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村场下了车,然后步行回去,寨路两旁是高低的柞木栅栏,夕阳里投下长短的影子。乡村医生罗夏萍背着红十字药箱彳亍穿行,心事重重的样子,二十五岁姑娘的心事,如同这光影一明一暗。快到连队的时候,迎面遇上打猎归来的不勒龙;他从坡上走下来,肩上扛着一支铜枪炮,长长的枪管下吊晃着两只松鸡。他上身只穿了件短褂,敞着怀,袒露出古铜色的胸肌和肱二头肌,灼亮着油汗,给人以火热强悍的视觉冲击。罗夏萍不知怎的“腾”一下面色潮红,心脏突突抖个不停,竟不敢正视。不勒龙大步流星地走下来,风掀动的小褂扑嗒扑嗒地响,动感十足。他微笑着向罗夏萍点头致意,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罗夏萍神色恓惶目光慌乱,极不自然地应付一个表情。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嗅到了混合着汗水和烟草味的粗狂气息。罗夏萍的脑袋“嗡”的一声,有一种站立不稳的眩晕感,心跳更加提速,简直是狂蹦乱跳,甚至抑制不住偷望不勒龙远去的背影。
罗夏萍遭遇了一次眼热心跳的激情体验,当时的感觉极好,但过后又懊悔自责,仿佛一次感情的出轨。回到小诊所时她还心神不宁,放下药箱后,坐在桌前,两手捧着腮发呆。钟鱼准时地、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回来了?二萍?”钟鱼扶着墙虚弱地坐下来,“我病得不轻呐二萍,口焦舌燥,脚底发软,浑身没劲……”
“昨天杨志说我印堂发黑,面色晦暗,今天赵光腚又这么说,你看我的气色是不是很差……哎,二萍,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叉开五指在罗夏萍呆滞的眼珠前来回比划,“喂!醒醒,想什么呢你?”
罗夏萍从迷惘的状态中惊醒,坐直身子喝问:“干嘛?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有一会儿了,我想开点药。”
“葡萄糖没有!生理盐水喝不喝?”
“我这回真病了,虚火攻心,舌苔都绿了,不信你看——”钟鱼伸长了舌头。
罗夏萍一眼不看,起身打开药箱,取出领回的药品,又转身走到药架前,分门别类地放好。
“你不能见死不救哇,二萍。”
“那……给你两丸牛黄解毒丸吧,清热祛火。”罗夏萍头也不回地说。
“不行,我吃那玩意拉稀。”钟鱼向药箱里窥探,自己动手翻找——“有点山楂丸就好了……”他翻出了那个最底层的小盒子,标签被撕去了,打开来看,七只小圆环安静地躺在里面。钟鱼拈起一只疑惑地捏了捏,手感腻软,富有弹性。“……咦?这小皮圈是干嘛用的?……气球?”
罗夏萍唿地转身,抢步上前一把夺回,拉开抽屉丢进去,锁好,将钥匙揣进衣兜。
钟鱼挓着手指很错愕。虽然他搞不清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从罗夏萍过激的反应上判断其中必有玄机。他察颜观色地笑道:
“哦,我明白了……竟然是……对了,今晚老高请我喝酒,他要同我谈谈心。”
罗夏萍本能地紧张。钟鱼放心了,立刻换上一副敲诈的嘴脸:“我觉得我这个病需要一瓶葡萄糖,再来点什么败火的冲剂,你看着办吧。”
最后,钟鱼得到一瓶葡萄糖,一包罗汉果冲剂,外加两包提神的头痛粉。钟鱼将葡萄糖瓶子像酒鬼揣酒瓶一样掖进怀里,心满意足地说:
“放心吧,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在罗夏萍的怒视下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七只避孕套分给肖巧三只,陈雨燕三只。罗夏萍悄悄塞到陈雨燕手上时,后者羞臊得满脸通红,小声说:
“我们……很少……很注意。”
罗夏萍像知心姐姐那样扶着她的肩膀嘱咐道:“拿着,有备无患。”
最后一只罗夏萍自己留下了,究竟什么心理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掩好门忐忑不安地坐在桌前,从盒子里取出那只避孕套,用三根手指轻轻地拿捏,感受,像触摸到肌肤一样呼吸急促。蓦然又像烫手似地丢下,推上抽屉,锁好。一分钟后她又打开抽屉,将避孕套装进一只配药的纸袋里,封好,重新锁上;一分钟后她再次打开抽屉,将小药袋夹进《外科医生实用手册》的书页,关屉上锁,最后抓起剪刀把包装盒咔嚓咔嚓剪得粉碎。做完这一切后,她长舒一口气,仰靠在椅背上,两手垫着后脑勺,迷茫而疲惫地望着天花板,像所有正直的人初次自慰一样,快感与罪恶感同在。
