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起陈雨燕无知觉绵软的身体,心慌意急地向外疾奔,冷不防脚下踩碎一个物件,无暇顾及,挤出房门,一路狂奔。一夜大雨后的寨路泥泞不堪,魏援朝将陈雨燕紧紧地抱在胸前,满面泪水,踉踉跄跄,不顾一切地跑,跑,一地破碎的阳光在眼前乱抖乱颤。脚下倏地一滑,重重地摔在泥水里,陈雨燕也甩出几米远。魏援朝的双膝渗出了鲜血,泥浆模糊了眼睛,他像盲人一样跪着爬着摸索,急痛攻心地哭喊:
“燕子……燕……子……”
终于又将陈雨燕的身体搂进怀里,他挣扎着站起身,迈开滞重的双腿,咬紧牙关地坚持,“不能死,燕子……不能死……”
浑身泥水的魏援朝抱着浑身泥水的陈雨燕出现在知青点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径直冲向诊所,匍倒在诊所的红十字门帘前,拼尽最后的力气呼喊——
“夏萍,救救燕子……”
魏援朝疲惫地坐在屋檐下,五指叉进头发里,双眼充满血丝,看上去阴鸷而又可怕。钟鱼挨着他坐下来,点燃一支烟递到他嘴上,欲言又止。两人就默默地大口抽烟。其他人都远离是非地躲得远远的,三心二意地干着手里的事,目光狐疑且猜疑。独有杨志焦虑不安地徘徊,然后走进工具房。老高的房门紧闭,门后躲着一双紧张窥探的眼睛。整个知青点被一种安静诡异的气氛笼罩着。
诊所的门开了,罗夏萍走出来,摘下口罩如释重负道:“援朝,雨燕醒过来了,你去看看吧。”
魏援朝立刻冲进屋里。陈雨燕躺在病床上,脸色和身下的床单一样白,一只手搭在胸口上,手腕上缠着绷带。
“已经脱离危险了,幸亏来的及时。”罗夏萍站在身后说,“她失血过多,现在很虚弱,需要静养。”
魏援朝俯下身,扶着她的手,轻轻地放进被子里。陈雨燕一双噙泪的眼睛望着他。嘴巴张合,却说不出话来。
他注意到陈雨燕的眼角有淤青,脖颈有咬痕,努力地笑着安慰:“没事儿了,燕子,好好休息吧。”他抚摸着她的额头说,“一切有我呢……”
陈雨燕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肚子,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罗夏萍。
“放心吧。孩子保住了。”
陈雨燕这才疲倦地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罗夏萍把魏援朝叫到一边,小声问:“雨燕身上的伤怎么回事?还有,她的下体……也有撕裂伤。”
魏援朝深深地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今天她就留在这里,我随时观察着,你回去拿一身干净衣裳来。”
魏援朝点点头,掀开开门帘,疾步而去。走到院坝时,突然回头看一眼老高紧闭的房门,犀利的目光让门缝的老高仿佛中枪一样倒退几步,瘫在藤椅上冷汗直冒。他哆嗦着点燃一支烟,事情已经闹到无法收场,还有什么对策!对策!!——
“不能乱了阵脚,冷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放屁,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昨晚享受吧?”“舒服,美呵……先别提这个了,眼下怎么办。”“你黔驴技穷了。”“你他妈骂我?”“别激动,我帮你想办法,咱们从头捋顺……你是老高吗?”“我是老高。”“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这是老高的内心活动的一部分,不是独白,是对白,一个具象小人跳出来和他对话,很乱、很荒谬。说明他对局面失控的极度恐惧绝望诱发妄想知觉和言语性幻听,典型的紧张型精神分裂。
魏援朝回到家,推开木门,一束耀眼的阳光“哗啦”一声照射进黑暗的罩房。他背对着阳光,扶着门框,心力交瘁地坐在门槛上。眼睛呆滞地望向阳光延伸的方向,冰冷的火塘,翻到的杌凳,干涸的血迹,还有……那是什么?魏援朝霍地起身走过去,弯腰从地板上拾起一样物件:一管被踩碎的钢笔,派克钢笔。
他把钢笔揣进衣兜,平静地包裹好陈雨燕的换洗衣裳,然后从墙上取下猎枪……
昏睡中的陈雨燕被砰然的一声巨响惊醒,她睁开眼睛——“夏萍,夏萍。”喊了两声无人应答,于是挣扎爬起来,挪到门口,撩开门帘,眼前的一幕令她呆住了:院坝上鸦雀无声,全部的人处于一种惊骇的伫立,目光聚焦的中心,老高匍倒在地,背上一个洞,汩汩地冒着血,一支六三式步枪压在身下,而魏援朝举着猎枪站在身后,手指还扣在扳机上。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是一管破碎的派克钢笔。凝固的场景里,只有一缕硝烟静静地散去。陈雨燕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陈雨燕再次苏醒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魏援朝坐在床边,呼唤着她的名字。陈雨燕慢慢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地上站着罗夏萍、钟鱼、杨志,脸上全是惶恐不安的表情,唯独魏援朝镇定自若,洋溢着雪耻后的快慰。
陈雨燕努力抬起一只手,放在魏援朝的面颊上,恳求道:“快走!”
