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不能自已的失神,当看见城楼下的一众淕军扛着那抹天青色往回撤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觉得很感慨了。
天地玄黄,太苍种种,人的性命多么地卑微如尘啊。
原本不久前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人,转眼之间便阴阳两隔,这该是怎样悲凉的一件事情呢?
心,骤然沉重。
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头,令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雪还在下,一点也没有要停的趋势。
漫天飞舞的雪花,被猛烈的疾风吹得四处飞旋,打在脸上,有些微的疼痛。
雪花黏上我的眼帘,融化时几乎像是我的泪水。
“你觉得很难过吗?”身旁,忽然有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听来似乎是在问我。
那声音低得如同弦上回荡的袅袅余音,隐有一股莫名的惆怅,令我不禁心中一震。
我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说话的原来竟是刚刚那撑伞的年轻护卫。
“你不该觉得难过的。”他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汶城城楼,沉默了片刻,又忽然说道。
“嗯?”我微怔,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话这样的话语,愣了一下。
“男儿当死于沙场,以马革裹尸还葬。对于曾将军来说,死在战场上,总是要好过老死病死的。”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声音却不知为何骤显苍凉。
那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人应有的声音。
我从他的声音里感到了彻骨的疲倦和悲哀。
然而我却不知,这疲倦和悲哀究竟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我自己。
不可言喻的莫名惆怅,瞬间将我的心填得满满,令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要如何回他的话才好。
该说些什么好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半晌无言,只得沉默,静静望向不远处。
不远处,是汶城的城楼。
此刻的城楼之上,还有陈寻一人在独自奋战。
那一抹独存的天青色,此时看起来,显得那样的孤单而又无助。
楼下的攻城的淕军,在曾森坠下城楼之后,已经渐渐开始后撤。
而先前已攻上城楼的部分淕军,也早已被不断涌上的黑军给杀了个片甲不留。
除了死亡,我知道,城楼之上仍在浴血奋战的陈寻,已不会再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
铁骨铮铮的汉子,在黑军遍布的汶城城楼之上,孤军奋战,又坚持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也体力殆尽。
当一把长而尖锐的长戟刺进他的胸膛时,我只觉得我的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耳中充斥了琴毁弦断一般凄厉的铮鸣。
似乎有无数的鲜血迸溅在我的手上,脸上,身上,带来腐蚀般的灼热与痛苦。
那一刻,我几乎也感受到了,当长戟刺入他的身体时,那种起先势如破竹,而后势衰力竭艰涩刺进的过程。
殷红的鲜血,有些刺目,顺着那具强壮的身躯缓缓留下。
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已被大雪覆盖的地面,晕成一朵朵颜色比任何花朵都要鲜艳的血花。
原本还喧嚣的战场,突然之间,万籁俱寂……
不论是城楼之下正在撤退的淕军,抑或是仍在不断涌上城楼的黑军,在长戟刺进城楼上最后一抹天青色的身体时,齐齐沉默了下来。
时间仿佛被停住了,越发显得漫长。
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在了汶城城楼上那一抹仅存的天青色上,撤退的淕军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利刀,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城楼上。
“看来,此战还没结束,谁胜谁负,尤未可知。”身边的护卫,忽然平静地说道。
我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言,心中不禁疑惑顿生。
转眸对上他还略显清澈的双眼,却忽然看清了他眼底映出的淕军帅旗。
黑底鎏金的银线淕军帅旗,长宽俱有丈余,此刻正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徜徉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那旗上硕大的“淕”字,清晰地映在男子清澈的眸中,隐隐散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气息,一下子便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然后,霎那间,一种凶猛的纤颤由心脏一直奔流到我的指尖,我的心突然之间开始前所未有地猛烈抽搐起来。
我毫不迟疑地,立刻转头望向了坡下……
坡下,天青色的淕军,密密麻麻地,顷刻间便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
再定眼一看,我这才发现,那迎着风飞舞的淕军帅旗,此刻竟立在了淕军战阵的最前沿……
战场之上,行军作战,都有固定的法则。
帅旗退,则兵马退。
帅旗进,则兵马攻。
先前淕军经过整夜的进攻,疲惫尽显,莫言理应知道不宜再战,所以命令撤退,照道理说,那黑底鎏金的淕军帅旗,便应该是在战阵的后方才对。
但此刻……
“原来……刚才的撤退……竟然只不过是诱敌之策……”我恍然大悟,却也有些不敢相信莫言这样的部署,望着城楼上垂死挣扎的陈寻,不禁喃喃:“难道,就一定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激起士兵们的斗志吗?”
“战场之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就没有所谓的残不残忍。”年纪轻轻的护卫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睨看我一眼,随即又将头挑转,望向了不远处的城楼,低声道:“夫人果然是太天真了……”
我蓦然惊讶,被他轻声说出的“天真”二字震住,微张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天真么?
什么叫做天真呢?
而什么又叫做不天真呢?
“难道一定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送死而无动于衷,才叫做不天真吗?”我怔了片刻,而后出声反驳他。
如果所谓的不天真,便是要有铁石心肠,要冷血无情,要看着血流满地而连眉都不皱一下,那么我倒是情愿自己是天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