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坐在土坝的杌凳上,人手一付棒针或钩针,衣兜里揣着线团儿,拉出一截绕在小指上,引针纳线,手不停辍,编织菊花结的毛衣、坎肩,狗牙针的围脖、手套、镂空的枕巾、椅垫。女红是受到奔给彩虹织锦的启发,效尤制造生活的亮色。然而绚丽五彩线有悖于艰苦朴素,于是魏援朝穿上了阴霾的灰毛衣,土肥围上了晦暗的芥末色围脖。夕阳下的这一幅织女图乍一看相当唯美,逆境中的乐事,像一位下凡的织女乐观地表态:“寒窑虽破能避风雨,你耕田来我织布……”细一看又不对,这里听不到织机“吱呀——嚓,吱呀——嚓”的从容节奏。女知青们全都眉头紧锁,两眼盯着,泄忿似地一针一针戳下去,已绝望成《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
忧郁的眼睛里没有泪痕,
他们坐在织机旁切齿痛恨;
德意志,我们织你的裹尸布,
我们织进了三重诅咒
——我们织,我们织!
春分刚过,暖棚里的胶苗才伸展出茁壮的绿色,老高就叉着腰下达了“大战红四月”的动员令,口号是是“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掀起了春耕的高潮;次月,再叉着腰下达了“大战红五月”的动员令,口号是“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掀起大练兵的高潮;六月,老高又叉着腰讲话了,“批林批孔”,批判“克己复礼”,向****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路线和没落阶级的意识形态孔孟之道猛烈开火,杀上生产会战的第一线……
老高做爱似地掀起一轮又一轮的高潮,并非他至今还“胸怀朝阳”完全出于无聊滋事的痞子心里。老高时不时地挎上他的半自动步枪到地里巡视,枪管上夸张地上了刺刀,在后背寒光闪闪,正面则是一张肃杀的脸。明确地塑造出作为连长的铁血的一面,并且毫不掩饰他的嗜血性。如果这时一只不幸的狸子或鼢鼠从林子里窜出,老高便立刻追击上去,用刺刀捅死或枪托砸死,然后宣布——
“破坏大生产的下场!”
持枪震慑下知青们苦不堪言。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上工,卯足了劲干一天,黑透了才一身臭汗地收工,浑浑噩噩地走在羊肠小道上,走着走着就盹着了。不少人的脚底打起了血泡,手掌磨出了水泡,嘴皮子起了一圈的燎泡,成了四川小吃“三大炮”。
这天夜里,钟鱼烙饼似地在炕上翻来覆去,阵阵腹痛绞得他难以入睡。白天干活时渴极了灌了一气岩窠水,害了痢疾。大炕上如雷的鼾声正此起彼伏——“嗬吽~~嗬吽~~”“呵呣——噗……”“嗯?——嗯!——”“哼噢~~哼——噢噢噢”“呃——去——呃呃呃……去”……只把钟鱼孤零零地抛在黑甜的睡眠之外。还要额外忍受梦呓、咂嘴、磨牙、嗝屁,内忧外患。钟鱼佝偻着身体,心想就是四十头猪睡觉也没有这么热闹。
又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钟鱼赶紧披衣下地,趿着鞋一路小跑钻进茅厕,蹲下来一泄如注。一波紧急的排泄后,才满意看地仰起脸来喘气,托腮“厕思”。四周万籁俱寂,皓月当空,一地摇曳的树影。阒寂中,钟鱼忽然捕捉到一些奇怪的声响,风吹着若有若无不甚真切。竖起耳朵凝神窥听,没错,人声,不远处的暖棚里传出的。又非简单的人声,而是人鼓捣出来的复杂声响:喁喁、窸窣、骚动的,干活似的喘息,交织着密集的拍打。拍蚊子?这么多蚊子?
