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钟鱼夜不成寐,神采飞扬地向49号唠了半宿婚姻、家庭方面的话题。两人席地而坐,在“您是过来人”和“后生可畏”的互有讨教中吞云吐雾,直到丢了一地的烟头才曲终人散。
钟鱼起身抖了抖烟灰说:“今天谈得很高兴,受益匪浅,不过以后就不能陪你了,我的任务到期了,明晚换人了……慢慢熬吧,你的路还长着呢。”
“那,祝你好运气。”49号笑道。
之后钟鱼伏在桌上昏昏睡去,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情人路上,路旁的茅草丛中竟伸出一门门的大炮。正疑惑着,牛二推着一架车吱扭扭走过来,车上坐着五花大绑的49号和八姑,随后歪把子也率领一群毛兵毛将杀到,摆开祭旗的阵势。秃头的土肥此时也从一个山洞跳将出来,叫嚣着“梁山好汉全伙在此,今日要替天行道!”钟鱼愈加糊涂了,只见几人将49号和八姑横缚在铁轨上,扬言轧得他们“屁滚尿流”。尔后古装的魏援朝飘然而至,掏出转轮枪呯呯呯一通点射,打断了两人的绳索,吹了吹枪口说,“枪王!”然后全部人又倏地不见了,一列火车疾驰而来,下面竟系着冰鞋的轮子。停稳后,苟菲扇动着翅膀从一个窗口里飞出来,递给他一只浅绿色的保温桶说,“喂,痘痘,吃早饭了。”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是一根油条和两个长毛的鸡蛋……
“喂,痘痘,醒醒,吃早点了,痘痘——”钟鱼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苟菲站在面前,他揉了揉眼睛问:“火车去哪儿了?”
“什么火车?说梦话呐。”苟菲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说,“我给你买了早点,赶紧趁热吃吧。”
睡眼惺忪的钟鱼打开盖子,还怀疑里面是不是一根油条和两个长毛的鸡蛋,幸好是热腾腾的包子。
钟鱼嘴角淌汁地享用着牛肉包子,扭头看见牢房里的49号会心地对他微笑,他也冲49号眨眨眼睛。这是49号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微笑,一天后,他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他的妻子则先于他以一根裤带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窒息绝望的呼救声一直持续到半夜,另一间牢房里的49号痛苦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咬破了嘴唇,头撞在墙壁上留下斑斑血迹。清晨,他目睹了妻子冰冷的身体从眼前抬过,下体渗出的血滴洒了一路。当牛二告诉他八姑“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时,49号眼里流露出求生的乞望,他对牛二说:
“放我一条生路,我坦白,我家里藏着一台发报机。”
牛二的眼里放出亮光,“你他妈还真有发报机?”
“有!”49号肯定地说,“还有特务活动经费,两根金条。”
牛二的眼里放出贼光:“两根金条?!”他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就跟我回家去取。”
牛二独自一人押解着49号上路了,贪婪使他在命赴黄泉时显得喜出望外。到了49号家之后,打开房门,面对一地狼籍的图景,牛二迫不及待地问:
“东西藏哪儿了?”
49号指了指床告诉他:“在那儿,床底下。”
牛二迫不及待地扑过去,趴在地上寻找。49号悄悄从门后提起一把斧子,他平时劈材用的。他攥在手里向牛二走过去,站到他身后。牛二还在撅着屁股热切地寻找。49号抡起斧子照准他的脖子直劈下去,“咔”一声,砍断了他的颈椎。牛二感觉脖后酥地一麻,急忙扭头察看原因,结果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奇妙瞬间:脸竟一下子扭到身后。第二斧子砍断了他的颈动脉,斧子深深嵌进肉里,拔出后带出一股血的喷泉,牛二的身体醉了似的瘫软下去。第三斧子砍断了他的食道和气管。最后一斧斩断了脖颈仅存的连接皮肉,头被砍掉了。牛二身首异处地恐怖死去。
49号走进厨房冲洗去手上和脸上的血迹,把斧子掖到背后,他要去杀另一个仇人。临走前,他最后看了看这个家,这个曾经温暖的地方如今充满血腥之气。
冻库里此时已乱作一团,魏援朝拍着桌子大发雷霆。关押的两个人一个不明不白地吊死了,一个不明不白地失踪了,牛二也不知了去向,昨晚的看守歪把子却吱吱唔唔说不出所以然。
钟鱼和苟菲本来要去情人路的,现在也耽搁在这里。直觉告诉钟鱼一定发生了重大事件。49号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门口时,把众人吓了一跳,他在黑暗里伫立了十秒钟后,径直走进来。歪把子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诧异地问:
“牛二呢?”