肖巧和土肥得到三枚避孕套,如获至宝。有了它,再无后顾之虞,避免了危险结果,卸掉了思想包袱,就像上战场的人穿上了防弹衣,勇往直前。初次试用的感觉良好,这小东西仿佛软软的金蝉羽衣一样,提供了一种近乎无形的保护,并未因此感到隔阂。事毕,土肥拎着自己十五毫升左后的精华来到附近的小溪旁,在肖巧的监督下,严格进行清洗,像洗手套那样里外反复地荡涤,然后晾晒在一块向阳的鹅卵石上。孰料下次去的时候竟看到一地的碎片,某种啮齿动物光顾的结果,两人痛惜了好一阵,不得已启用了第二枚,这回汲取教训,洗净后晾在半空的楠树叶上,随用随取,保持了它的长效性。可新的问题又来了,避孕套经过反复的使用、水洗和曝晒后,润滑性和弹性双双丧失,内壁日渐粗糙出现龟裂且全面收缩,后面的使用愈加困难。土肥每戴上时都磨得呲牙咧嘴箍得生疼。更为忧心的是薄脆的管壁比蛋壳更加易碎,最后一次土肥手上的劲道大了些,竟顶穿一个洞,下头像春笋一样破土而出。肖巧把猴急的土肥一顿臭骂,失手又报废一只,不如在树上撞死算了。只剩下硕果仅存的一枚了。两人总结了以往所有的经验教训,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不但轻柔轻洗,还用软布揩去水珠,以羊油浸过的油纸封裹,置放在阳光直射不到的荫凉处。此套在精心的保养下历久弥新,使用寿命无限延长,只是每次事前都多了一段谨慎的对话:
“……你慢慢戴,毛手毛脚的。”
“够慢的了。好,得了。”
“我检查一下……皱巴巴的,好什么好!”
“那就对了,我把里面的空气排出去了,不能鼓气泡,容易挤破。”
“不对!你站一边重新戴去,戴不好别上来啊。”
“差不多行了,那么繁琐。”
“放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钟鱼每天晚上都要去娜黑龙家喝两杯,像泡酒馆一样,随喝随舀,月底结账。自从经历过乞讨的磨难后,他对幸福的期望值大大降低,衣、食、住、行等个指全线下挫几乎跌破温饱线。如今,钟鱼坐在舒适的火塘边,用木棍从炭火里刨出一颗煨熟的栗子,唏嘘地两手捯着,剥掉壳,丢进嘴里热乎乎香甜地咀嚼,再端起酒筒“吱儿——”呷一口酒,惬意得满面红光,幸甚至哉,夫复何求?娜黑龙坐在对面烤茶;把山泉水倒入罗锅里,再把罗锅端到三脚架上,然后把晒青毛茶放在一块瓦片上,从三脚架下扒出炭火烘烤,边烘烤边翻动茶叶。她额头上渗出了汗,不时地抬起袖口揩一下。
“唉,你们吃煮茶太麻烦,还是我们的泡茶方便。”钟鱼醺醺然地说,“歇会儿吧,吃点烤栗子,香着呢。”
娜黑龙露齿一笑,手不停辍。钟鱼剥出一棵送到她嘴边,“你手占着,我喂你一个。”钟鱼不由分说地喂进去,“……怎么样,干面的香吧?”
娜黑龙自从上次遭遇到钟鱼防不胜防的热吻后,身心受到强烈震撼。她的世界原本简单、清澈而封闭,像阿佤山冥寂的青山翠谷。钟鱼性启蒙似的一记偷吻仿佛一把窃贼的钥匙,打开了她少女的心扉,敞开了一道猎奇而惊鸿的风景。她既甜蜜又害怕,既羞涩又回味,还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期待,许多的情结纠葛不清,让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钟鱼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都有意地从知青点门前经过,没见过钟鱼的身影,心里怅然若失。
如今偷心的窃贼又回来了,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钟鱼并不知道娜黑龙还埋藏着这样的心思,那事他早忘了,若知道,肯定会有所行动,绝不含糊。
瓦片上的茶叶烤黄散发出清香味时,娜黑龙将茶叶放入罗锅沸水中,往火塘添加一段栗木,坐下来手臂抱着膝盖,安静地望着摇曳的火,出神。钟鱼抹一把嘴醺醺然地说:
“娜黑龙,我这次回来发现你有一个显著的变化,变得沉默了,寡言了,总想什么心事,从前你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多活泼,多爱笑。别老思考问题,我听老格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没用。你看我,从来不思考,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兰珠布染(吉祥如意)——干!”
