黝黑的光线从外面的楼宇中反射下来;再加上站立的时候不是很稳,心里想着事情,或者看见某一个小孩子在你的身前身后,他手里拿着枝条对着楼梯的扶手抽打,你就会变成你不曾留意的另一个人。这一个人在大多数时候暗藏,只有在这时候,密织的不安次第传来,你看着眼前茫然一片,像你的生活,也是茫然一片。在许多天后,也许你还会想起这一幕,那时候你或许不在这里了,而这里的楼房已经拆迁或者换了一部分住户。记忆成了一束善于跟踪的白色光,你走到哪里,它都尾随。而此刻,你还没有到那时候。雨落得很急,暴烈而且冲动。

生命里太多这样的时候,你并不清楚这一刻比以往或以后的日子更为突出。在这个中午,你一不小心又流露出自己的软弱性,而这种情绪在许多时候早已被你所屏弃。因为生命里遭逢的事情过多了,过多的依赖性和无果的等候早已打消了你的天真。时间一点点挪移过来,生命一点点挪移过来,看起来,一切都是随和的、匀缓的,但身在其中时,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残酷。你所做的抉择关涉到太多,它早已不是单一的事情。你所谓的复杂性隐含在这里,早已超越了你简单的思维。而你所愿意维护的人与事情,在这样的天气里,充满了太多的迷惑。

我们都有一种奇特的归属。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有瞒过谁。

许多天里,我都在审视自己的历程。这样的审视总是难以完成,未知的东西似乎太多了,所以每每念及,就排除不了人生的虚妄。而当过去的经验成为借口,我们所目睹的一切就失去了人生原有的平衡。那岁月里深藏的本来的变迁被我们忽视了,那根深蒂固的事情也被我们忽视了。当真正的醒悟来临,事情或许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现在尚处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成为一次不平和的事件的见证人,有一些疑虑需要打消,还有一些新的疑虑又在慢慢形成。人生真的成了这样的一个过程,我们在慢慢说服自己,成为一个单一而纯粹的人。而时间的作用力的渗透,使我们的回归之路变得多么艰难。

一整个上午,雨水落得很急。我不能彻底地陷落到睡眠里去。夜里也是这样。时间有时太快了,它根本不愿意慢下来。我心里充斥的焦虑感觉,与前一些日子相比,也开始增强了。有时真羡慕那时候,然而这种变更并不全是坏事情。我在这些天里,还在回味一些旅游中的故事。那种在野外的荒蛮感,曾经主导了我文字的走向,而在这些天里,我把自己的感情固定下来。我把我自己固定下来,我在努力的时候听到了心里的一种声音。我在这样的时间里的属性,到底在迷惑着谁?

然而,有朝一日,我需要将自己的情形弄个水落石出。那使我们痛苦的根源,到底在哪里?那些我们相信的,怀疑的,或者尚在潜藏的部分,都交缠在这样复杂的处境里。有时简直觉得自己好笑,因为一切在很早以前都已经显形,事情也不是比那时变得更糟糕一些。仿佛有一个自己不在了,而另外一个更真实的自己,又从那旧有的地方长出来。我们的故事也在沿着它的轨迹向前行进,这是一条艰难的路径。并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出预计。即使身在其中,我们也不是知道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我们所能够掌控的感情,也延续了它固有的属性。在这里,我看到的雨水,也变得丝丝缕缕,它明显地缩小而纤细了。

正是由于了这事件的真实性,我们所体会到的一切才变得那么恰如其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去除了心目中的幻象,把秘密的愿望归拢。当我们明白过来时就不会这样犹疑和思虑,这样一个复杂的过程里头,我们所负载的事物过多,为此所带来的疑点也那么真实可信,事实那么确凿,没有什么遮蔽。有一次,我曾经试图看到我自己在文字里写了什么,结果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所记录的秘密的图腾与我此刻的一切相一致,至于它在记录的时候所传达出去的部分,在事情的初期,也是亲切可感的。我所认同的那个自己,大约也来自于那时候。

我设想的安定生活在我的心里存储了那么久。在我的蹉跎岁月中,这样一股脑儿的讲述,也成了累赘,几无可取之处。我为什么会一再反复地记这些,与我心里的承受力或许有关系。我常常记忆的部分,成了我们共同守护的区域。它在那里生根,发芽,我们所经见的阳光雨露会不会照耀到它?这个下午,我只是在想这些。我还在想,设若它的生命力成了唯一,那我们在茫茫风尘中,何必再受那些无形的牵绊?假若不是,我们在这里讲这些,又有什么用?人世间的事情,大抵总是这样罢。

