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钟鱼和小蚂蚁讲诉了所谓的“夜半吵声”。自从和母亲反探亲来到这里后,很多个睡梦都会被客厅里传出的争吵声惊醒,虽然是低低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却显得那么响亮。母亲坐在她的摇椅上,“吱扭吱扭”地摇晃着,父亲极力说服她进卧室去睡,母亲的回答只有简洁的一个字“不!”。她的固执令父亲大为光火,争吵声激烈起来,然后是拉扯与反抗的声音。“咚”一声摇椅撞翻了。小丑光着脚跳下床,趴着门缝紧张地向外窥视。父亲和母亲撕扯在一起,父亲暴力地把母亲抱进卧室,“砰”一声关上门。小丑竖起耳朵,听里面的争吵声又持续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后,卧室里隐约传来父亲粗重的喘息声,母亲间断的呻吟声和一些“奇怪声响”。小丑的心怦怦直跳——
“突然!就在这时!”小丑瞪大了眼睛,“客厅的挂钟当,当,当……一共敲了十二下!姆妈的猫喵,喵叫了两声!我阿嚏,阿嚏打了三个喷嚏!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小丑最后营造的恐怖气息令小蚂蚁不寒而栗,他哆嗦着问:
“小……小丑,你爸妈是吵架呢,还是闹鬼呢?”
第二天在小院里,钟鱼却见识到另一场争吵,小丑的姆妈和胖芳的对骂。“小丑的姆妈半夜和小丑的父亲吵了一架,白天又和胖芳吵了一架,真是祸不单行啊。”
当时,大奶刚拉完“线屎”慢吞吞地从厕所走出来,胖芳风风火火地赶去占位置,没留神又被台阶下的小凳绊了一跤。在钟鱼的记忆里,这把折叠小凳绊过她无数次,每次她都以相同的姿势飞出去,可总不长记性。
胖芳爬起来便骂:“谁瞎了眼!把凳子搁这儿,害人呐!”
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的小丑的姆妈听了这不堪的话,蹙起眉头说:“阿芳,先前你自己放在那里的,不要乱骂人。”
胖芳立刻炸了:“嘿!我骂我的,要你多嘴?尿盆生豆芽,还滋出你了!”
小丑的姆妈即使涵养再好也坐不住了,羞怒地说:“你,你怎么像泼妇一样。”
“我泼妇?是啊,比不上有的人贤惠。”胖芳一脸歹毒的嬉笑,“几千里地跑来守男人,可别让人偷了。哼!搽脂抹粉、扭腰晃腚的,以为自己是哪根葱,谁等你蘸酱呢?狗啃青草,长了个驴心思,蝎子拉屎,你还独一份呐!”
胖芳骂得十分过瘾,嘴丫堆起两团恶心人的白沫。小丑的姆妈被一串歇后语轰得晕头转向,半响才哆嗦着嘴唇说出一句狠话:
“生不出孩子因为你不积口德!”
随即意识到生不出孩子倒不是因为她“没用”而要误伤到另一个人:鸽子王。所以她一摔门,进屋了。
这句“锥心”的话让胖芳受致命伤,她跺着脚咆哮:“那也比野种强!”
老莫像个老书记那样站出来劝架了:“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左邻右舍住着,影响很坏嘛。胖芳你心直口快是好的,啊,直率、坦诚,可有些话要三思而言,从前你说鸽子王什么‘中看不中用的摆设’的话就很影响夫妻和睦嘛,刚才的话又不利于邻里团结,这就不好嘛。”
盛怒中的胖芳根本不及细想,“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本是她和鸽子王的床上密语,老莫怎会了如指掌?丝瓜脸老婆则扯扯老莫的衣襟,暗示其少管闲事。贞节女子大奶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钟鱼注意到,两家大人争吵的时候,小丑表现得冷静克制,像个乖孩子。不过稍后钟鱼看到,小丑悄悄地把“绊马凳”扶正,又不露声色地把几片干鸽粪踢到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预备下一次胖芳摔个“狗啃屎”,才知道这厮的阴毒不在自己之下。
小丑姆妈与胖芳的仇视似乎未影响到小丑的父亲。钟鱼伏在小桌上做功课时,无意中抬眼窥见厨房里的一幕:一只大手掌在一片肥屁股上结实地捏了一把,肥屁股并未躲闪,还风骚地扭了扭。大手掌熟稔地转移到胸部,又捏了一把。这电光石火的“两捏”看得钟鱼眼热心跳。一会儿,小丑的父亲从里面走出来,畅快地唱了一嗓子: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钟鱼知道这是摸美了。
这天下午放学后,小丑萎靡不振地说:“昨晚他们又吵架了,昨夜下了雨,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小蚂蚁急忙打断他:“你别讲了,我害怕。”
小丑十分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从书包里摸出一只小瓶说:
“鱼头,小蚂蚁,你们得帮我一个忙,把它倒进老莫的茶壶里。”
小蚂蚁接过小瓶晃了晃问:“什么?眼药水吗?”
“不是,我的尿。”
“漂着的黄乎乎的东西呢?桔子饹吗?”
