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还未来得极做出反应,就听见歪把子“哎哟!——”一声惨叫,肩膀嗞嗞冒血。原来歪把子威胁牛二时,站在身旁的土肥老觉着他的眼睛在威胁自己,心里发毛的他先下手为强,从裤兜里掏出弹簧刀一刀捅了过去。
牛二没想到土肥会动手,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他抬腿一脚踹在歪把子的肚子上,紧接着一记老拳擂在太阳穴上,将他撂翻在地。
“井队”的人看到自己的司令突然和别人打起来了,急忙跑来帮忙。牛二从军挎里掏出火药枪,“咣,咣”两枪全放了出去,最前面的两个人捂着大腿应声倒地。土肥捡起砖头酒瓶一通猛砸,“井队”的人猝不及防,被打得人仰马翻。回过神后,纷纷抽出军刺,抡起铁棍,围杀而来。牛二的火药枪已经放空,知道寡不敌众,对土肥喊一声“撤!”,两人撒丫子狂奔,牛二还不忘扽断歪把子脖上的望远镜的带子,把望远镜抢走了。
受到惊吓的老翻译一家人立刻条件反射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发抖。
牛二和土肥闯下大祸,歪把子膀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叫嚣血洗“长缨在手战斗团”,见到“长缨”的人要往死里打。土肥吓成了面瓜,家都不敢回,在肖巧家的柴房睡了两宿,肖巧像给八路送饭一样偷偷摸摸地给他送干粮送水。牛二见累及众人,提刀叫嚷着要去拼命。魏援朝制止了他的莽撞举动。他知道对付“井冈山赤卫队”这样的敢死队不能以暴制暴,否则两败俱伤。“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他托人将望远镜还给歪把子,并奉上营养费和两条“牡丹”,以示化干戈为玉帛。但歪把子收下东西和钱,仍不善罢甘休,还抓住“长缨”的两个人“往死里打”了一回。魏援朝气得怒发冲冠,一拳砸在桌上——
“得陇望蜀,得寸进尺,得意忘形,我让他得不偿失!”
他横扫着胡须发誓。
“让他得一顿好打!”“旗手”钟鱼跟着煽风点火。
“长缨在手战斗团”和“井冈山赤卫队”的决战地在一间废弃的厂房内,两派人隔着十米远杀气腾腾地对峙,每个人的身上都揣着家伙。牛二蹲在一台摇臂钻床上,右手一直掖在怀里,子弹已经上了膛。魏援朝和歪把子领军在各自队伍的前头,歪把子身后还站着一名周仓似的小喽啰,替他扛着趁手的兵器——一把五尺多长的刀锯。
魏援朝吐飞了嘴上的烟头,开口道:“苟彪,这是咱俩的梁子,不干弟兄们的事,单挑吧。”
歪把子眼一横:“单挑就单挑!谁怕谁?”
“好,有种。文斗还是武斗?”
“武斗怎么打?”
魏援朝抽出两把大号猎刀,“当啷”一声丢在台钳桌上。
“撂翻作数,只要还有口气,就跪地磕头叫爷爷。”
歪把子看着桌上两把寒光森森的猎刀,心想“魏三刀”切自己眼都不眨一下,跟切菜似的,这种人比拼命更瘮得慌,他“玩命”,自己还真剁不过他。
“苟彪,你先挑吧。”
“别****武斗了。”歪把子摆摆手,“毛爷教导我们,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文斗吧。”
这句口号从他口里说出十分别扭,连手下人都听出是泄气话。
魏援朝把猎刀拨到一边,接过一只军挎,底朝天一抖,“哗啦”倒出一堆毛主席像章。他拉过一张凳子,在台钳桌前坐下来,摘下帽子,脱去衣服,****出上身,一片浓密的胸毛晃得歪把子眼前发黑。
魏援朝随手捡起一枚像章,打开别针,对准自己****的胸膛“嗞”一声扎进去,别针穿透皮肉,再重新扣好,一枚圆像章稳稳地挂在胸口,两缕殷红的血流下来。
歪把子也黑着脸扯过一张凳子在对面坐下,脱掉衣服,光着膀子,捡起一枚像章,“嗞”一声刺穿皮肉,扣好。像章稳稳地挂在胸口,两缕殷红的血流下来。魏援朝微笑着又捡起一枚,“嗞”穿透皮肉,扣好。歪把子紧跟着捡起一枚“嗞”穿透皮肉,扣好。然后魏援朝微笑着再捡起一枚……
