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你不……告别告别?”钟鱼抚着她的头发,腻腻歪歪地索吻。
“人家看见……”罗夏萍紧张地四下张望。
“谁看见?看见怕啥,快点……”钟鱼凑上脸。
罗夏萍拗不过他,飞快地在他面颊沾一下。
“蜻蜓点水,太敷衍了。”钟鱼揽过她的腰,低头吻她的唇。罗夏萍也踮起脚,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尽情地缠绵片刻。
钟鱼大步走下坡路,回头张望,罗夏萍还伫立在原地目送他。钟鱼抬起手用力地挥挥,那头也微笑着挥手告别。钟鱼颠颠肩上的大口袋,转身豪情满怀地走了,抬头望蓝天,长空万里,白云悠悠,阳光灿烂,仿佛与他的好心情一起把酒言欢。“从此有家、有媳妇、有人牵挂有人疼了……”想到这里,钟鱼不禁热泪盈眶。
钟鱼在供销社里购齐了罗夏萍列出的物品,钱还宽裕,琢磨再添点什么,看到一件挂出的女式毛涤薄开衫不错,桃红色新款,一排菱形亮晶晶的琉璃扣子,想着二萍一直素面朝天的,也该打扮打扮了,估摸着她的身材买下一件。对了,还得配蝴蝶发卡,塑料的五毛钱一对,压克力的一块钱一对,挑好的买。热水袋换季打折,索性也买一个,红色大号的,害怕便宜没好货,鼓足了气吹涨,使劲捏捏,不漏气。这下二萍有热水袋腾肚子了,她每个月总有几天面色苍白地捂着肚子,钟鱼猜是“那个”来了,恍惚听说女人那几天是要腹痛的。算下来,一共花去一百八十八块五,还剩一百块零五毛。钟鱼原打算给自己添双鞋的,想想罢了,二萍一个人挣钱不易。钟鱼将五毛的零钱拿出来,一百元的整钱叠好,揣进上衣兜,扣好扣子,然后将采购的东西好生地装进带来的大编织口袋里,扛在肩上迈出供销社。
钟鱼坐在佤汉饭店屋檐下的条凳上吃下两个苦荞粑粑,喝光一碗牛汤——如今牛汤的价钱也水涨船高了。简单吃过午饭,看看天色尚早,钟鱼扛上大包走进公社大院。侧身挤进知青办公室——
“妹妹,我来了。”
胖姑娘放下手上的报纸,意外道:“哥?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来看看你。”钟鱼卸下肩上的口袋。
“是吗?快坐吧。”胖姑娘笑道,起身去泡茶,“这是干嘛,背这么大个口袋?”
钟鱼拉开拉链,捧出一把糖放在她办公桌上,“吃吧,喜糖。”
“你要结婚了?”胖姑娘惊喜地问。
“对。今天办喜事。”钟鱼坐下来撸撸袖子说,“这不刚采购完吗。”
“新娘子是哪家的?”胖姑娘把茶杯递到他手上,“佤族姑娘还是汉族姑娘?”
“汉族姑娘。”钟鱼吹一吹,呷一口茶说,“我同学,现在是火佬寨的代课老师兼诊所医生,姓罗。”
“姓罗?”胖姑娘坐下来,想一会儿说,“是不是罗夏萍?”
“咦?你怎么知道?”钟鱼诧异。
“我当然知道了,她可是咱们公社的先进模范呢。”胖姑娘笑道,“全公社一共十一个自然村,当年搞一村一所运动的时候,每个寨子都设了诊所,配备了赤脚医生,如今呢……”她摇摇脑袋,“都不复存在了,只有火佬寨坚持下来,因此火佬寨的因病死亡率是所有村寨里最低的,而且她白手起家办起了学校,火佬寨学龄儿童的扫盲率也达到百分之百,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说实话,一个姑娘家,我挺佩服她的。”
“是,她这人从小就这样……做事一根筋,不达目的不罢休。”
“哥,你娶了她是你的福气。”
钟鱼嘿嘿一笑,“是。”
“当哥的要结婚了,妹妹总得祝贺一下。”胖姑娘说着要从包里摸出钱来。
“不必了,不必了。”钟鱼摆手制止她,“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亲人,能听到你这个妹妹的一句祝福,我就很知足了。”
胖姑娘俏皮地笑道:“那好,就祝哥哥嫂子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她剥一颗糖抿进嘴里,“……嗯,真甜,你们将来一定夫妻恩爱,生活比蜜甜。”
钟鱼哈哈大笑,“好,好,借你吉言。”
“哥,那你……不打算回城了?”胖姑娘看着他犹豫地问。
“这个嘛……”钟鱼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思付片刻道,“她留下来我也留下来,她走我也走吧。”
“哥,你是个重感情的人。”
“谈不上。”钟鱼怅然一笑,“人生呢,就像一粒种子,不知会被风带到什么地方,落地生根,拥有自己的一方土壤,无论贫瘠还是肥沃,好生活着,别让它枯萎了,顺其自然地开花结果吧,桃李满天下的缤纷世界里,你也是其中的一个精彩。”
“你说得好哲理哩。”
“一点感悟罢了。”钟鱼推心置腹地说,“妹妹,记住,不管卑微还是富贵,珍惜身边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幸福是什么?有伴儿、有家、有温暖、有希望。”
“嗯,记住了。”胖姑娘点头。
钟鱼张望一下门口,奇怪道:“咱俩聊了大半天了,一个来办事的人都没有,真是门可罗雀呀,我看这知青办该关门歇业了。”
“是比从前清净多了,但也不能撤销啊,还有些遗留问题要处理。”
“人都走完了,还有什么遗留问题?”