49号一言不发地继续逼近,他从背后抽出了斧子,闪过毛骨悚然的寒光。歪把子这才惊觉大难临头,慌忙去拔腰间的火药枪,情急中枪管又卡住了裤带,斧子已朝他的脑袋直劈下来。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魏援朝伸手拦在半空。本来他的转轮枪已拿在手里,可是他没有开枪,而是选择了徒手阻挡。寒光闪过处,魏援朝一声惨叫,两根手指和转轮手枪掉在地上。
49号再次抡起疯狂的斧子,歪把子看来在劫难逃,可又有人救了他的命。苟菲拼命冲了上去,挡在哥哥身前。利斧劈在苟菲的脸上,她直直地仰倒下去。歪把子的枪终于拔了出来,对准疯狂的49号“呯”一枪打出去,铁砂射进他的眼睛,打出一个血窟窿,歪把子嚎叫着把枪管捅进他嘴里再放一枪,49号的面部炸得粉碎,血浆溅了歪把子一脸。
斧头“咣当”一声掉落在地,血腥的三十秒结束了。众人这才恶梦初醒般地惊叫起来。钟鱼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看见躺在地上的苟菲那张美丽的脸庞可怕地豁裂了,鲜血喷涌般汩汩冒出。钟鱼“扑通”一声跪下去,将她的头抱进怀里,抖动的手紧紧捂住她的伤口,可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她的身体在钟鱼的臂弯里剧烈地抽搐着,仅仅一分钟后便一动不动了,鲜血浸泡的眼睛直瞪瞪望向天空。
钟鱼仿佛无法呼吸一般,仰起脸来大口喘气,痛苦地呻吟:“天呐,天呐……”
68年8月底,中央下发了《关于派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的通知》,红卫兵一统天下的时代宣告结束。工宣队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震慑无法无天的红卫兵,立刻取缔了一批恶名昭著的红卫兵组织,武力镇压了一批罪大恶极的红卫兵。歪把子被五花大绑压赴刑场,执行枪决。这条命终究没能保住。同他一起祭刀的还有另两名“联动分子”以及“联造”1号人物欧晓南。
幕后的欧晓南原本不在首批“镇反”名单上,是他自己去撞枪口的。工宣队已全面接管学校,收缴造反团的旗帜、袖章、印鉴及各种武器,所有的红卫兵活动都已偃旗息鼓。欧晓南从一个大权在握、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夜之间沦为孤家寡人,好不容易“夺”来的权又被“夺”走。不甘心的他还妄想通过政治谈判来化解政治危机。他触类旁通地遐想到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国内革命也有低潮时期,所以他迈着谋求国共两党精诚合作的步伐来到工宣队。
工宣队的几个头头在他原来“办公”的屋子里,围着一炉火锅乌烟瘴气地猜拳喝酒。欧晓南微笑着推门而入,微笑着站在屋子中间,可一伙吃喝的没谁搭话,只把眼睛斜睨着他,欧晓南只好自己开口说话了。他惜字如金地说:
“你们的做法,似有不妥。”
他们中的一个“扑”吐出一根鸡骨头,给了他一个更加惜字如金的答复:
“滚蛋!”