前天里我读书,在屋子里听到脚步声近,外面有人喊叫你的名字,就晓得是家里人回来了。这是多么喜悦的时辰,距离我最初想象它的日子,到底过了多少个昼夜。我默默地读完了好多个页面,思绪在小说中徘徊流连,刹那间也没有从那里转身出来;邻居家的音乐穿透墙壁和门窗的隙缝,在我的耳膜间起了震动;从什么时候起,我这样居家似的过日子,看着外面日落日升,哪有半点似锦繁华。我在汉字里跋涉得艰难,看到别人转折如意,就心生嫉妒,这嫉妒心若干,骄傲和信心又若干,全被生活罩着,形成了迷糊状的一团。大院子里的说话声听着像鼓点,噼里啪啦;先前一天圣诞节日,炮仗声此起彼落,比此刻的音量还大了许多。我在这样的空隙里歇一歇脚,不晓得过一阵子有怎样的繁忙。那时间真的默默,空寂如荒原;而我们是怎样的蹉跎岁月,天机杳渺,又如何可信?岁月似乎是一点计划都没有的,它任由人拨弄,其实暗里才有秩序。我们在这秩序里度过每一天,偶尔低头回想,金鼓里夹着丝弦,一样样都来过了,我们却还会有新的盼望。

我在这汉字里静下过心来。灯光和门楣也都静下来,那空气里的旋涡涨得大了,“啪”一声爆裂开,瞬即才又复归安静。我想起夜间里我睡得晚,在被褥上辗转反侧,似乎回到了旧时光。那碎影重峦叠嶂,如同梦境里繁殖的梦。夜里睡不安生,早晨起床就觉得困倦和艰难。这才是昼长人静的时辰,因为惦记着人,怕心里又生事情,我照例倚床取了书来读。书写得古色古香,闻起来味道就好,看起来字眼也熟悉亲近,一读便深入了进去。读好几页才一回头,一愣神,数算着日子,已经好几天了,思念也愈发变得浓重。书的字迹倾斜起来,重叠交缠起来,形成麻绳和蜘蛛网,完全不成章法,没有什么格局。我才说这写的是什么?不留意时间缓缓走动,也已近中午了。这一天里我心头惶惑着,急急催着时光过去,那等待的人也该回来了。随着节令渐渐深了,年底渐渐近了,天色融融,并无更多寒冷,反是春天已在招摇,说着说着就好像是春天了。那时候光线如同抹成均匀的胭脂,涂在了地面上、树挂间。丛草呢,也知道了时节,钻出了土地,眨眼就撑满山野了。而檐下青苔宛然,燕子也要学习吴侬软语呢。

我们的写作生涯被铺排得很长,从春到冬,一愣神一愣神的经过去了;那同道里也有诸般人,喜欢这样宁静的生活。前些年我尚只读书时,暗地里学习别人的清净,文字氤氲,如同雾气沾满了禾木,又还余下大半在周际缭绕;还有人急速速地行文,如同忙赶着上路的将士,语气壮怀激烈,却也有清腻处。我其实喜欢形容混沌的生活,米汤水一般,黏稠而有人间烟火气。眼下我读的便是这样的小说。那文字可以将空虚了的心裹起来,缠满一堆一堆用语言熬成的粥,那声气是温绵不息的。我在这样的时候可以坐得住,而急虑远去,如同没有在我的这里形成过。我已经述说,话说得中听不中听都没有太顾及;时间一久,这样迫于述说的病就会发作一次。眼下我承认这与我自己理想的不同,仿佛是因为日子漫长,因而有这样的归处和摆置的法子。我的记忆都是椭圆形状,抖落大半个院子都装不下;而思绪弥漫,却如同张开的伞。以前我才说要忘记一些事情,同人说起,也便是如此,但如今却是它们裹挟着这一年里的风风雨雨近前来,我由此而领受的教育,也影响直至今天。

好在是人生里有点滴安定。我们在纸张上记录的片言只语,又如何概括你曾经见过的,体验过的,喜欢过的,痛悔过的。日子平淡得很,也怪异得很。先前时,我常常在醒来的早晨记事,在不眠的夜间记事,因为职业松散,所以紧张感觉皆来自职业之外。离开乡下的家时,我已经把书籍搬了来,把一应证件都搬了来,所谓的人生“在路上”,这些时候,渐渐表现得鲜明。而这一年里渐渐地将落实的安定,来得多么不易。我读先前人写的书,也读出了这种生命的艰辛挣扎,读出了百般的苦衷和欢乐。我们在文字里的惊恐,在感情世界里的惊恐,均来自这生活本身。它张扬着平静的面目,听谁说过话呢?它同谁都不说话。而那小说里叙述生活,样样却也是亲切的。它的根子植在那里,是你打小里见识过的。如今岁月也没有完全遮蔽那故事,就是故事里的人,也是你的邻居、亲友。他们的羁绊曾经和你是同样的真。这且不说了,就是后来这写书人也和你是同样的真。他文字里的苗木长在你家的屋后,他和泥用的水也和泡了你脚丫子的水来自同一条沟渠。他写得欢快时也会大吼大叫,他的声音已经像铜锣。

夜里梦到雨水。雨下得瓢泼随意,似乎无迹而来,又将无迹而去。它原本并不明白人的寂寞无状。那路面上积水渐渐深了,空中水气也氤氲一团,形成漫天迷雾。我们所处的区域已经人迹稀少,仿佛如天地之初,那时间浩渺,而万物声音几不可闻。路上出租车辆也较平素少了许多,我和弟弟等待许久,人变得寂寥,而寒冷丝丝入扣地侵入;这是在城的北方,不知是什么样的城市,那里无人间的声息和烟火气,如同一片模糊的记忆地带。这梦境延续多少时候,我事后并不知晓,便连这梦境何时开始的,也一片茫然。深夜里世界都醉入浩茫,人一睁眼,看到的是灰白的时间形状。我被夜半时分的寂静震动,四下搜索,看到外面浅淡的天光,看到一角悬垂的屋脊,看到路和山峰。等待片刻,听到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猫叫。它在深夜里留下凄厉的声音,呼朋引伴,把蛮荒里注入律动的生气。这已经距黎明很近,稍待些许时分,早起的人会驱逐夜里的宁静,把世界带入日日如常的喧哗。