钟鱼为之一振,难道有人夜盗胶苗?那就尽情偷吧,偷光了才好呐,他可不想当什么擒贼英雄,多蹲一会儿给他创造宽松的作案环境。再一琢磨不对,虽说帝修反卡我们的脖子,一两胶籽一两黄金,可在寨民的眼里却是一钱不值,沤肥都不要,何况偷。这鼓捣的人声此时渐急渐骤,似交响乐演奏到高潮部分,鼓锣号胡器一块忙活,最后“啊——”的一声戛然而止。钟鱼想这哪是偷东西?即便持刀抢劫也没这么瘆人。
几分钟后,暖棚的小门谨慎地拉开一道缝,一位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的女知青探出头来,四周观察一下,才迈出脚步,匆匆地走过院坝,须臾,女宿舍的门轻响一声合拢了,一切复归沉寂。钟鱼把眼睛从厕所的篱眼儿上移开,满腹狐疑:大白鹅三更半夜去暖棚干什么?破坏活动?发报?还是梦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钟鱼要侦察这秘境了。他提上裤子,钻出茅厕,蹑手蹑脚地接近暖棚。月光下的院坝亮堂堂的,他诡异的影子像游移的魅影。钟鱼的心脏突突直跳,看来半夜闹肚子也不全坏,竟意外获得一次激动人心的探险。暖棚上下用塑膜罩得严严实实,无法透视。他又绕到门口,定定神,伸手正要推门,却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了,老高赫然地站在眼前,裤衩子还没提好,半边腚白晃晃地露在外面。
两人面面相觑,惊悚对惊悚。羊遇上狼,小鬼撞见钟馗,松井照面李向阳也不及此刻的惊悚。
——“谁!?”老高惶惶地喝问。
原来,自从改胶籽为移植胶苗,建成大棚后,老高便把淫乐场从野外搬进暖房,就进纵欲。虽说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行事。可谁能想到这里半夜开台的好戏呢?军事上叫出其不意,我军指战员惯用的战术。这天深夜,鼾声四起之时,老高又出其不意地狂欢了一回,通体舒畅地正要回去补觉,孰料一开门,门口竟立着一个两眼发直的钟鱼。
“是你?”老高的脑门冒出冷汗“……你到这里干什么?咹?!”
钟鱼更是吓出一身的白毛汗。探秘竟探出个露腚的老高,谜底豁然明了。拔腿逃跑却不能够了,奸行败露的老高已目聚凶光,面现狰狞,随时可能扑过来掐死自己,杀人灭口,再毁尸灭迹。不逃跑又作何解释?……“我不是故意捉奸的。”“您放心,打死我也不说。”“别害怕,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钟鱼觉得每一种解释都会促使他立刻动手。
钟鱼两眼发直,老高咄咄逼视,狭路相逢地对峙三秒钟——“你来干什么?快说!“老高再次喝问。
钟鱼这时平抬双臂,两眼发直,准确地说是呆滞,仿佛元魂出窍,迈出僵硬的脚步,与老高擦肩而过,径直进了暖棚。沿着苗垄僵硬地走下去,再一路僵硬地踅回来,亡灵似地游荡一圈——据说梦游症发作时就是这样行尸的姿态,展示给老高看的。只有仿佛活着,其实死了,才用不着灭口。
钟鱼拾起一把铲子,给胶苗芟芟草,培培土——他还听说梦游症的人会继续白天的劳动。随后提起水桶,鼻鼾均匀,面无表情地舀水浇苗。钟鱼展示全套症状时一直如芒刺在背,一双警惕的眼睛瞄准似地紧盯不放,警惕的后面一定是满脑袋的问号。放下水桶,钟鱼平抬起双臂,迈着僵硬的脚步,视而不见地再次与老高擦肩而过,走出暖棚,来到院坝梦游。
老高跟随其后,密切关注他的新动向,思维已陷入混沌状态。钟鱼的两条胳膊都抬酸了,看见前头自己作祟的影子,像皮影戏里的人,心想这他娘的要撑到什么时候?幸好墙根立着一把钐刀,走过去拎在手里,游到放磨刀石的地方,坐下来砉砉磨刀。白天喝脏水,晚上拉肚子,半夜装梦游,真他娘的祸不单行啊。
老高站在他身后,琢磨半晌。又绕到前面,探下身来面对面地窥视。钟鱼一双凝固的眼珠像死鱼一样毫无生气。老高直起身子东张西望一会儿,再弯下腰,张开五指,像眼科大夫一样在眼珠前比划,对面则是香甜的鼾声。老高终于醒悟似地咕哝:
“这小子不会是梦游吧?”
