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扶着额头,脚下拌蒜地走向牛干巴抓饭的大锅。大锅上升腾着香喷喷的热气,草地上又垛着十几只乌黑釉亮的大肚酒坛,盛着各家各户贡献的老酒,每只酒坛上都浮着酒提子,随人自舀。旁边有两个大谷箩,一个里面散堆着许多的酒筒,另一个里面层叠码放着干净的芭蕉叶。钟鱼舀了一筒清凉的水酒一饮而尽,扭头看见赵光腚席地而坐,左手托着一块芭蕉叶,右手握着酒筒,埋头吃一口抓饭,仰脖啜一通美酒,十分痛快。钟鱼晃着肩膀走过去,问候道:
“怎么着,赵兄,过足瘾了吧?”
“啊,来了,鱼头。舒坦。”赵光腚醉醺醺地说,“我还是喜欢佤族的节日,唱歌、跳舞,外加自助大餐——”他拈起一条牛干巴进口大嚼,“整个儿一宫廷舞会,英特纳雄耐尔啊。”
钟鱼吞咽着口水问:“熟了吗?牛干巴抓饭?”
“差不多就行了,我都盛两回了,赶紧吧。兜底舀,肉多。”
告别了坐镇的赵光腚,钟鱼取“餐盘”盛了一大份自助餐,托着吃喝游走于村场,像游走于宫廷舞会间,和熟识的老乡叽噜伊哇努力地聊了几句,又和依布阿爹碰了一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瞥见了格瓦拉。老格吊着腿独坐在一根打磨秋的横木上,双手抱着一节手臂粗的大龙竹酒筒,神色凋零,目光晦暗,又是一种“苦闷存活”的状态,显然刚才的狂欢只是昙花一现的快事,之后又是无边的萎靡。
钟鱼走过去问道:“老格,又郁闷了?”他递上芭蕉叶,“来,吃点牛干巴抓饭,才出锅的。”
格瓦拉摇摇头说:“不,我不能像动物那样沉迷在消化所产生的舒适感中……”他捧起大酒筒咚咚咚像喝扎啤那样豪饮一通,抹抹胡须说:“现在我需要的是它带给我的胃部烧灼感,痛觉与幻觉的完美结合。”
和老格之间没可能进行常态的对话,好在所有人都习惯了这样离奇的交流。
钟鱼挨着他坐下来,笑道:“老格,不是我说你,好端端的怎么又乌云满天呢?你较得什么劲呢?活得多累。”
老格灌下一口酒说:“我眼前是一味追求感官享受的人,他们只体贴肉体,很少关心灵魂,而现在我所思所想的只有我的灵魂。”
“噢?”钟鱼戏谑道:“怎么就你的灵魂苦大仇深,笑不出来呢?”
老格摇头道:“不是我依靠她,或挣扎着求她祝福,而是她用肩膀支持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
钟鱼努力地破解这句话所蕴藏的深邃含义。老格转过头看着他说:“你也以为人生是一条希望之路,有理想、事业、爱情的指引能够到达光明的终点?”