这一天夜里三点,我经过东部的居民区。花圃在冬季里沉眠,看夜的老头坐着小凳,瞪眼望着晚归的人。他裹着军大衣,身体在寒冷中紧缩,我骑车子的动作加快,须臾之间,抛开他,已经那么远。他的耐心得益于他的生活,如果他离白天更近,会觉得夜的终结来得恰如其分,这是在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之后,那些夜里才回家的人正沉入梦境,与那些秘密的图像相会;当再无人经过,他的眼皮子耷拉着合上,夜里的空气有一种奇怪的****和尘土气。这样的时间正接近本质,它蒙蒙地升腾起来,在空气中回旋往返,顺道把那些游走的灵魂召集一处;如果他们散开,在无形中有分子的气韵逼近夜行人,会使他们的警惕加强,而神秘的世界开启了一个通道,它并不言语,却把懵懂的人唤醒。这样的聚会和人们的距离远了些,按照常规,还会有一个代言人静静地站在空中,观察人世,他比多数人的认识更清晰。他看到岁月如何奔驰,很久之后,他才发出声音,但世界浮嚣躁动,把他淹没于其中。

我的想象是跑得太远了些,那思考的极限也早不复存。我有时进入睡眠很快,也不做梦,但这样的时候渐渐少了。通常的情形是,那梦境伴随我度过大半个夜晚,从深夜开始,到正午结束。我在适当接触这类生活的时候曾有过厌倦之心,并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要改造它,我规避了令自己难堪的那一类处境,并选好退路,希望制造一个更大的图谋。我事先设计了一些方案,力图为现实的诞生铺一条便捷之路。我现下写作这类文字,离我的梦境,只有三公尺左右的距离,离现实,却有十倍之远。在我租住房子,找好了今后的生计,计算着日后倘若生活发生变故,我还会有自己的应对之法的时候,我的境况较之以往,便仿佛有了一个根本性的变化。我还设想了好几条生活道路,并身体力行地实践了;在新的岁月铺展开来时,我拥有了以前不曾所有的这一切,便开始觉得自己有一些阔绰了。以后我随时保留感恩之心,对细水长流的日子精打细算,或者依然保持我的简洁之法,都没什么关系,在这一些时候,我最最要紧的,只剩下对于我的写作事业的应对之法。我对于它的看重,似乎已经做过头了……

但我的雄心根深蒂固,我在想象中已经接二连三地接近了自己理想的那境地;我所找到的写作路径,也开始形成显明的事实,它是否得法儿,也已开始适合于我。在我一次次地这样琢磨,我触碰到那些幽秘的空间,与那些睿智的人交谈,尝尝他们生产的新鲜玩意儿,彼此称赞一番之后,我还会打着这样的算盘,我甚至想着用一个什么价钱把它们买下来,培植到我的田圃里去。前些日子,我比任何人都对那块土地倾心,我用这个世界上还算先进的渗灌之法使每一个边角都得以滋润,我用耕畜将它们翻耕再三……尽管彼此并无契约,但我已经有意无意中建立了这样的约束的法子:每一个季度下来,我都会与那些懂行的人攀谈一番,为了更充分地利用地墒,那些人给我出主意,建议我怎么耕作,怎样疏松,怎么施肥云云。我摘得了地里的果实之时,按照相应的价格比例将收获馈赠予这些人,他们还说,这片田地唯一的缺陷,便是离村镇太远了些。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在这里劳作过了,在夜间度过与它连接的无数光阴。我利用一些中午时光,仔细地分析着我和我的生活。当梦境里的雨水秘密地潜伏,外面的季候却反其道而行之,那鹅毛般的大雪,慢慢地钻进我的衣服和鼻孔里去。我们抬眼望天,看不到那雪的来处,它们在五十米外的空中便断了形迹。在它的降落范围之内,那雪景已经派上了很好的用场。孩子们叫喊着经过我的窗前,他们探头探脑地说:里面有一个写字的人。夜色退去之时,我曾经听闻他们对天气谈论再三,而晨雾如同梦境的尾声,从一个个方向里生发出来,以至于日出的时候,连阳光都被包裹在一团薄冥般的波纹中。我在睡眠里能够感知一部分,当大雪初降,那睡意皆消,我倚床看到一线雪光,它轻灵如羽,把我的全部生活,眨眼就笼罩了。而今我记忆中满目葱茏,都深植于此;这些结晶体,它们穿越了多少时间,也并无懈怠,可惜我们遇到的这样的时候太少了。我从现在这里向南看去,那直立而上的天际,正折射出一团团的喜人图景。