钟鱼恨不能说老子就是!还看不明白!
老高似乎放了心,悠闲地搓着下巴,转身准备走人了。然而他又“忽”地掉过头来,叉开两指直插钟鱼的双眼,在相距半厘米的地方紧急刹住。这个回马枪杀得迅猛凌厉,令人防不胜防。好在钟鱼对老高的一贯操行有深刻了解,经受住了考验。
面对仍无动于衷的钟鱼,老高终于踏实了。他嘿嘿一笑,歪着脖子自言自语:“还真他娘的是梦游,嘿嘿,有意思。”
老高踏实了,钟鱼也就踏实了,在这场谍中谍似的博弈中取得胜利。他装模作样地又砉砉磨了几十下,试试刀口的锋利,然后呆傻地起身把钐刀立回原处。再抬起双臂,两眼呆直地僵行进宿舍,回身掩门,将老高送客似的表情关在外面。
钟鱼这时才虚脱似地瘫软下来。眼珠子都快瞪凸了,眼皮子差点合不拢,晃晃胳膊,骨缝爆豆子似的嘎嘎响。大炕上的鼾声依然如雷贯耳,热闹非凡,无人知晓他刚经历的惊心动魄。钟鱼悲哀地想这些死猪统统指望不上。
第二天一早上工前,钟鱼被单独留了下来。老高昨晚半宿没睡,越想越离奇,整件事太富有戏剧性了,不贴近现实。老高觉得自己像耍猴一样被人敲锣耍了一回。钟鱼跨进老高房间的时候,老高正靠在藤椅上,用一块棉布蘸着灯油擦枪,桌上摆着弹匣和十几颗黄澄澄的子弹。
钟鱼满脸堆笑道:“高连长,我来了。”
老高撩撩眼皮,“哦,来了,小钟,坐,坐……”
钟鱼看看身边,并没有给他预备的凳子,只好垂手站着。“高连长,您找我有事?”
老高笑而不答,歪着脖子直视钟鱼。这种预审式的表情意味深长,心理承受力不够的嫌疑犯通常在对视中败下阵来,有备而来的钟鱼则报以无知的傻笑。
“也没什么大事。”老高慢腾腾地开口了。“……会战有一段日子了,不知道同志们生产学习各方面情况如何,闹不闹情绪?组织上很关心。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了解情况,通过你,也可以了解其他同志的动态嘛。随便聊,跟组织交交心。”
钟鱼哈哈腰回答:“感谢组织关心。最近各方面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同志们安家落户心农村,改造山河抒豪情,比学赶帮超,齐夸生产大会战好得很!”
藤椅里的老高不自觉地打一个冷颤,显然对这种谎言对谎言的问答深感肉麻。
“嗯,这就好。”老高赞许地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弹匣,将子弹一颗颗压进去。“政治学习呢?”
“好哇,好,同志们每天坚持学毛选,深受鼓舞启发。收了工,吃罢了饭,还要开一个交流心得会,气氛相当热烈啊,遥想当年,手捧红书离家乡,立志扎根工农中!广阔天地炼红心,忠心绣出宇……”
“行了,行了。”老高打断他的快板,将满满的弹匣“啪”地顶进弹仓。“生产劳动呢?”
“好哇,好,同志们远学董加耕,邢燕子,近学北京五十五。立志种出争气胶,不达目的誓不休!”
“青年人就应该有雄心壮志嘛……”老高哗啦一声拉枪栓,猛抬头出其不意地喝问:“睡眠呢?!”
