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么?”钟鱼坏吐出一块鸡骨头,“上次通讯员来采访你的时候,问你奋不顾身地冲上前的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不说想到了董存瑞、罗盛教、戚继光吗?是吧,老魏,他这么说的。”
“我想说黄继光的,走嘴了。”
魏援朝的一口酒都喷了出来。
罗夏萍扶扶眼睛笑道:“不管怎么说,洪军救下了那个孩子,就是不平凡的事迹,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难得入您老人家的法眼。”钟鱼小声嘟哝。
“土肥也算修成正果了,咱班的第一个大学生,骄傲啊。”魏援朝端起酒筒,“为这个,干了!”
一筒酒饮尽,陈雨燕又使酒舀一一斟满。土肥面色酡红,举杯嗅着酒香说:“雨燕酿的酒越来越香了。”
“和娜黑龙有一比了。”钟鱼插话。
土肥怆然泪下,“可惜……肖巧再喝不到了……”言罢仰脖一饮而尽,呛得剧烈咳嗽。
一句话说得众人心里都酸酸的。魏援朝拍拍土肥的肩膀安慰道:“想开点,兄弟,想开点。”
“我走了以后,你们有空替我看一看肖巧,逢年过节的给她送碗吃的……别饿着她。”土肥泪流满面地说,“她一个人孤独伶仃地睡在这儿……我不放心。”
“你放心吧,洪军,巧儿也是我的好姐妹,我和援朝是回不去了,我们一直陪着她。”陈雨燕红着眼圈说,“等我将来有那一天,就和巧儿做伴去。”说完扭头拭泪。
“这杯酒就敬肖巧吧……”魏援朝叹息道,将一筒酒洒在地上。
“沉重了,沉重了。”钟鱼摆摆手说,“你逃离黑暗,拥抱光明去了,这么大个头彩,哭哭啼啼的干嘛,你真要没过够就别走了,继续咱们的口粮40斤,工资28块,房自盖,菜自种。”
“是啊,洪军,振作起来。”罗夏萍鼓励道:“你要化悲痛为力量,把自己的人生道路走得更好,实现更高的人生价值,才是对肖巧最好的祭奠。”
“老罗这话说得对”钟鱼赞许道,“他日飞黄腾达时,莫忘阿佤山的难兄难妹。”
“嗨,哪能呢。”土肥强作欢颜。
“要常常写信来,说一说家乡的事。”陈雨燕叮嘱道,“我们人回不去了,听听就知足了……”
“一定。”土肥郑重点头。
陈雨燕掩饰不住悲戚,借机起身,从锅里捞出煮熟的鸡蛋放进挎包,又拎起一壶灌满酒的背壶递给土肥。“洪军,这些东西带着,路上吃。”
“不用了,我对付一口就成。”
“拿着吧,都是自家的。”魏援朝笑道,“以后再想吃可是没有了。”
土肥的鼻子又一酸,“真舍不得你们,今后哪找去,二十年的老同学……”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迟早要各奔东西的。”魏援朝拜着指头算——“姜金锁最先征兵走了,柳大雁是病退回城,李战斗招工到县城农机局,赵腊梅嫁给公社主任儿子了,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呢,上大学。”
“老咯,老咯,这容颜。”钟鱼望着水酒里自己的脸,“刻满沧桑和皱纹了。”又抬头看看其他人,“都老咯,老魏都长白头发了……青春岁月,我们的青春岁月啊,就这么蹉跎了,图他娘的什么呢?”
“广阔天地是大有作为地。”土肥苦笑。
“来,为我们的大有作为干一杯!兰珠布染!”魏援朝举杯。
“兰珠布染!”
“兰珠布染!”
钟鱼用筷子敲击碗沿道:“同学们,重温一遍咱们当年的豪情,知青之歌……哎,怎么唱来着?忘了。”钟鱼搔头,“老罗,你给起个头。”
“伟大的领袖发出号召……”罗夏萍朗声唱道,“——一二!”
众人敲击着碗沿,醉态各异,似宣泄又似缅怀地高声唱道——
“伟大领袖发出号召,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我们决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在革命斗争中百炼成钢——”
罗夏萍一手创建的火佬寨第一所小学终于落成了。
为了实现山村的孩子人人有书读,有学上的光明梦想,罗夏萍操心劳神,殚精竭力。从校舍的搭建,到课桌板凳的制作,教具书本的采购,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好多东西还要自己掏钱买。
钟鱼在旗杆上敲下最后一颗钉子,和罗夏萍并肩展望简陋的罩房学校,摇头叹息:
“二萍,你这又是赤脚医生又是乡村教师地折腾,到哪天算一站呐。”
“佤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将来的民族文化该怎样传承?”罗夏萍忧心道,“孩子们没有学上,长大后怎么办?难道像他们的祖辈一样蜗居深山,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大山吗?”
钟鱼嗤笑一声:“又想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你不是已经治病救人了吗?那句形容词怎么说来着……蚍蜉撼树。地球没有你照样转。”
罗夏萍扶扶眼镜说:“我们应当在不同的岗位上,随时奉献自己。医生虽然能解救病人肉体苦痛,但知识更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您和鲁迅先生想一块儿去了。”钟鱼崇拜地说。
“钟鱼,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不看不起我,可我还是要说,年轻人要有理想追求,无论怎样的现实都不要抱怨气馁。一个人的态度决定他的高度。”罗夏萍推心置腹地说,“要坚定自己的志愿,持之以恒地奋斗,唯有行动才能改造命运。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快乐,最大的幸福是把自己的精神力量奉献给他人。”
“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可怜你。”钟鱼不以为然道,“一个二十大几的姑娘家,不踏实过日子,老琢磨着把自己奉献给全人类,将来谁敢娶你?”