常常是过去很久之后我才开始回忆往事。时间像用泥巴粘接起来的链条,它终至于变成干涩而坚硬的块状物。我久已记不起时间与泥巴的相似性,看起来,我又进入了如此平凡的忙碌之中。每每这时,我总是觉得自己变得静止下来,思维雷同于众生。这个自然是难得的好事。因为孤单远去了,我似乎重新被生活所接纳。甚至我还拉拢了朋友进入到这个接纳之中。这是一条无法规避的指向,它简单划一,看不到什么突出的部分。生活向我们提供了如此深刻的暗示,但这个暗示因为隐蔽于其中,又往往是在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叫我们领会了。在此之前的那些日子,我离开了写作甚远,并且假如没有更加安静的时分和大范围的空隙,我也再没有用心地去想过这一点。如此这般,现在我是比以前好多了。

中午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区的楼下,看着微风拂过阶前的苗木。我坐在微风的吹拂之中,等候一些行将归来的人。这个等待被延长的时间可以折合成一次长长的午睡,也可以折合成一篇小说的一个细部。我当时所面临的处境不适合于被虚构。许多天后我从长长的旅途中归来,坐在桌前回想起这一个时辰,觉得光阴骤然拉远了,而当时的这一切之所以被留住,仅仅是因为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个空隙就来自于这时候。我与这个春天的告别延续了很久,因为事情拖延的时间足够长了,我做一件事情的时间足够长了,当我结束了一切的忙碌,在中午里逗留于一个安静的时空,岁月在头顶如同流云一般穿梭来去,我便看得见自己所处在的这一个区域。它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不像我此前置身的一个行旅,混乱而且盲目。在此后的一大段时间里,我远行去了北部,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被搁置了,而行走的成分慢慢凸现了出来。

现今我离开昨天多么远,离今天多么近。我的思绪被空气中逐渐升腾的热气席卷,形成一个奇怪的螺旋状的物体。我的记忆中有生动的一幕幕场景:有冰川雪地和潺潺的泉流,那泉水甘甜清冽,有山野里的草木香;阳光从云雾中穿出来,在半山腰里晃耀着;牛羊在山区的公路上行走,眼睛望着人,像一个孩童一般,怀着奇怪的好奇心。这样的时节,山上的花儿开放了一部分,草木绿了一部分,冰块的上边缘融化了一部分,人的脚踩在上面,发出“嚓嚓嚓”的响声。这里人迹稀少至此,就连人的嘶喊都寥落到了只剩下长长的久远的回音。脚下的山坡土质疏松了,像被犁铧划过一般。河里的石头都平静了,因为沟里没有风声,没有来往的人众,只有蓝色的天空从高远的上方撒下来一大片纯净的光色。站在高高的山上向远处看,联翩的沟壑如同进入了巨大的睡眠一般,就连那寂静的呼吸都是在睡梦里发出来的。

然而在人多的山地里,众生仍然是喧哗的。这就与我们在城市所经历的一切相仿佛,只要人以群聚,那声浪便会将周遭的一切淹没下去。没有什么能够使集体的人群长时间地噤声。这件事情我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很久以后,我沿着人群的走向去往一个未曾到过的地方,沿途所见的山、树木和林地,都还沉浸在一个过去的时节里,并未与山下城市里的季候真正对接起来。我是在过去之后才明白,在当时却依然懵懂无知;若非阳光强烈的光线穿透了雾霭,我很可能至今依然留连在这样的懵懂里,我所追叙的事物与人,都只在那地理、那季节,那时一切都还荒芜,即使我们使足了目力,也只能看到荒石,而看不到旱荷叶与齐膝的青草。我们所保有的这种期待只在未来的一些日子才可能实现,然而这时间过得多么匆迫。我们转眼已将在几个月的数倍之距。或许,在这个期待的时间里,我们将一切原有的想象都忘却了。

我只是在写字时会对那片区域抱以真正的好奇心。我心里最轻灵的那根弦线早已被更多平静的生活所取代。这是时间带来的好处:它使我在个人的生命旅途中找到了最为祈望的那一部分。而今我只在静止时才会思考无限,倘若生活一直忙碌下去,年复一年,它带着最为核心的事实,告诫我应该在这样的忙碌中保持警惕心;而我在这样的警惕中对自己的生活时时回顾,朝夕间,如同走过了一生;那其实距离我所努力想要抵达的某一个境地尚有无限距离。我慢慢地学会了在新的生活中与最亲密的人去相处,我还得学会在新的生活中找到一个新的法子。这样的法子比之以往我所应用过的那些都要有用得多:相较之下,这里有更加琐碎的日常,诗意的丧失,远比个人的忧伤更为突出。我在自己长长的写作生涯中停顿了些许日子,我结束了自己的一项工作:有一部长篇小说从此悬置在那里,带着无限度的遗憾和无限度的麻木。所有的这一切都使我恐慌。而更为让我吃惊的事实却是:仅仅这些还是我可以想象得到的,而由这种劳作所带来的对自己的否定却远比我先前预想的要重大得多。在这件事情结束后,我至少一个月没有再动笔写字了。直到今天,一切才得以重新衔接起来。