酒过三巡,钟鱼从怀里摸出一副扑克牌,“别干坐着了,咱俩打会儿牌,正好今天我带来了。”他把牌抹开展示给娜黑龙——“别小看这东西,它可是我们汉族人的精神寄托,陪伴我们度过多少漫漫长夜……这样,我先变个魔术让你开开眼。”
钟鱼盘腿坐好,将牌放在当间,一顺抹开说:“你从中间随便抽出一张……好,这张,看仔细了,记住了,再放回去……对,我是看不见的,背面。”钟鱼将牌收好背到身后,两只手拙劣地鼓捣一阵,拿回来问:“是那张不?”娜黑龙摇头。“不是它?抽出来扣地上。”又抬腕问,“是那张不?……哦,又不是?抽出来摆上……好了,这两张牌都不是,你确认过的。下面,神奇的一幕即将上演。”他夸张地扥扥袖口,“天灵灵,地灵灵,快快来显形——开!”钟鱼将第二张牌揭开一甩——“就是它!对不对?惊险不,刺激不?”
“咦!?”娜黑龙惊奇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检验这张牌,又用崇拜的、以为神的目光看着钟鱼。钟鱼得意洋洋地享受了这一过程后说:“我再给你算算命吧,预测一下你的姻缘,我最拿手,比鸡骨卦还灵。”钟鱼把牌递过去,“你洗三遍牌……不会洗随便捯几下也行。”“好,拿过来,我看看你的命啊……”钟鱼手不停辍地忙活着,摆下十三张牌。
娜黑龙把煮好的茶端下来,倒进一只竹筒里,殷勤地递到钟鱼嘴边,钟鱼偏头啜一口后摇头叹息:“娜黑龙,你的爱情命运真挺糟糕啊……你看,除了黑桃就是草花,一色儿楣黑,一张红的都没有。”钟鱼逐一讲解,“首先,你的爱人个儿不高,长得也难看……没有小钱……没有存款……没有工作……嗜酒如命……爱贪小便宜……脸皮还厚……你两家住得相当远,看样子不是火佬寨的小伙子——谁呢?这小子?我觉得特像我们那儿的赵光腚呢?”
钟鱼收拢起牌,“得了,不算了,闹心,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咱俩打牌吧,我教你一个简单的‘金钩钓鱼’”。……
钟鱼的酒都灌到嗓眼了,才意兴阑珊地站起身,大着舌头说:“今,今儿喝得高兴,很兰珠布染,李白讲话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也不什么空对月。”火光中娜黑龙的脸庞格外迷人,钟鱼“咕儿”咽下一口唾沫说,“我走了,你早点歇着吧。”
娜黑龙取过一只松油火把,点燃了递到钟鱼手上。钟鱼执着火把,嘴巴呵呵咧咧唱着跨出罩房。娜黑龙倚门伫立,目送那支醉汉一样的火把在寨路上摇摇晃晃,跑了调的歌声渐行渐远,最后一起消失在知青点,才放心地回身掩门。
陈雨燕的父母死了,死在兴安岭林区的一条公路旁。下雨天,轮胎打滑,拖拉机翻滚下路旁的深涧,驾驶员在危急时刻跳车逃生,陈雨燕年迈的双亲被砸在拖斗下,当场殒命,半月后,陈雨燕收到了噩耗和一箱遗物。
整整三天,陈雨燕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她睁着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地溢出眼眶,滑过鼻梁,滑过发际,滴落在枕头上,枕头全被****了。最后泪水干涸了,只剩下呆滞的眼珠。肖巧和罗夏萍忧心忡忡地守在身边,她们的劝慰根本不起作用,陈雨燕像植物人一样无知无觉。罗夏萍在枕床头吊上了输液瓶,心疼又生气地说:
“再这样下去,你就活不成了!”
第四天上午,陈雨燕拔掉手背的针头,挣扎着起身下地,扑面而来的灿烂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守候在门口的魏援朝异常喜悦地迎上前说:
“雨燕!你醒了?”