魏援朝攥着她的手,平静地说:“不。”
“你还等什么呢,兄弟,等死吗?”杨志急赤白脸道,“往西四十里就是国境线,两天就到了……”他从衣兜里摸出撞针重新装进步枪,哗啦一声拉枪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魏援朝从容地一笑,无动于衷。
“死很容易,可证明不了你是敢作敢当的好汉,只能说明你的自私。”钟鱼扶着魏援朝的肩膀说,“对雨燕,你撒手不管,对孩子,更没尽到责任,你死了,留给她们只是痛苦,你活下去,她们才有希望……你不是一个人,老魏,谁都不能替代你。”
“鱼头说得对。”
魏援朝似乎有所触动,回头看一眼罗夏萍,她是衡量是非公理的天枰。罗夏萍郑重地点点头,天枰在向他倾斜。
他收回目光,落在陈雨燕身上,内心纠结。陈雨燕再次泪水涟涟地催促:“快走!”
魏援朝终于下定决心地站起身,杨志把步枪递给他,“拿上,路上防身。”
魏援朝拎上枪,转身大步走去,掀开门帘时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陈雨燕的手放在肚子上说:
“我们等你回来。”
魏援朝点点头,“一定。”
说罢将枪背上肩,跨出门来,在众人的避让与注视下,迈开逃亡的步伐,绝尘远去,遁入深山。
两个月后,陈雨燕挺着隆起的腹部嫁给了不勒龙。
魏援朝死在拒边境线仅一公里的地方,公安、民兵和边防军组成的抓捕队张网以待,将他围困在一个山坳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实现了儿时的梦想,他成为一位孤胆英雄,一名游击战士,依托地势、山石、草密林深与敌巧妙周旋,奔跃伏卧,一支老步枪打得有声有色。若不是抓捕队层层设防,他几乎成功突围,最后被逼近一个山洞里,敌明我暗,易守难攻,抓捕队不敢冒然行动,在对峙的一个小时时间里,外面的人听到山洞里传出亢亮痛快的京剧唱腔——“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响彻山谷。一个小时后,火焰喷射器部署到位……
清理现场时,边防军连长站在魏援朝烧焦却没有一个弹洞的尸体前,感慨地说:
“这小子是块侦察兵的料。”
专案组的人把魏援朝这个消息告知陈雨燕时,陈雨燕躺在病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皮一眨不眨,身体一动不动。
“魏援朝由于拒捕已被击毙。”来人再次强调。
看着毫无反应的陈雨燕,来人疑惑地问:“她还有知觉吗?”
“她需要休息,你们先出去吧。”罗夏萍说。
当全部人都离开,屋里只剩下陈雨燕一个人时,她的眼角滚出两行眼泪,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直溜溜地往下滑,尔后灌满耳蜗,打湿枕头……
专案组就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展开深入调查,采集到钢笔的物证,继而在老高房间与女宿舍一墙之隔的土墙上发现“窥探孔”。人证上,杨志、钟鱼和大白鹅对魏援朝的杀人动机进行了辩护。杨志是缘起的目击者,他翔实地描述了老高轻车熟路的流氓行径。
“……死不足惜!我建议你们查一查老高的历史,老小子肯定小时候偷看过女厕所,大了趴看女澡堂,没断过偷女人内衣裤,说不定还使过小镜子。一个从来没脱离过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纯粹的流氓。”
“行了,行了,不用你教我们怎么做!”专案组的人一拍桌子,“我问你,老高和魏援朝持枪对峙时,老高的枪为什么卡壳没打响?”
“我怎么知道?兴许是枪长了眼睛,不打好人呗,神枪。老小子自己也经常这么说,不信可以问其他人。”
“胡说!你动过那支枪,嫌疑最大!”