我现在所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时候:我在迷失好久之后才重新找到了归途。这样的反复在以往的生活中并不鲜见。即便我已经写出了我自认为生命中的第一批高质量的作品,即便我为这样的取得所付出的是一个整十年的漫漫光阴,然而从目前开始的预感表明:路途远未有我想象的顺利。我依然行走在一条艰苦的路上。当我明白了这一点,我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开始全盘衡量。我观察着我的同类,在荒草丛生的山林野地倾听他们发出的朗朗笑声,在他们相扶相携的身影中去除掉我先前生活中所有的感慨。我至今再未有感叹自己的命运。生活的转折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同样地,又在潜移默化中被岁月容纳了。我对着山林大喊了几嗓子,接下来,我所聆听到的事实是这样的:一叠连声的回音在沟壑中响起,相比于喧哗的众声,我是应该如此平静而感恩的一个人。

有时写作能够带来一种奇异的价值观。我在人生岁月的变迁中慢慢地体会到了这些,在此之前的大多数时候,我视写作之外的人生为无物,因为现实与文字的大幅度背离而无限愁烦。事情演变的速度远远超出我的预计,在我审视自己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外力能够给予我一定的借鉴。我是在人生的反复中才渐渐明了,但接下来的事情仍然使我迷惑着;前前后后,差不多循环了十年,而今我一步步向前行进,根本无法折返。汉字是那样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这一点,时间以其自身的价值获得验证。而后来我们写下的文字,或华丽清婉,或平静素淡,都一概地,是时间的产物。近些天来,我的记忆所及,都没有脱离开这一个范畴,近一年来,我的笔墨所及,也都是岁月文章。我自己所经受的一切沉浸在纸面上,是我在一个个阴晴天气里所记录的对时间的诠释。如果这是一部长长的小说,那沉闷的阅读会使人绝望,如果这仅仅是一个个静止时分的斑点,那久久的凝视会把我们心灵的防线打通。在这个自我劝喻的基础上,我度过了那么多孤单的光阴而不自知。而今整个世界都在进步,我像一个封闭的老农,在自以为是的耕作中,与核心的部位逐步接近。

原来这世界上的职业之多,远远超出人的预料。而岁月更新之快,也往往出人意表。我是在归来的途中发现了一些新人新事情。其实新人的源头在旧的岁月里,而新事的源头亦然。假设时间是在固定的某一天,或者人亦未有变迁,那我不会看到这一点。假设我还迷恋于旧事,某人某地形成一个恒定的焦点,那我在沉积的光阴中或许变得沉闷和衰老,而相比于内心安宁的那些人,甚或老得更快些。这些压抑人的成分在今天慢慢地被我剔除出去了,但我走过以前的老街,看到旧单位,遇到从前的同事,说起那些年那些事情,光阴仍旧是历历如绘。我如同没有走过,步伐未有改变,成长也是空谈。这都是世故生活中的构成,被淹没在这样的构成中,我的心情时时起伏动荡。我目前早已是逼近三十岁的人了,从世故的角度讲,我应该有焦虑,应该有思索,应该自我强迫,应该像更多的人那样,离生活更近些。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活,都是在这个逼近的途中。某一天我或许看到了车窗外骑着自行车过桥的某个熟悉的背影,这个“看到”与我以前生活中的一幕幕场景是多么相似。这么多年,或许只是同样的一天,从早晨到黄昏,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这个固定的轨道。

而写作带来的价值把我们更多地改变了。我内心有急迫,但更多地来自写作内部而非其他。时间是一条无限度的长索,它没有端点,未有穷期。有时阅读可以把内心的压迫适度地减轻,也因为在别人的写作中获得知音之感,才会忽略天气变化而保持心里的平定。这样的获得并非常数,只会在偶尔的瞬间不期而至。或则还有其他的一些时候,我们与熟悉的旧朋友谈论熟悉的旧话题,但一切都已成往事,因为这个变数的存在而把自己心灵的风暴搅动,由此心灵离开现场,往事与未来奇妙地衔接了起来。倘若我们没有在职业的写作生涯中从事过这种来自心灵暗部的训练,一切可能简单得多。我在这里经常把这种心灵的力量扩大化了,为此性情变得自负而偏执。在更早的一些时分,我是那么容易感知周遭的事物,每个器官都比现在灵敏得多。时间的成长使身在其中的个体付出了磨损的代价,我不知道这个代价之大会将自己带往何方,但事情至此,多说已经无益。我们写作带来的一个好处是容易把记忆的某一部分强化,从而拥有现实之外的另一重人生。这个说法的虚妄性早已被部分人否定过了,但它的虚妄性的延伸,却一直没有限制。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样的无限制中走了过来。

我对自己从事写作的探索从来没有停止过。这是十年过来后,我对岁月获得的唯一印象。站在十年前的这一天向前张望,能够获得这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在弹指一挥中,我们就如此急速地长成,而今的这个自己,其实与十年前的那个张望者并非同一人。它所改变的部分,足以制造一个无限度的阅读效果,那就是:我们竭尽全力所寻找的秘密,在今天已经被部分地找到了。它距离十年前更远,距离十年后更近。这样的时间价值与原来的设想不同。这是一种奇妙的加速度。写作的成长也是在这样的加速度中完成的。假如在某一天里,这样的成长暂时地停顿下来,无论光彩和颜色都不匹配,我在暗淡的屋宇的内部想念一些无法降落的事件:它们像飘动的飞蝗匍匐在广阔的天地间;在此后的某一天,我还会重复这样的一幕,它们带给自己的感慨可能不会比以往更深,因为这是向内部的追索,难度已经无限地加大了。假设我停顿的时间过长,会使岁月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空缺,那我在前面的叙述就难以成立。事实正是如此:我一直被奇怪的思想拉动,在长远的路途中蹒跚而进,直至今天。如果我的想象力也在成长,那这样的历程可能更加阔大。它的引领之功也来自写作自身的作用,这一切与那平素日子里的寂静形成强烈的对比。