钟鱼点点头:“都这么说。”
“不过是人类掩饰自己别无选择的一个借口罢了。”老格喟然长叹,“一个足够强壮的精子击败了数以亿计的精子最终与卵子结合,肉体的形成是一场殊死博弈,胜者难免狂妄自大,而肉体脱离子宫后延续其一贯的劣根性,以为无往不胜,以战斗的勇气奔赴一个个假想的堂皇的目标。这很可笑,肉体编造了一个骗局,又前赴后继地投身这个骗局,非如此便不知生为何为。”
老格阴鸷地笑笑说:“事实上没有终点,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们要干什么,我们到哪里去,生命的过程充斥着欺骗、迷茫和焦躁,现实中的同类源自先天的嗜杀性毫无友爱可言。存活是痛苦的。”
“我,我听不懂。”钟鱼抱歉地说。
格瓦拉换了一种直白的语言说:“你几时见过垂暮之人洋溢着胜利的微笑而非疲惫的倦容?一切的悲喜经历随时间的流逝荡然无存,耗尽全部的气力后,只剩下一具干瘪衰老的躯壳,一张麻木呆板的面孔,一点破碎难拾的回忆,走向最终的自我毁灭。”
钟鱼想想说:“是这么回事。嗯,是惨点。”
老格的眼睛望向远处说:“庆幸的是,我们可以选择以何种方式脱离肉体的苦难,获得永恒的无边的宁静,不为尘世所累。”
“你的意思是……自杀?”钟鱼怔怔地问。
“你不能心怀恐惧。”老格推心置腹地劝导:“当生命一点一滴地摆脱肉体的困缚时,它将清脆悦耳地消散在清澈的黑暗里,那里无欲无求,婴儿睡眠般宁静,是灵魂回归的大海洋,生命嬗变的最佳归宿。”
钟鱼觉得这样的对话很危险,他不敢苟同。再绕下去难保不被他诱入歧途,以自缢割腕为快事。
村场那边这时传来一阵骚动,对唱情歌的娱乐开始了。汉族的无酒不成宴,佤族的无歌不成欢。不但佤族,彝族、傣族、壮族、苗族、白族,似乎所有的少数民族都有即兴的、野辣辣的情歌对唱,蓝天下的亢亮表白。我们的人一直暗中羡慕,对于“爱情”这一人生重大命题,我们有点妄自尊大,人为复杂化,增加难度彰显其重要性。历来的态度是,禁止聚众说唱,禁止意气用事,禁止操之过急。李家溜溜的大姐,不能任你溜溜地爱哟,张家溜溜的大哥,不能任你溜溜地求哟。含蓄的、深埋的、同窗三年,十八相送都未曾挑明的梁祝恋为我们所赞赏,主要在于他们经受住****的考验,没有本能的瑕疵。
往年的情歌对唱,都是火佬寨的“西诺”(小伙子)们一个阵营,“奔给”(姑娘)们一个阵营。“西诺”们洗理得英俊潇洒,奔给们打扮得美如天仙,两方隔着空地一展歌喉。这次不知谁的主意,来点新花样,西诺们要挑战知青点的女知青们,用火热的歌喉发出邀请。或许是压抑太久得不到释放,借此军民联欢的气氛,女知青们表现得很踊跃,个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挽袖上阵迎接挑战。
一个西诺把手拢在嘴边唱道:“小情妹咿,小情妹哟,情妹容颜生得美,三月桃花正打苞,六月荷花才出水,愿变蝴蝶伴你飞……”
一个女知青亮开嗓子回应:“拿起武器闹革命,工友农友真英雄,秋收起义成了功,一杆大旗满地红!工友农友,团结一条心,红色政权扎下万年根!”
这注定是一场风格迥异的赛歌会,两种意境的碰撞;情调儿对赞歌,柔情对铁血,痴心郎对铿锵玫瑰,听起来有犬牙交错之感。好在语言不通,不妨碍双方的拥趸盲目而热烈地喝彩。
一个西诺唱到:“吃了烟来把灰扬,问妹想郎不想郎?丝瓜开花朝上长,豌豆开花双对双,哪有情妹耶,不想郎?……”
一个女知青回应:“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想念******!迷路时想您有方向,黑夜里想您照路程!……”
底下又是一片喝彩声。
一个西诺唱道:“日头落了黑了天,姐姐插门不插拴,竹篱院子留条路,雕花床上留半边,半夜子时来团圆,轻悄悄、悄轻轻,轻轻推开姐房门,叫姐一声哟,郎就在你面前……”
一个女知青回应:“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敞,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难分高下,高潮出现在不勒龙出场之后。众所周知,不勒龙是火佬寨最好的猎手,未来的头人,最英俊强壮的“昆”(王子)。全场高度关注,奔给们的目光更是火辣。不勒龙将手拢在嘴边,缓缓地唱道:
“缠姐不到心不甘,葛藤上树慢慢缠,今生缠她五十载,死后再缠一百年,生也缠来死也缠……”
这段慢板的山歌调子唱得浑厚深沉,感情真挚,荡气回肠,赢得满堂彩。
女知青们当仁不让,推出了“金嗓子”陈雨燕。陈雨燕是女知青里的大美人、百灵鸟,甫出场便惊艳四座。她亮开嗓子回应道:
“山中只见藤缠树啊,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咧,枉过一春又一春。
竹子当收你不收啊,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咧,空留两手捡忧愁。”
音色醇美,委婉流韵,情深意长。这段陈雨燕洗衣梳头时常常哼唱的曲子此时的即兴发挥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本场赛歌会首次情境交融、韵律和谐了,像两汩山泉汇聚,潺缓流淌了。无需语言的诠释,所有人都感受到其中两情相悦的美妙,这才是真正的情歌对唱,阿黑哥与阿诗玛,罗密欧与朱丽叶,全场掌声雷动。
不勒龙愣了一下,再次唱道:“一轮明月照碧潭,碧潭里面月圆圆,水中捞月难到手,月里梭罗树难攀,何日与姐配姻缘?……”
陈雨燕回应道:“我俩结交订百年呐,那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刘三姐那样的笑靥明媚,刘三姐那样的娇莺初啭,刘三姐那样的貌美如花,陈雨燕的表现很炫、很靓、魅力四射。佤寨的姑娘小伙不知道这支歌其实源自另一个善歌的少数民族——壮族,以为她就是真人原版,热烈的欢呼持久地响彻。——“撒让!撒让!(加油)”男主角更是惊呆了,竟忘了下一句该唱什么,而他的延宕表明女知青的一方大获全胜,女知青们击掌庆贺,不勒龙伫立着,仍呆呆地望向陈雨燕,甚至有些痴,显然不只为她的歌声折服,而是由歌及人、爱屋及乌的。连不关心尘世间繁芜的格瓦拉都看出了端倪,他说:
“不勒龙的眼都直了。”
夜幕降临,村场中央升起了篝火,红彤彤的火焰热烈地飘扬,栗木噼啪迸发的火星儿,像纷纷飞飞的流萤,欢快闪耀着飞进黑的夜空。莽莽的群山在摇曳的火的映照下,仿佛神女翩然起舞的裙摆,具有了可人的灵性。
村场上人影憧憧,空气里弥漫着酒的洌香和苦肠汤的浓香。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比起白天欢腾的气氛,此时的节奏舒缓了许多,精力充沛的伢崽依然围着篝火蹦跳,情投意合的西诺和奔给们牵手钻进竹林,互诉衷肠,相偎到天明。阿妈哼唱起苍凉古老的调子,阿爹的烟袋锅里讲述着达太和岩占片的英雄故事。
不少知青熬不住陆续回去睡了,钟鱼还仰躺在一面草坡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想顺利走回去也难。他两手枕在脑后,嘴上叼着烟,身体呈大字摊开。透过缭绕的烟雾,对面是秋夜的星空;繁星璀璨,浩淼无边,满天的星星熠熠明亮,闪烁着淡紫的光芒,仿佛旷野上盛开的百里香,似乎近到伸手可摘,实则遥不可及,展现出一种企求的破灭。而背后的暗夜深不可测,湮湮沉沉,似有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像未卜的命运。诗意的秋夜在钟鱼“醉思”的极端状态下呈现出绮丽哀艳的绝望意境。弹指一挥间,回望二十余年来人生种种,多少熟悉的面孔来来往往,尔今年华虚度,岁月蹉跎,青春流逝,前程又漫漫茫茫,难知难料,老格“一具干瘪衰老的躯壳,一张麻木呆板的面孔,一点破碎难拾的回忆”的终极预言,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吐飞烟头,抓过酒筒一通猛灌,泼出的酒水浇了满头满脸。他用近乎干嚎的声音唱道:
“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上,将儿的坟墓向东方,儿要看红军凯旋归,看见家乡红太阳。
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高坡上,将儿的坟墓向东方,儿要看白匪消灭光,儿要看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解——放!”