欧晓南涵养很好地不计较他的粗鲁,继续表达他的诚意:“其实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完全可以——”
话音未落,一碗酒泼到他脸上,一个嬉笑的声音说:“我们的共同之处就是下面都长着**,完全可以******。”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有两个人还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遭受奇耻大辱的欧晓南铁青着脸退出屋子,半小时后他又铁青着脸返回来。这次他难得地没有冷静下来“慎思”。他捣碎窗玻璃,把一只燃烧的汽油瓶掷进去,屋里轰的一声火光冲天,喝酒的工宣队员烧得哭爹喊妈,两个烧成重伤,三个烧成轻伤,还有一个吓出了惊厥症,再闻到汽油味就像嗅到了“销魂散”,立刻仰栽口吐白沫。
可欧晓南并没有将他的英雄虎胆保持到最后,“枪决”是他万难料到的人生结局。去红太阳广场看了公审大会的人回来说,当欧晓南听到“立即执行”的宣判时,当时就大小便失禁,屎尿突涌,人未亡魂已散。站在道路两边看了游街的人回来说,欧晓南的裤裆是湿的,要靠左右两个人扛架着才不致瘫软。挤在前面的群众闻到一股浓烈骚臭,忙不迭地捏住鼻子后退,后面的群众又拼命前拥想看清楚,登时踩脚的、绊倒的、喊痛声、骂娘声此起彼伏。欧晓南的囚车所到之处,人群大乱。而歪把子和另外两个红卫兵威风八面地站在卡车上,一路高唱《红卫兵战歌》,仿佛即将开赴战场而不是刑场。等候在采石场看枪毙的人回来说,四个人的眼睛蒙上黑布,抽去身后的木牌,推到一面崖石下。欧晓南早早地跪下了,另外三个人是用枪托猛击腿弯才跪倒的。四名持枪的士兵站到他们身后,围观的人看到一面小旗子举了起来——
“举枪——瞄准——预备——”
这时他们看到一直无声无息的欧晓南突然仰天大喊:“娘吔,就这么完了?”
“放!”执旗人手向下一挥,一排清脆的枪声后,四个人的后脑勺爆出红雾,身体直挺挺地扑到在地。
看枪毙的人说,也就是几秒钟的事。
逝者已逝,生者犹存。这一天,钟鱼来到红卫兵烈士陵园祭奠长眠于此的苟菲。芳草萋萋,斜阳晚照。一面寂静的山岭,几十座小小的土冢,几十条青春的生命,凋零在一九六六年初夏至一九六八年夏末。
钟鱼在苟菲的坟茔前坐下来,拆开两盒月饼,一一摆好。
“中秋节了,我给你带了些月饼,也不知也爱吃什么口味,就每样买两个,有枣泥的、玫瑰的、五仁的、云腿的、你在那边,还有你哥,好好过个节吧。”
钟鱼用手攥着袖口悉心地拂去墓碑上的浮尘,继续说:“昨天我去看望了你的父母,他们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也没有了精气神,你放心,我会常常去看望他们的。”
“我到你的小屋里坐了坐,还是那么干净,那么整洁,不像我的屋,狗窝似的。”钟鱼凄凉地笑了笑,“鸡啄米的小闹表我上满了发条,又可以走了,和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床上的那条围脖我带走了,怪不得你没织完,太长了,绕两圈还有富余呢,想把我整个人包了粽子啊?”
墓碑上一帧黑白影像望着他生动地微笑。钟鱼用手指轻轻抚摩着,“你还笑。有了羊绒手套,有长围脖,以后的冬天就不冷了。”
“谢谢你啊。”钟鱼把脸贴在墓碑上,一颗颗的眼泪滴在苟菲逝去的笑容上。“……你怎么就死了呢?到现在我还跟做梦似的,有时候一觉醒来,愣上好半天才敢相信你真的走了……我喜欢看你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
“唉,你的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
暮色四合,结束了悼念的钟鱼艰难地站起身。“不早了,我回去了,以后再来陪你说话,你要想我了,就拖个梦给我,说定了。”
钟鱼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山坡,像同一个伫望的人告别似地挥挥手:“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