“很多啦……”胖姑娘掰着指头算,“比如不少知青插队的时候落了一身的疾病,关节炎、胃溃疡、痛风、偏头痛、肺气肿……回城后无法从事重体力活,于是又返回来开证明,要照顾调岗位,还有些知青生产劳动中致残,当时不顾一切地奔回城了,回去后才发现什么都干不了,又千方百计地想回来吃救济,意思我为国家贡献了青春,国家得管我后半生,另外有一部分知青由于各种原因没走,咱们农场就有二十多个,大多是脱产干部,根据《知青工作四十条》规定,这部分人一律按照当地国营职工对待,不再列入国家政策的照顾范围,可是他们又享受探亲假、工龄工资和地区补贴,这样一来本地职工又不干了,再有少数知青因公牺牲、病故、或者自杀,没能活着回去,出于当时的大环境,都是简单地开一个追悼会,草草下葬了,现在家属哭天怆地地回来要人了,要抚恤金、要烈士名分,要迁坟,甚至要报销来往路费,这还不算三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失踪知青,是偷越国境了?还是什么缘由?都难以定性。还有一些男女知青非婚生子,回城风一刮,孩子随便送给当地的一户寨民,两个人拍拍屁股地回去了,之后牵肠挂肚,良心受到谴责,死活要把孩子再要回去,可人家带了那么久,带出感情了,给多少钱也不愿还,最后弄到打官司,还有些知青娶了当地人或嫁给当地人,原本死心塌地的,没想到政策松动能回城了,所以哭着闹着要离婚……”
“我班同学赵腊梅也是嫁给当地人了,还是公社吴主任的儿子呢。”钟鱼插话道。
“对呀,这个赵腊梅昨天还抱着孩子来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们还得做思想工作,做调解。”胖姑娘摇摇头说,“哪件事都棘手,都难办。”
“真是欠了一屁股债。”钟鱼靠在藤椅上叹一口气,“其实……这些要求也是合理的。”
钟鱼聊到时间差不多了,便告别出来,坐上依布阿爹的牛车匆匆往回赶。一路上想着当初一帮热血青年胸怀朝阳地奔赴边疆,十年后却是命运迥异,各有各的情殇酸苦,不禁心生怅然,有似水流年世事沧桑之感。
牛车刚驶入火佬寨的寨门,就见一群寨民簇拥着一辆牛车风风火火地从对面驶来,赶车的不勒龙不停地挥舞牛鞭,随行的众人个个神情忐忑,诚惶诚恐,连陈雨燕也怀里抱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孩子小跑跟在后面。
“出什么大事了?”钟鱼站起身瞭望。
车厢铺垫的特鲁毯上躺着一个人,身体不住地颠簸摇晃,待看清是谁时,钟鱼“呀!”地失声惊叫——竟然是罗夏萍!
钟鱼立刻跳下车,冲上前拼命拽住缰绳,心慌意乱地到车后一看,罗夏萍面如死灰,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已然死了一般,钟鱼的脑袋嗡地一声,急火攻心,几乎瘫倒。
“怎么回事?啊!她到底怎么了!?”他歇斯底里地咆哮。
周围满是汗水的一张张脸上现出凝重愧疚之意。
“……被……咬了。”一个寨民指着她的一条腿惶恐地回答。
钟鱼急忙撩起裤腿察看,罗夏萍膝盖上方用布条紧紧扎住,整个小腿发黑肿胀,腿肚子上涂抹了糊状的草药,绿豆大的四处伤口仍往外渗出黑血。
“谁干的?这他妈是谁干的?!”钟鱼抓住身边一个寨民的衣领子暴怒地摇晃,“快说!是他妈谁咬的?”
陈雨燕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扶着钟鱼的肩膀,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说:“夏……夏萍,被蛇……蛇咬了,出诊回……回来的路上。”
“给谁看的病?!”钟鱼恶狠狠地扫视众人。
“儿(我)……”一个寨民自责地低下头。
钟鱼冲上去当胸一拳,“你咋不死?啊!你咋不替好人去死!”
“她还没死,只是休克了,你别再耽搁时间了,赶紧送医院!”陈雨燕心急火燎地说。
钟鱼这才如梦初醒,跳上牛车,催促不勒龙:“快!快走!”
不勒龙甩响牛鞭,牛车再次隆隆上路,摇摆的车厢里,钟鱼俯身痛心地看着无知无觉的罗夏萍,她面色越来越白,小腿愈发肿胀得发亮,胸口似乎也停止了起伏。钟鱼不安地将脸贴到她脸上,庆幸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呼吸。情急下他顾不上许多,抱起罗夏萍的腿搁在自己膝盖上,低头吮吸被毒牙刺破的伤口,吐出一口口发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