我从来不能够让自己进入到设想的那个境界中去。当我在草地上坐下来读书,在阴潮的天色中写字,在这个时候,与任何人都不沟通,但思维却空前地活跃。这仅仅是我设想的一端,与理想尚有无限距离。在离开这个时段的时候,因为留下来文字,我会对这一切进行追忆。但逝去的部分距离追忆中的我之远,已经难以确定。我想象我的身心得以安定,在被拘束的时空里神清目明,对任何人都无芥蒂,无执念,也无恩仇悲喜。这样的想象使我怀念静夜中的灯盏,那光线充足明澈,充溢着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神秘之光。再前此十年的光阴中,我在熹微的油灯下记事,对人世的期盼也是如此充溢着久远的神秘之光。现今雨水连绵,或天朗气清,都对我的写作不起作用。有时最深刻的秘密就在那亲切而世俗的部分暗藏。但其实人世的复杂性不仅难以被文字穷尽,即便是内心的幅度,也在想象之外拓展了无限的疆域。我们所获得的秘密,倘若也有值得推敲之处,也不外乎与这个复杂的极致处有关系。许多年,我们用简单的文字记录人生,对自己而言,已经是如此重大的一桩事情。而在写作者自身看来,那文字之外活色生香的生活,反倒更容易成为生命的一种有益的补充。

因为住在北方,所以长流水是极其罕见的。如果我能够像甘于寂寞的前辈那样,隐居在某一条水流滔滔的河畔,日日夜夜都倾听到水声,那这个论调或许能够被更正过来。但我为人生的某一些具体的事情所累,在忙碌的间隙偶尔地有几天闲暇,已经觉得是非常之好,倘若我的心里没有满足,而做出一些不当的选择,那势必影响到至亲至爱的人,使他们为我的生活深怀担忧,这样的事情对我是极不相宜的。只是在夜里明亮的灯盏或者白昼里寂寞的阳光照耀下,我短暂地离开了我所倾力进行的某一件事情,而回归到我一向希望拥有的某一种生活方式中来,看着眼前铺排的书卷,聆听到时光匀称而缓慢的流淌之声,那宁静的诱惑力才一点点地增大;我重又怀念起那些读书写字散步的日子,它们围拢着我的时候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我才确定这些真正地接近了我的性情。在从前和当下有一些人确实是在这么做,当我将之视为我的同类,我还可以将我写下的心得公之于众,为此所获得的部分也将真正有益于我的生活。

前些天里,我已经寻觅到一个理想的去处。当我将这个想法隐隐约约地说出来时,明澈的光线正沿着雪线一点点地洒射到我们所站立和走动的人间。我之所以能够确定这一点,也完全是因为身边有爱人相随的缘故。往事正是在蓝色天空和潺潺水流的映衬下逐渐清晰。水色与冰层都静如处子,就连黄色的花瓣都如同记忆中的样子。极目远望,能够瞧见远处山峦上的天鹅形状的石头,所以这个地方被我的朋友以天鹅岭命名。我们在早晨九点多的时候向上深入,随着海拔的升高而感觉到山地的丝丝凉气。时间再推后一点,鸟雀也开始从旁边的林带跳跃出来,唧唧喳喳地追随着我们。站在高高的山上向下回头,能够看见数不清的野草在风中摇曳,但村庄和行人都已经远得望不见了。如果呼喊才会有回声,倘若天色变暗,天****雨,心里就会不由得收了紧,连声音的传送都变得沉闷起来。我在呼喊过后回想起这里的生活,一年前,两年,或者在若干年前,有山居的人们步履轻盈地掠过我们脚下的石块,丛草遮没的湿地。他们在这里居住的日子过长,或许是一生,或许是几辈子。在山下我们寄宿的农家里,每逢夜色降临,黑暗就如同浓墨一般把整个世界都罩得严密。如果主人睡得过早,屋子里的灯光只亮过刹那,那时间的静止就变得如同荒蛮之际,没有点滴反响与回音。在更为久远的时光里,他们的睡眠酣畅而沉寂,窗帘不挂,即便连鼾声都听不到丝毫。