两方的人紧张地看着他们你一枚、我一枚地把像章扎进肉里,像扎进没有知觉的橡皮囊上,血沥沥拉拉地淌了一肚皮都不在乎,心想这两个“横主”是在赌命啊。
歪把子渐渐撑不住了,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粒,每扎一枚都像被电击那样痉挛一下,而魏援朝依然保持着他淡定的微笑,关云长刮骨疗伤式的;左手夹着烟,只用右手从容不迫地把像章扎进去。到第八枚的时候,歪把子更不行了,闭目咬牙,两只手忙活才能痛苦不堪地扎进去,扎得横七竖八,还有两枚挂反了。到了第十枚的时候,歪把子实在下不去手了,他身体抖索着,垂下脑袋大口喘粗气。
魏援朝吐出一口烟雾,开口道:“苟彪,你输了。”歪把子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来,凳子也“咣当”一声带翻了。身后的人立即围上来,各种铁器碰撞得锵锵响,“长缨”的人也同时拥上前。牛二怀里的枪拔了出来,跳下钻床,土肥“嗒”一声打开弹簧刀。两边的人虎视眈眈,一触即发。“旗手”钟鱼立刻蹲下身子,系紧鞋带,向大门的方向看了看。他今天特意穿了一双回力球鞋,随时准备趁乱逃跑。
魏援朝岿然不动,傲睨自若。歪把子铁青着脸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井队”的行动,然后他向后退两步,矮下身子,准备认栽下跪。魏援朝这时显示了王者风范,上前扶起歪把子,拍拍他的肩膀说:
“四海之内皆兄弟。”
歪把子惭愧地喊了一声“魏哥”,两双血迹斑斑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在火红的年代里,钟鱼遇到了盛开的她——苟彪的双胞胎妹妹苟菲。两人虽说是一胞所生,可苟彪长得跟水鬼似的,苟菲却生得娇艳欲滴。他们的爹就像一个喝高了的农民,同时播种下倭瓜与西兰花。钟鱼和苟菲相识在庆功宴上。魏援朝和苟彪相逢一笑泯恩仇后,在“老进”摆开筵席大宴群雄,他们凑巧坐在一张桌上,苟菲凑巧坐在钟鱼身边,这个娥眉杏目,嘴角张着一颗美人痣,有着女特务一样迷人气质的女孩傲慢地拉开椅子,傲慢地坐下来,刚一落座就瞪了钟鱼一眼,警告他:
“我是左手使筷子的,你离我远点,免得筷子打架!”
然后她妖艳地甩甩辫子又说:“你最好用左手拿杯子,免得把酒灌进鼻孔里,灌成酒糟鼻。”同时泛起对付共党的冷笑。
钟鱼被这盛气凌人的气势迷魂了。钟鱼是爱情的受虐狂,又有审美谵妄症,仰慕“刁美”的女人;女特务邱涤凡、柳尼娜,间谍川岛芳子,妖后妲己,下毒的潘金莲,美女蛇黛丽拉,都是他的梦中情人。苟菲正是这种极具魔力的尤物。所以他谦卑地欠欠身子说:
“我也是左撇子。”
菜上桌了,“革命九大碗”:葱爆牛鬼、土豆炖牛鬼、干煸蛇神、大蒜蛇神、鬼神合炒、椒香右派、酱右派、红缨枪、沁园春?雪里蕻。都像土匪开荤似的使海碗盛着,摆了满满一桌子。
苟菲的吃相却没有女特务那样的雅致。钟鱼的耳边响起女匪似的饕餮之声,同众多的饕餮之声汇成一片。她站起身夹菜时,胳肘险些撞上钟鱼的鼻子。她最青睐的一道菜是“红缨枪”,红红的、亮亮的,又筋性十足。钟鱼看到她满嘴流油大快朵颐,鼻尖都渗出了汗。可是吃了半天也不明白究竟为何物。她像研究草药一样夹起来左瞧右看,咬进嘴里细细咂味,仍一头雾水,只好招手叫来了“革命店小二”解惑。“革命店小二”俯身小声告诉她:
“牛鞭,这是红烧牛鞭。”
苟菲立刻满脸臊红地掉过头来。她刚刚吃下数根大号****,无法重返清白。而偷听到对话的钟鱼则庄重地喝下一口酒,发出“嘿”一声干笑。钟鱼道貌岸然的幸灾乐祸令苟菲怒火中烧,她的脸上红白交加,哼笑一声,乜着眼用同样幸灾乐祸的腔调说:
“你们造反团的旗号是什么?长缨在手吧?哼,好名字!”