“同志,说话要讲证据,你把那支枪喊来问问,它说是我就承认。”
钟鱼提供的佐证源自几年前的“梦游”事件。
“好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深深刻在记忆里的是高老歪那双眼睛,阴暗、凶险、淫邪、歹毒,挥之不去,令我噩梦不断。你们看过电影《原形毕露》吧,里面那个伪装成扫帚大叔的崔十万,代号老毒蛇,差不多就是这种眼神。还他妈冒充布拉温的奴仆呢,早就该剥下他的羊皮了,恶狼的本相是掩盖不住的。在有觉悟的群众面……”
“甭搁这儿背台词了。”专案组的人挥手打断他,“你和魏援朝是同学,谁能保证你不是出于哥们儿义气做出的伪证?”
“我本来不想提这些个陈谷烂芝麻的破事儿,你们非要问,说了又不信。”钟鱼向椅背靠了靠,“高老歪不是你们以为那样的清白的好干部,魏援朝也不是你们想象那样的双手沾满鲜血的暴徒。你们总习惯于被蒙蔽,所以好多案子到你们手里就砸了,这大伙儿都知道。”
“放屁!”专案组的人把铐子拍在桌上,“你小子纵火毁林的案子铁证如山吧?想蒙蔽谁!”
“收起来吧,我早见识过了。”钟鱼从怀里摸出一只葡萄糖瓶子,“啵儿”一声揪开皮塞,呷一口,“秃头脑袋上的跳蚤,明摆的事实,还兜那些个不着四六的圈子有屁用?人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但总得给老魏一个说法吧,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背着刽子手的恶名?”
钟鱼仰脖喝下一大口,呛得直咳嗽。
“你喝的什么?酒吗?”专案组的人喝问。
“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就被老****的毁掉了……人烧成碳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剩下,孩子没出世爹就没了……”钟鱼流下了眼泪,“人这辈子哪有那么长啊……我还记得老魏小时候的样子,鼻子下挂两行清鼻涕,斜挎着破书包,书包盖子上画一挺机关枪,书包带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子弹,怀揣一把弹弓,走哪打哪,六0年挨饿的时候,他偷人家喂军马的豆饼,回来后给同学们分,一人掰一块儿,仁义着呢。酒桌上也不用谁劝,自己就把自己灌醉了,痛快……今后一块喝酒可是再不能了……。”
“把你那破酒瓶子扔一边去,别他妈在这胡言乱语地撒酒疯!”
“就这么没了,都是好孩子啊,还有肖巧,没了,好孩子,命不长……”钟鱼抚摸着酒瓶摇头叹息,“唉……别想那么多了,还是麻木吧,麻木的感觉真好……”
他捧着酒瓶“咚咚咚”解渴似地痛饮几大口,抹抹嘴,醉醺醺地问:“要不您老几位也来两口?我知道其实哥几个也活得憋屈,咱们就今朝有酒今……”
“滚出去!”专案组的人拍案而起。
因为钟鱼的证词牵扯到大白鹅,她也专案组被传唤,作为关键证人被反复质询。
“……有过。”大白鹅埋下头小声回答。
“有过什么?!”
“……那事儿。”
“哪事儿?!”
“……”
“快说!”
“……强奸。”大白鹅满脸泪水。
“死无对证,你说有就有?”
大白鹅激动地抬起头,“不信你把他裤子脱了看看!”
“看什么?”
“那地方长了一块白斑!”
“哪地方?”
“****上!”大白鹅切齿痛恨。
陈雨燕失踪了。
除了床头的几个熟鸡蛋,什么都没带,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走到,去了哪里。众人立即出动,分头寻找,家里、寨子里、竹林里、附近的山上都搜索遍了,也没发现她的踪影。最后,几组人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小黑江边,沉默不语地望着滔滔江水。
钟鱼满头汗水地赶到时,看到一群人神情肃穆地伫立,有的女知青流下了惋惜的泪水。他疑惑地问:
“干嘛呢这是?集体默哀呢?”
“还瞎问什么?!”大白鹅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哀戚地说:“雨燕她……”
“她不该走这条路的。”杨志愤懑地揪着头发说。
“哪条路?你们以为她自杀了……操,有殉情带熟鸡蛋的嘛!”钟鱼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一位过路的背柴的山民透露了陈雨燕的行踪:“往西边去了。”
“是老魏当初逃命的方向。”钟鱼明白了,“你问问他去多久了?”