“我的屎。”
小蚂蚁露出朋比为奸的狞笑,“****,都会做粑粑雷了,你真行。”
“投毒”行动是由“大头狐狸”钟鱼通盘谋划的。
小丑成功地把老莫吸引开。他只在院门口喊了一声:“那是谁家的女人,烫了头,嘴唇又涂那么红,大腿全露出来了,像个女特务似的。”
老莫就立刻起身去张望“女特务”了。
钟鱼则拖住丝瓜脸老婆。他端了一杯水,走进厨房左顾右盼,自言自语:“水不甜,水不甜呐。”
丝瓜脸老婆警惕地看着他,又警惕地看着自家的白糖罐,寸步不离了。
关键步骤是由惯于在水壶里做手脚的小蚂蚁实施的。当然他也有不在场的证据,他拉屎去了,给人的假象一直在拉并未中途潜回。
得手后的三个坏蛋又坐回小桌前,阴险地做着功课。老莫一盅接一盅地喝下小丑的屎尿却浑然不觉,看来他的茶道功夫还不到家。
他们没有听到老莫掼碎茶壶的声音,却从鸽子王的屋里飞出一只菜碗,“呯”一声在院子里摔得粉碎,接着传来鸽子王的咆哮——
“红烧牛鞭,红烧牛鞭,老子不吃这牛****!”
胖芳用更大的声音咆哮:“做给你吃就不错了,你有用吗你?我还不伺候了,老娘找人借种去!”
“你找牛借去吧!”
“去就去!”
“啪!”——一记耳光不知搧到了谁的脸上。鸽子王摔门而去,不过他并未走远,而是顺着梯子爬上房顶,和心爱的鸽子们待在一起。
不久之后,小院里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
丝瓜脸的老妈病死了,她回老家奔丧,这并不稀奇。那几天小丑的父亲飞驰在千里的铁道线上,也很平常。问题出在一天早晨,下了班的小丑父亲回到家里,困倦得连袜子都来不及脱便准备倒头大睡,可是他掀开被子时,一种扎眼的颜色刺痛了他:辟邪红!自己的女人穿着一条本命年内裤酣睡中。
他颓丧地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抽到一半时,他摇头笑了笑,推醒妻子,盯她看了五秒钟,问道:
“你色盲吗?”
——扬起巴掌,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
然后他“霍”地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出屋外,冲到老莫家门前,“咣”一脚踹开房门,老莫站在屋里张着嘴巴愕然地望着他。小丑的父亲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把扽下老莫的裤子,那条他熟悉的象牙白碎花内裤赫然入目。他抬起头,困惑地盯了老莫五秒钟,问道:
“你也色盲吗?”
操起旁边的小提琴轮下去,“嘭”的一声,琴箱套在老莫的脖子上,脑袋撞断琴弦冒了上来。这颗毫发无损的脑袋让小丑的父亲十分别扭,又抓起桌上的紫砂壶砸下去,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后,老莫的脑袋仍顽强屹立,小丑的父亲从墙上抽出太极剑,再次砍了下去,老莫终于头破血流了。
小丑的父亲告诉他:“这叫红色。”
……老莫被救护车接走了,小丑的父亲被警车拉走了,两个民警来到小院调查这起伤害案的始末。他们从胖芳嘴里听到的是对小丑姆妈的恶毒攻击,从哈大叔那里听到的却是对老莫人品的蔑视。哈大叔满嘴酒气地说:
“要在十年前,我两拳揍扁他!”
两份截然相反的证词令警察莫衷一是,当他们找到大奶时,大奶竟先问起了他们:
“什么叫色盲?”
最后询问的人是鸽子王。鸽子王蹲在房顶上,警察仰起脸和他一问一答。患抑郁症的鸽子王用抑郁的声音说:
“你们看到那只波斯猫了吗?她的爱情像波斯猫一样名贵,不肯轻易舍予。你们看到窗台下的盆景了吗?假山,假水,假树,看起来也很名贵,这就是原因。”
然后他抬头凝视天空,继续对瞠目结舌的警察说:“你们看到飞翔的鸽子了吗?它们才是真正的、高贵的精灵。”
做笔录的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这院儿的人怎么都像喝高了似的?”
年底,小丑从上海寄来一封信,是哈大叔转交的。他拖着堆满破烂的板车,等候在学校门口。好久没见到酒仙哈大叔,小蚂蚁十分亲切地问候:
“哈大叔好。”
“好,好。”
“大奶好吗?”
“唉……”哈大叔叹息一声,“大奶她去了。”
“去哪儿了?”小蚂蚁愚蠢地问。
钟鱼展开那封信,小丑站立不稳的字体映入眼帘:
钟鱼、小武你们好。
我在上海给你们写信,天蛮冷,还下了雪,姆妈说冬至了。她手腕上的伤全好了,不怕沾水了。今天她做了煎饼给我吃,姆妈说煎饼里加一点蜂蜜和炼乳就有甜点的味道。爸爸来信说他又立功减刑了,再有一年零两个月我们就可以见到他了。我晚上睡得很香。
我很想念你们,还有秘堡,上海的房子太多,找不到秘堡。本来我想在信封里装几块大白兔奶糖寄给你们的,可邮局的人不准,要是鸽子王叔叔在就好了。
代我向陈雨燕问好。
沪生
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