“庸俗!”罗夏萍看一眼钟鱼失望地说,“生活中没有理想的人,才是可怜的人。”
其他知青完全是抱着膀子看戏的心态。看着罗夏萍东一头汗水地奔西走,早出晚归,胡乱扒拉一口晚饭便匆匆离去的背影,场院上吃饭的知青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奚笑。杨志放下碗说:
“罗眼镜真是不辞辛苦啊,为劳苦大众那是全心全意,废寝忘食。”
“忙啊,太忙了。”赵光腚沉痛道,“忙到一泡尿没尿尽就提裤子了,为了干革命,裤裆总是湿的。”
大白鹅把筷子敲在他的脑门上说:“别说风凉话,罗大医生可是高风亮节——不怕苦,不怕累,革命重担一肩挑。不为名,不为利,胸怀朝阳斗志高!”说罢来了一个勇往直前的亮相。
“这婆娘成天胡言乱语的,做事一根筋,脑子有问题吧。”赵光腚问钟鱼,“哎,你们同学,她从前是不是受什么过刺激?”
钟鱼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没事自讨苦吃,不累吗?”杨志同情道。
“你心疼她?要不要替你说说去?”大白鹅挤眉弄眼地说,“咱们的罗大医生既有学问,又有人才,还是劳动模范,不错哩。”
“劳动模范?”赵光腚喷饭道,“白天夜里的?还是夜以继日的?你饶了杨志吧,就他那百十斤肉身,应付得了吗。铁娘子啊。”
大白鹅放肆地嘎嘎大笑起来。
钟鱼“霍”地站起身,怒斥道:“这些鸟人没他妈一个不操蛋的!人家一心干革命,惹着你们了?总比没心没肺混吃等死强!扎个破白围裙,也跟着装纯洁,什么玩意。”钟鱼扫一眼大白鹅,将饭菜泼在地上,“不吃这猪食!”
钟鱼拂袖而去,又回头看一看轻蔑地说:“一群生活中没有理想的人……真他妈可怜。”
晨鸡报晓,朝霞初现,莽莽阿佤群山层峦叠嶂,薄雾似轻纱飘曼。山寨牛铃叮铛,舂米声声,炊烟弥散,竹林苍翠。位于山腰的火佬寨小学上红旗飘扬,茅草房子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给山寨新的一天带来了生机和希望。
光脚丫的放牛娃平时第一次坐在了课桌前,第一次拥有了书本和铅笔,端直地坐在座位上目视黑板,黑眼睛里充满渴望和虔诚。三十几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大孩子的背篓里还背着自己的小弟弟妹妹。面对与父辈一样深居在大山只会讲巴饶克语的孩子们,罗老师只能从简单的识字歌“自古至今,知天知地;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东西南北,四方天地……”入手,循序渐进地耐心传授。依布阿爹为在山货交易中掌握一门汉语,占得商机,也来识字班旁听,坐在教室最后排,吧嗒一口烟锅,精神抖擞地齐声朗读——“祖国!”,“花朵”!。吧嗒一口烟锅——“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声若洪钟。难怪老高视察学校时十分感慨地说:
“好啊,好。昔日的放牛娃变成今天的读书郎了。”
他环顾四下,“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了,小鬼们……”他看到了角落里吧嗒烟锅的依布阿爹,“和老……啊,都热情高涨嘛。”
那天视察结束后,老高背手叼着烟往回走,半路上,碰巧遇到了结伴进山挖野菜的陈雨燕和娜黑龙。两人背着背篓,手上拎把小镰刀,****着小腿,说说笑笑地走上坡路。初升的太阳沐浴着两位清新的美女,背景是黯淡失色的柞木栅栏和罩房。老高“咕儿”咽下一口唾沫,大踏步地迎上前。
“呵呵,姐妹俩这么早就进山呐。”老高笑容可掬地问候,“中国妇女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在你们身上表现无疑啊,呵呵……”
陈雨燕礼貌地回应“早上好,高连长。”娜黑龙则低下头,浅浅地一笑。
老高两眼放光地看着两位韵味不同的美人;娜黑龙黝黑健颀,妍姿俏丽,青涩可人,陈雨燕丰盈窈窕,温雅含蓄,浓淡适中,处处散发人妻少妇的成熟气息。老高当然更青睐****,他一把逮住陈雨燕的手握紧不放。
“哎呀,雨燕呐,可是好久不见呐,怎么成了家就不来连队玩了?同志们可是很想你呀。”老高歪着脖子咄咄直视,“虽然你离开了连队,但那儿永远是你家,常回来看看嘛。”
“有空一定去。”。
“你可别宠坏了小魏呀,呵呵……”老高开起了玩笑,“怎么不爱惜女同志呢,大男子主义嘛,这些活儿留给他去干。”
“高连长,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您去忙吧。”陈雨燕淡然一笑,从老高的手掌里抽出手。
转身离去后,陈雨燕和娜黑龙吐了吐舌头,相视讳莫如深地一笑。
老高一步三回头地目送两人远去,把手指凑到鼻子下深深嗅了一口,香气怡人,心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