“一顿饭的工夫。”山民告诉罗夏萍。
“可能没走远。”大家兴奋。
“等等,你再问问他是田间地头的一顿饭还是火塘边的一顿饭?”
山民想了想,告诉罗夏萍,罗夏萍转而失望地翻译出来:“他说是火塘边的一顿饭,有那么长的时间。”
“完了。”钟鱼沮丧道,“就他们那顿饭?喝一坛子老酒,没两个钟头不下来。”
杨志举目望向莽莽群山,忧心忡忡地说:“这可到哪里去找呢?”
两天后,不勒龙在丛林深处找到了昏迷的陈雨燕,他是凭借多年狩猎的经验一路觅迹追踪来的。陈雨燕倒在一棵大树下,由于饥渴、寒冷、疲乏交加已奄奄一息。不勒龙立刻把特鲁毯裹在她身上,扶起她的头,喂下几口兑蜂蜜的水酒,又用水酒清洗她脚踝被荆棘割破已经溃烂化脓的伤口,然后把陈雨燕背在肩上,使藤条缚紧,拄着猎枪,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去……
陈雨燕从昏睡中苏醒,慢慢睁开眼睛,一簇跳跃的篝火逐渐清晰起来。火上一块用木棍串起的腿子肉,烤得咝咝冒油,飘散着诱人的香气。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家里,喊了两声,“援朝,援朝……”火光中一个魁梧的人影走过来,俯下身子探看。
“……哦,是不勒龙。”陈雨燕看到一张黧黑的脸,“这是哪里啊?”
她努力地支起身子,四处打望,周围黑魆魆的密林,头顶的苍穹繁星点点,不知名的地方传来几声狼嚎。丢失的记忆找了回来,她虚弱地扶着额头,“谢谢你救我,不勒龙……”
不勒龙用刀子割下几大片腿子肉,和着一块糯米粑粑,托在芭蕉叶上,递给陈雨燕。饥肠辘辘的陈雨燕狼吞虎咽地吃下,又喝了一筒烫热的水酒,精神好了很多。她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小生命还在。幽然叹一声气,发了好半天愣,才重新躺下来,裹着特鲁毯沉沉睡去。
这次她睡得很踏实,发出均匀的鼾声。不勒龙坐在篝火旁,望着陈雨燕安静熟睡中的脸,眼神里充满怜爱。他添上一些柴,站起身来,背上猎枪,警觉地巡视四周。
太阳升起的时候,不勒龙熄灭篝火,挎上筒帕,把陈雨燕重又背上肩,“不勒龙,放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不勒龙不说话,倔强地拄着猎枪,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去。
陈雨燕伏在不勒龙的肩头安然无恙地回到寨子时,知青们全都惊喜地围聚上来。罗夏萍掀开毯子的一角,看到一张白纸一样苍白的脸。她摸了摸陈雨燕的额头,体温高得烫手。
“哟,发高烧呢,快,去医务室!”
“……不,我要回家,等他回来。”陈雨燕憔悴地说。
“不行!你都烧糊涂了……不勒龙,把她背过去。”
不勒龙戒备地看了她一眼,脚下没挪动。
“你愣着干嘛?还不背她去医务室!”“就是,这个样子怎么回家。”“治好了才回去,我们轮流照顾你。”知青们七嘴八舌。
看着毫无反应的不勒龙,杨志急了,伸手去解系在他腰间的藤条,“行了,你也累了,救人如救火,这一段我背她去,你回去歇着吧,改天专门摆酒答谢……怎么系这么紧?”
不勒龙一把推开他,力道之猛使杨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眼里燃烧着骇人的火光。仿佛谁再跟他抢夺陈雨燕他就找谁拼命。
“不勒龙,你?……”罗夏萍谨慎地问。
不勒龙的目光在众知青脸上扫视一圈,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对所有人的不信任,包括他们身后那排白房子,仿佛把陈雨燕交到这些人手里,留在这个地方只会再次扼杀她的生命。
不勒龙缚将背后的陈雨燕向上驮了驮,缚紧藤条,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渐行渐远……
一个月后,陈雨燕恢复了健康。
这期间里,娜黑龙每天都要来到陈雨燕的小屋,给她洗衣烧饭,帮她打理菜园,喂牲口,陪她晒太阳,聊聊天。不勒龙每天定时送来新鲜的野味,滋补她的身体。在兄妹俩无微不至的照料下,陈雨燕养得白白胖胖,甚至长出了赘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