他熬困得满眼血丝,却不妨碍透射出闪闪的亮光。
陈雨燕倚着门框,憔悴地问:“这是哪儿?……人呢?”
魏援朝攥住她的手回答:“这是连队啊,人都上工了。”
陈雨燕点点头,说:“我饿了。”
“等着,我给你端蛋羹去,已经煨好了。”魏援朝旋风一样刮过去又刮过来。
陈雨燕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喝下一碗热乎乎的蛋羹,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魏援朝在一旁激动地搓着两手。
“援朝。”她轻声召唤道。
“什么?”
陈雨燕把脸枕在臂弯上,疲惫地说:“你娶了我吧。”……
魏援朝把结婚申请交到老高手上时,老高很痛心,他对别人的婚姻一向痛心,因为那是一种与他无关的肉体关系。老高仿佛理性地思付一会儿问:
“年轻人是不是以事业为重?”
魏援朝冷笑一声,“事业在哪儿?”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好了。”
“这个……”老高面露难色。
“哪个?”魏援朝咄咄相逼。
在魏援朝的逼视下老高被迫抽出钢笔,艰难地写下同意二字。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魏援朝和陈雨燕穿着一新,携手踏上登记之旅。两人并肩坐在摇晃的牛车上,眼前流走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美好画面。陈雨燕的小手放在魏援朝的大手掌里,被有力地握紧,魏援朝的络腮胡刮得干干净净,脸上洋溢着矿石一样坚定的青光,预示着对新生活的喜悦与憧憬。
“援朝,你后悔吗?”陈雨燕问。
“后悔?你怎么这么说?”
“结了婚再没有回城的希望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我早就立志扎根边疆了。”魏援朝大声地说,“这里的山水最养人呐!”
在公社的民政办公室里,一胖一瘦两位办事员接待了他们。魏援朝笑容满面地把带来的半斤喜糖分了,胖大婶照例说了一通祝福的话;“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处处鲜。”对知识青年双双扎根边疆,携手投身革命建设的决心表示赞扬。
胖大婶审查过介绍信和体检表,取出两张表格让他们填写,再嘱咐瘦小刘去知青办把两人的档案调过来。魏援朝伏在桌上填写的时候,胖大婶注意到他残破的手掌,不由蹙起眉头。
不大工夫,瘦小刘夹着两份档案返回来,神情很不自然,把档案交到胖大婶手上时低声说了一句:“有点问题。”
“哦?”胖大婶拿起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抽出陈雨燕的材料大致翻阅一下,搁在一边,又抽出魏援朝的材料,这一看,胖大婶坐直了身子,面色渐渐凝重,不胜疑虑。不明就里的魏援朝和陈雨燕面面相觑。五分钟后,胖大婶撩起眼皮,先看了看魏援朝,又转向陈雨燕说:
“姑娘,你考虑清楚没有?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
陈雨燕点点头:“考虑清楚了。”
“来,你过来……”胖大婶将陈雨燕单独叫到一旁,低声问:“是不是受人胁迫,你大胆说出来,组织上给你做主,不让他坏人逞凶狂。”
陈雨燕纳闷地摇摇头:“没有啊,我自愿的。”
“唉。”胖大婶叹一声气,语重心长地说:“这个人你了解吗?姑娘,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千万别犯一时糊涂。”
“我……我很了解啊,这个人。”
“不对,我看你是受到蒙蔽,此人可谓根孬苗斜,劣迹斑斑,你看看,上面都有记载。”胖大婶指点着材料念,“小学二年级伙同一牛姓同学潜入54673部队驻地,盗窃军粮……小学三年级再次伙同一牛姓同学对人民教师进行血腥攻击……小学四年级翻墙进入女厕所对一女同学实施流氓猥亵行为(未遂),造成该女生受到严重惊吓……”
胖大婶义愤填膺地抖着材料,“这样一个坏蛋值得托付终身吗!啊?虽然你的出身不大好,但也不能自暴自弃,将来后悔就晚了。”
“哦,是这些事。”陈雨燕释怀道,“我全都清楚……那个受到严重惊吓的女生就是我。”
“你!?”胖大婶惊得跌破了老花镜。
胖大婶在狐疑和鄙夷的状态下签发了结婚证,送走二人后,胖大婶摘下老花镜往桌上一丢,忿然道:“两个狗男女!”
瘦小刘不屑地撇撇嘴:“一对狗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