然后他头一歪,手一松,酒筒滚落在一边,人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被一只手用力地摇晃,同时听到焦急的呼唤——“高!高!(醒醒)!(醒醒)!”
钟鱼睁开眼睛,出现的是娜黑龙关切的脸。她俯身看着钟鱼生命无忧地平安苏醒,才释然地说:“呀咔诶(不能睡),瓜得英定(这里冷)”然后起身欲走。
“哎,别,别走……”钟鱼拽着她的手恳求,“陪我聊会儿。”
他挣扎着坐起来,四下摸索着找到酒筒,递过去:“喝点儿?”
娜黑龙笑着摇头,把脸扭向别处,不想与这个醉鬼纠缠不休。
钟鱼将残酒一饮而尽,耷拉着脑袋潦倒地说:“都走了,你们都要走,不理我了……小蚂蚁、小丑、英红姐、馨儿、苟菲,走的走,死的死,都成了回忆了,把我一个人丢在深山老林里……”他嘴巴一歪,眼里滚下两行热泪,“你们都走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没了亲人了,呜呜……”
钟鱼汹涌的泪水令娜黑龙不知所措,不知道他喋喋不休说些什么,苦得自己伤心欲绝。她愣了一会儿,摸出一块锦帕试探着递过去。
钟鱼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又擤了擤鼻涕,继续自怨自怜:“这辈子算完了,我今年二十四了,前途一片黑暗,二十四了,没有钱,一事无成,连个爱情都没有……哎,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爱情?”他满脸泪痕地看着娜黑龙。
娜黑龙茫然地望着他,模仿他的口型生硬地说:“爱——情?儿昂东(我不懂)。”
“对,爱情。”钟鱼点点头,“就是说,一个男的白天喜欢一个女的,夜里躺在床上就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烙饼。反过来,这个女的也倾心于这个男的,夜里也翻来覆去地烙饼。眉来眼去两个月后,一般是男的,先挑明了,女的呢立刻点点头表示同意,把头靠在他的胸口,这一过程就叫做‘爱情’……当然,你们的没这么复杂,基本上一天就办妥。”
钟鱼言简意赅地解释后,长叹道:“我悲哀啊,这个岁数连个爱情都没有,那帮女知青我都问了好几个了,就没有一个为我烙饼的,还他娘的扑哧问笑了,喷我一脸唾沫星子,我悲哀呵……”
娜黑龙歪着脑袋,专注而迷惑地破解他的意思。钟鱼醉醺醺地看她黑俏的脸蛋,又目光下移,直勾勾地盯着她饱满起伏的胸部。他“咕儿”咽下一口唾沫,问:“娜黑龙,你知道爱情的味道吗?”
娜黑龙抱歉地笑道:“阿买巴地?(你说什么?)”
“美呵,太美了。”钟鱼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脸上现出无限向往无限美好的神态,“那真是比蜜还甜,比酒还醇,回味无穷,令人心荡神迷啊。”
娜黑龙解读着他的表情,问:“毛主席?”
“不是毛主席。还是做给你看吧。”钟鱼挪动屁股,和她面对面而坐,庄重地说:“好比我是男的,你是女的,现在闭上眼睛,对,像我这样,不要睁开……”然后钟鱼凑近嘴巴,一口吮住了娜黑龙的嘴唇,这吻接的热烈、瓷实、有力度、法国式的。娜黑龙遭此偷袭吓坏了,竟忘了做出反应,五秒钟后,钟鱼满意地松开嘴巴,告诉她:“这就是爱情的味道。”
娜黑龙瞪大眼睛像不认识一样看着钟鱼,脚蹬着草地,步步退缩,拉开安全距离后,才爬起来迅速跑掉。由于惊吓过度,一路趔趔趄趄几欲跌倒。看着她逃跑的背影,钟鱼两手兜住后脑勺,咕咚朝后一仰,重新躺下,翘着二郎腿说:
“才开个头,就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