“睡……睡眠?睡眠香甜呐睡眠。我是一挨炕就困,一沾枕头就着,早起一摸枕头湿的,全是哈喇子啊。”
这有悖于刚才的“床头会”,但老高无心深究。他举枪四处瞄准,可瞄来瞄去最后都落在钟鱼的脑门上。他自言自语道:“这枪不错,就是有时候走火。说走就走。”
钟鱼“咕儿”咽下一口唾沫,奉承道:“说走就走?……自,自动枪确实好。”
“说走就走,不含糊!”老高绘声绘色地向钟鱼讲起了这支枪的铁血传奇:“它跟了我六、七年了,65年我在中缅边境当边防军的时候,有一天接到情报,一伙境外土匪秘密潜入我国境内作乱,我们两个加强连火速出动,包围了匪帮现身的一个乡场,荆(棘)手的是,赶集的人太多,土匪乔装混在边民中难以分辨。就在我们设岗逐一查验身份的时候,这支枪——”老高拍拍手里的枪——“走火了,我好好端着,没扣扳机,它自己突然搂火了,一梭子打出去。当时撂倒一个,那家伙的的脑瓤子嘭地炸成碎西瓜,眼珠子扑地飞出几丈远,被淘气的山伢子当泡踩……事后一调查,你猜怎么着?”
“怎……怎,怎么着?”
“原来那家伙正是土匪头子,嘿!神不神?枪长眼睛了。”老高盯着钟鱼的脸说,“再会伪装也骗不过它的眼睛,一梭子突突喽!”
钟鱼干巴巴地笑道:“神,神枪,太神了。”
“……哦,情况我都了解,你去吧。”完成恫吓的老高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钟鱼唯唯诺诺地后退,转身刚跨出门槛,就听见背后哗啦又一声响和自言自语:“说不准哪天又要走火!”
钟鱼知道此时此刻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自己的后脑勺,一走火,脑瓤子就会嘭地炸成碎西瓜,眼珠子扑地飞出几丈远,被淘气的山伢子当泡踩。
一整天钟鱼都忧心忡忡。今天老高用枪作测谎仪测了一回谎,二天不知道又会弄出什么东西测谎,这么被他测来测去难保不露陷。他落魄的样子引起魏援朝的注意,小憩的时候,他在钟鱼身边坐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问:
“怎么了,老鱼?无精打采,晒蔫了似的?”
钟鱼咧咧嘴凄苦地笑一下说:“你死我活的时候到了。”
“咹?什么他娘的你死我活?哪儿跟哪儿啊。”
钟鱼看看他。“你不明白……唉,刁德一,贼流氓,毒如蛇蝎狠如狼,安下了钩丝布下了网……啊……”
“操!怎么还唱上了。”
钟鱼自顾自地说:“说走火就走火……死于谋杀……”
魏援朝急切地询问:“谁要谋杀你?别闷着,说出来听听,哥们儿好帮你呀,还有那么多弟兄,都能帮你,是不是?”
“你们帮我?”钟鱼痛苦地摇着脑袋,“统统指望不上,一群死……”又猛然眼睛一亮,大喜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钟鱼一扫阴霾,感动地攥住魏援朝的手,“谢谢了,老魏。”
他跳将起来拍拍屁股,以大幅度芭蕾舞的跳跃奔进林子,兴冲冲地使起板斧一通飚抡,扯着嗓子嚎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魏援朝云山雾罩地看着他,自言自语:“鱼头病得不轻,整个儿一胡言乱语,喜怒无常。”
当天夜里,鼾声四起之时,钟鱼悄悄下地,开门将钐刀拎在手上再鬼祟地返回。立在炕前先做个热身:揉揉眼睛,晃晃肩膀,甩甩腿,酝酿酝酿表情。然后抬臂“刷”一个梦游亮相,正式走向炕头。
大炕上一排熟睡的脑袋正惬意吐纳中。钟鱼扬起巴掌,“啪啪啪”三声拍在第一个脑门上。第一个鼾声戛然而止。赵光腚捂着额头呼地趁起来——“嗬!这他娘的谁呀?大半夜的不……”他的后半截话生生地咽回去。一盏飘忽不定的油灯下,钟鱼冤魂似地伫立在面前,手提一把明晃晃的钐刀,直勾勾地僵视他。赵光腚骇得魂飞魄散,脖子一缩,抱着膀子突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