在这样的日子里,浮华的世界被拉远了。在这样的地方入睡,似乎连片刻的过渡都没有。

长夜过后,我们在明媚的天色中感觉到又一日的来临。起早的人们已经聚集在铺满了砖块和碎石子的家门前,好奇地盯着马路上的行人。这是一个经年不变的景观。当我们从容地过去,远远地回头,还可以看到老人们那沟壑纵深的脸上突然闪现的记忆之光。他们在若有若无地讲起事情,伴之以简单的手势,他们的口音带着这一片土地特有的草木香。在他们的目光之内,旅游客车扬着尘土远去,随之而来的寂静便格外地突出了。我们没有随着集体行动,而是单独地留下来。这样的早晨,山村恢复了平日里素有的孤寂,就连路边觅食的山鸡,都做出了慵懒的样子。人们都吃过了早餐,站在院子里眺望眼前的群山。山上有洁白的羊群,像是缀在上面的星辰。这白昼里的景象与夜晚的衔接极其自然,区别只在于黑白色彩的过渡。当白羊缓缓移动,从我们所站的角度看去,如同一颗星子挪动了位置。它们是泰然自若的,四顾无人的。所有的山腰上,牧羊人都缩小成了一个黑点,隐没在羊群中。当他们扬起一把小铲,掘一铲子土,在空中扬出一条抛物线,羊群便会产生小小的骚动。看上去,那安静被短暂地打乱了。开始动荡的羊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大多数。它们的速度也加快了,因此山上起了灰尘,像从某一个方向突然地刮来了一阵风。

而处在我的勾勒中的湖水正发出粼粼的波光。我们走出了院子,离清涟湖近了些。我们沿着堤岸向下走,看到湖水冲刷着石头,翻卷起小小的浪花。在湖水的上游,有一座用几根木头简单搭制的小木桥。桥的这端是大路,另一端却是山里的住户。我们看到有老太太走在上面,脚步晃晃悠悠着,但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当我们试图过桥时,却发现那木头的部分已经朽烂了,走在上面,脚下的湖水湍急地流着,让人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恐慌之感。这里的山地生活在考验我们的适应性。而更大的考验却是在漫长的登山运动中。我们手拉着手,在丛林茂密的山路上跋涉过三个小时,累得腰酸背痛,而且由于融雪的缘故,地面湿滑难行,脚步都变得迟滞了,腿部如同绑了重物。在登山中我们变得更加像一个人,有时一个交流的眼神也会和一只有力的臂膀发挥出同样的效力。当我们登上了最高峰,在高处的平地上观望远处状如芦芽的山峦,平静安然的阳光就曝晒在我们的周围,我们没有将衣服裹紧,而是把一件件外套脱下来拿在了手中;因为在登山中我们消耗了体力,出了大量的汗,被山风一吹,便觉得身体的疲乏都消除了,而山岭将我们的身影托起,在这时我们转过头去,颇有一览众山小的寂寥之感。

湖水在低处迎接凯旋而归的我们。或者在午饭后,我们还会相伴着到这里来散步,倘若时间自身被延长成无限,我们想在这里呆多久便可以呆多久。我们的这种想念在信任的人那里得到谅解和沟通,那先前我所设想的一切已经变成了现实,离开的日子也被一天天地取消了。尽管在许多天后我们依然远离了这片山水,但所有的景物都在我们的回望中获得了记录。在这时我再说起许多天前在山上生活的一些小细节,心里便有一阵突然而至的温馨。那明净的湖水便是这种生活的一个见证,它早已看到了时间之内的我们。

真正能够获得教益的书籍已经是如此之少,时间也无一例外地形成惯性,把自己带往一个日常的境地。我在这样的日子里去读书,与书籍的亲近之意渐已式微,这种感觉使人肃然惊觉。倘若有一两个同行道的朋友过来,谈论新近读过了什么书、写下了哪些文字,满满当当的,都是叫人艳羡的意思;在这样的时候,我便不插嘴,听闻他人的说辞,仿佛一眨眼间,已经成了一个过来人。其实我沉浸于书籍和汉字的岁月已经过于久长,以至于思考问题的角度总局限于这一点,设若另辟新径,我或会比现在随意得多,但目前既已形成的严肃性,断然难以更改了。我朝着三十岁这个门坎儿迈进,思谋着今后如何生计,如何自立,或者如何达到自己的理想云云,都本来是一己的小事情,但从别人那里得来的写作的讯息分析,这也无分大小,我便也有些无分大小,妄图以此弥补我人生的空缺,并且奠定我今后生命的长计。我在写作中总有些妄自尊大,也免除不了井底之蛙的眼光束缚,这种状态也是一样的使人肃然心惊。

我至今所涉猎的一些文字的范畴,其实并不广阔,我所吸纳的营养,只来自于有限的几本书中。事实上,我们即使只读两三本喜爱的书,这也很有趣,而且这样做来,所费的体力有限,而思考的深度可以无限扩张,从而形成一个纵向的高度。如果我们的社交并不复杂,那么生命便不会有无谓的铺排与消费,这种情形已经在别人那里有了先例。我们所尊崇的一些人与事,都可以这种执念引领,从而抵达一个理想的区域。这中间倘若有别的阻隔,使这种执念打了折扣,那这个前景,也就良莠莫测。而这件事情的迷人之处却正在这里:正因为前途的难以预知,而增加了些许神秘性。还是在很早的时候,我们琢磨了我们的未来,幻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所假定的,不会是穿谷越岭和攀登高山的艰难,若非如此,我们或会成为一个预言家,从而会有一些过早成形的独立的判断。真正的事实是,我们只是在行进的途中发现了问题。我们必须有所取舍,方可离既定的目标更近一些。