轮到钟鱼面红耳赤了,心想自己成了大牛****在手造反团的一员了。不过他很快清清嗓子回敬道:
“因为当年井冈山赤卫队人手一杆,紧握手中,人在枪在,枪倒人亡。”
苟菲大怒,钟鱼又及时给予安慰:“别生气,我们应该为革命而多吃,让牛鬼蛇神们断子绝孙,斩草除根。”
苟菲“扑哧”一声笑了,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油腔滑调的坏蛋,问道:
“哎,赤痘,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店堂里呈现出一幅吆五喝六、乌烟瘴气的图景;醉醺醺的土肥搂着一个“井队”的人称兄道弟,划拳行令。牛二的火药枪又掏了出来,脸红脖子粗地向哥儿几个炫耀武力,可枪口却指着自己的脑袋。范磕巴喝着喝着惆怅了,磕磕巴巴地喃喃自语,伤心垂泪。魏苟两位“匪首”赤着上身挨桌敬酒。他们胸前的血渍已经擦干了,针眼还密布在上面,像两个移动靶子一样游来游去。
歪把子像靶子一样游走到钟鱼这桌前,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毛爷教导我们,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弟兄们,干!”……
之后,钟鱼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苟菲。“长缨”与“井队”结盟后,叫“长缨赤卫队”,也就是大牛****在手赤卫队。两位副司令歪把子和牛二相见恨晚地纠合在一起,率众杀气腾腾地游走在大街小巷,横扫横扫再横扫。歪把子的战斗口号是“毛爷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运动。”牛二的革命箴言是,“有牛鬼蛇神我们要斗,没有牛鬼蛇神创造牛鬼蛇神也要斗!”
“舵爷”魏援朝却低调地留守在司令部,专心搞科研。因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司令部布置得像一个加工车间,几张课桌拼成大工作台,上面凌乱地摆放着钳子、锉刀、钢锯、卡尺、电钻、砂轮、脚下一台焊机,一把焰割刀,靠墙立着两瓶氧气和乙炔,甚至还有一台小型刨床。魏援朝眼睛上扣着修表匠用的放大镜,狂热地进行军火研发,他要制造一把转轮手枪。多年来,魏援朝对转轮手枪的钟爱就像土肥对肖巧的钟爱。转轮手枪是兵器里的尤物,有那样优雅的线条,性感的枪身和迷人的杀伤力,是魏援朝的梦寐所求。如今,有了“斗私、批修”中搜刮的大量工具材料,他终于可以圆梦了。
魏援朝穿着满是油污的衣服,汗流浃背地开始造枪运动。图纸是一张兵器杂志上剪下的转轮手枪的照片,按比例放大、测量、运算、选料、切割、焊接、打磨、拼装。魏援朝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知道填弹慢是转轮手枪一个致命的缺憾,因此他妄图用自己的智慧改造它,达到至善至美。他把弧形手柄改成直柄,以便填装勃朗宁式弹匣,又仿造AK47的导气装置,在枪管上焊加一根弯型导气管,利用火药冲击力实现了迅速退弹。此外,还加装来福线增加了杀伤力,仿三?八步枪在击锤上安装了防尘盖,柱形准星。魏援朝的研发经历了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头再来。七七四十九天后,这个孜孜不倦的兵器狂人终于成功制造出这把集大成的“枪王”——15连击式转轮手枪。
像每款新武器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AK47、M16、CKC、MP40一样,魏援朝也为他的爱枪起好了名字,以发明者他本人名字中“魏”、“朝”二字的拼音缩写命名:“WC-1”型转轮手枪。野心勃勃的魏援朝本想大批量生产“厕所-1”型手枪,武装全造反团的。可是另一位兵器狂人牛二欣喜若狂地拎着这把四不像的枪只射击了一回,就没人再敢碰了。“厕所-1”型手枪空弹壳向后疾弹,差点把牛二的鼻梁骨打折。
钟鱼和苟菲的二次相遇已经是WC-1型手枪研制成功之后了,地点是红光电影院门口。电影院只放映两部电影;上午是国产大片《红灯记》,下午是进口大片《列宁在一九一八》。只张贴两张海报,一张是李玉和目光炯炯高举红灯,一张是列宁眉头紧锁伏案工作。连轴转的放映使广大群众深受教育,棬子树街的马小辫和尤寡妇对骂,马小辫指着尤寡妇的孩子恶毒地说:
“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尤寡妇接下来应该说:“奶奶,您气糊涂了吧?”可她却说:
“臭娘们儿!你他妈疯了吧!”