但我们观察一些人的生命轨迹,会因为一个偶然的变迁使自己的人生产生大幅度的偏离。命运的难以预知也成了造就人生的法宝。梭罗有言:最杰出的艺术作品都表现着人类怎样从这种情形中挣扎出来。这种体验,在不同的人群那里会得到不同程度的认同。我们自身所固有的沉疴,会把我们拖入接踵而至的苦难,是一些心明眼亮的人的先行解脱,把我们从这个泥沼中带出来。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固定的程式,只有临机而动的决策。因此,我们对那些了解自己的人予以诚挚的敬意。我们渐渐地找到自己的人群,将无数与自己相仿佛的人引为同类,正是通过这种比较,使我们对自己的所在,更为恰当地确定下来。早先,围绕我们生活的村子、乡镇和城区,都发生了无数的故事。我们置身于其中时,只感到那平淡的丝丝缕缕的光阴流动,而对发生于身外的其他一些事,则全然不知。到了后来,是流窜的人们带来了另外的消息,打破了这种素常的封闭性。当我们想起我们从前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构建了自己的住房,曾经从事过哪一种类别的工作,光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们时常暗暗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生活得简单,睡眠充足,从不做无谓的生命的消耗。我设想自己变成一个生命的管家,对自己的生活精心打理。因为这是这样一个应当充分自省的年龄。倘若我任由自己的习性自在来去,不愿意做出什么决定来改变我的行踪,甚至完全把自己放逐,那个人的不良秉性可能会占据主导,而简单的生活方式会帮我屏弃一些东西,有助于在不久的将来,使自己神清目明。我们看到那些杰出的人,他们都有一个真纯的信仰,一个不变的初衷。因为这样便有以下的好处:不会使自己掉入茫然失措的陷阱,从而使自己在终老回顾时,感觉形同人生的过客。我们不想做过客的心愿由来已久,这也没什么。当我们明晰了自己的判断,造下了将来的计划,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愿望实现,都会带给我们惊奇。但我们不会对人生的变故产生什么大的悸动了,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像十年前那样,对我们产生重要的影响。这个结果,是我们用了无可挽回的一些人生的际遇换来的,无论我们是否后悔,岁月都不会重新来过。

正是因为时间的无可更改,所以我们年龄越大,越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我们小心从事,步步为营,暗自砥砺,做下许多事情。我们心头存了一些隐秘的暗记,关于故人、故地、情感、爱恨……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些时候,经过日日路过的林地,仰首看见头顶的树木高耸入云,或者站在日日站立的街口,看到远方的山脉雾气缭绕,我们会感叹自己的卑微。每一个人都会感觉到的卑微,是我们人生中的一门必修课。或则我们安居在大地上,忘记了天空,久住于城市,忘却了乡村,都算不上是难以谅解的错误。只是我们在心底里着力想去表现的某一点,在某些静止的时分,一点点地突现了出来。我们的生活存在的遗忘,成为一个难以回避的事实,摆在了我们面前。无论我们怎么使力,有些细节都淹没在尘埃中了。在这种时候,我们倡导的某些做法,也开始变得漫漶不清。但也正是在人生健忘这个巨大的事实当中,我们向着那记忆洞开的方向,一点点地,成就了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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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契约奶爸》内容介绍同学会醉酒后,莫名奇妙被某个沙猪男当成小姐带到酒店吃光光了!而她竟然一次到位的就有了身孕!可笑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孩子的老爸究竟是谁!生命是无辜的,孩子被生了下来,可是她根本没有经验照顾孩子,不得不发了张告示招奶妈!突然,某个看起来人模人样英俊帅气的男人出现,说来应聘“奶爸”……看他长的不错,偶尔让她家孩子当个靠枕看起来也挺舒服,她一口成交,签了个契约收了这个极品奶爸!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一夜过后,她不知道他是谁,得知她有了孩子而且偷偷的生了出来,为了龙家血脉,他得不费心寻找。找到她,她却对他相当陌生……没办法,只好潜入她的家,为了她,为了孩子,他情愿从一介高高在上的大总裁沦落为契约“奶爸”。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他的,就算她不记得那一夜入的究竟是谁的口,但是,这个女人,永远逃不掉!《契约奶爸》第二卷娇妻不乖今日登场《娇妻不乖》内容介绍聂梦妍和龙天皓终于成为连理,可是,不甘心做家庭主妇的聂梦妍,在怀上第二胎的时候居然跑到报社去做记者。不仅仅随时会有危险,而且还冒出几个毛头小子居然对他的女人起了歪心思。那怎么行?一边是娇妻,一边是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他的女儿,男人还真是命苦!群号:68302565(空群)喜欢訾凝的书就加吧,亲们要多多收藏哦!亲们如遇不能正常阅读,或者更新显示不正常的情况,请用以下地址阅读http://www.*****.com/?a/111179/么么亲们,要多多支持凝儿哦!亲们多多的订阅,多多的收藏推荐,有鲜花的亲将鲜花砸给亲吧,凝儿一定努力更新写出更好的文文来!————————————————————凝儿的新书《失宠小皇妃》http://www.*****.com/?a/111867/亲们多多支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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