尤寡妇还站在马小辫的豆腐铺门口,告诫过往的群众:
“不能吃啊,有毒的。”
那时,钟鱼每天下午游荡在电影院门口,开场时并不急于进去,等到掐算出一个准确的时间后,才窜进电影院,五分钟后又窜出电影院。花一张电影票的钱却仅作片刻观赏的原因是——钟鱼学会“手王”了,自学的。
每一个漫长的黑夜降临时,他就像猫一样目光炯炯,全神贯注地开始低级趣味的臆想,虚拟一个脱衣、抚摩、接吻、****的性爱流程,同时几根手指下探向一个去熟的部位,手工制造出身临其境的刺激体验。灵与肉的协同操控下,钟鱼的身体就像风浪中的小船,被一次次的颤栗推上亢奋的浪尖,享受汹涌的快感,最后汗水淋漓一塌糊涂地瘫软入睡。“手王”过度的钟鱼有害健康了。阳光明媚的苏醒后,他就像抽了大烟的人一样昏昏沉沉,面有菜色。钟鱼对着镜子追悔莫及,甚至想自己如果是一个失去双手的残疾人那该多好。可黑夜再次降临时,却仍像一个烟鬼那样无法脱瘾。
钟鱼在电影院的短暂停留是为欣赏那组芭蕾舞的经典镜头;一群丰腴的俄罗斯美女舞动着她们诱人的大腿,裙子又是翘起来的,整个穿着紧身裤的下体勒现无遗,焕发蓬勃的肉感,令人心荡神摇,性幻想的绝佳尤物。下午场的《列宁在一九一八》常常爆棚,****的人很多,他们和钟鱼一样,内心阴暗却神情肃然地坐在电影院里,饥渴地期待着那段只有三分钟的“黄色画面”。抓紧时间当场癔淫和在夜晚的追忆里慢慢****。
这天下午,钟鱼坐在电影院外的栅栏上,像街痞一样叼着烟,看三三两两的观众鱼贯而入,两扇弹簧门吱呀吱呀响个不停。一个中年人背着手持重地走上台阶,却险地被前面的人松手后猛力弹回的门拍下去。四五个红卫兵搂肩搭背嘻笑着走上来,几双蹬出的脚捅开了门,弹簧门“吱——呀——呀呀呀”急促开合。一个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骂骂咧咧地从门里走出来,像拎粽子一样提着几个孩子的衣领子,推搡他们下台阶:
“小兔崽子,再翻厕所窗户就把你们关起来!”
遭驱赶的孩子们没有散去,几个脑袋凑到一块商量。为首的“豁牙子”吸吸鼻涕说:
“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能钻进去,跟我来!”
再次实施潜入影院行动。
钟鱼抽到第二支烟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扯掉了帽子,钟鱼一惊,手忙脚乱地舞扎,差点从栅栏上折下来。回头一看,一个可爱的狐狸脸女孩转着他的帽子笑盈盈地看着他。
钟鱼眼睛一亮:“呀!苟菲,好久不见啊。”
“一眼就认出了你。”苟菲把帽子扣回钟鱼头上,扶着他肩膀蹬上栅栏,挨着坐下来,一股栀子花的香风拂得钟鱼鼻子痒酥酥的。
“你怎么在这儿?”
“还能干嘛,看电影呗。”
“女的也看?”
“女的不能看吗?”苟菲奇怪地反问。
她今天穿着一身“娇绿”,里面是一件白衬衣,领口敞开着,露出雪白的脖领,看得“手王”时期的钟鱼“咕儿”咽下一口唾沫。
苟菲甩甩辫子问:“赤痘,你自己来的?”
“对。”
“哇,你这个家伙,还挺会享受生活的,自个儿出来找乐。”
钟鱼摇头叹息:“唉,一言难尽呐……你呢,一个人?”
“和我表姐,买票去了……喏,来了。”
苟菲的表姐说话间走过来了,如果事先不知道钟鱼还以为是表哥呢,黑壮得铁塔似的,一张蛮脸,密密麻麻生满雀斑,仿佛迎面挨了一鸟铳。这分明一个彪形大汉么,却托生女体,真乃造物弄人。
苟菲向她作介绍:“姐,他就是赤痘……哦,钟鱼,我跟你说过的人特逗。”
表姐上上下下挑剔地打量钟鱼一番,毫不避讳地说:
“就他呀?……啧啧,这一脸红疙瘩,都唱《红灯记》了。”
钟鱼讪笑,心想你脸上都开《地雷战》了,还好意思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