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好门,可惜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弄势利了。”
……钟鱼正式成为三星级金源大酒店保洁部的一名员工,编号062,职务卫生间维护。他给马桶旁的卷纸架装上卷纸,给小便槽依次放上卫生球,点燃檀香搁到墙角,然后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的嘴脸,一身皱巴巴土黄色的制服,胸前像少将一样佩戴了三颗星标志。
“你混得不错啊。”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挣着命地回来,给你个所长干,厕所所长。”
他苦笑一下,挤一点清洗剂在海绵上,涂抹上去,将这落魄的影像湮没在一片白色的泡沫里。
“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你自找的……认命吧。”
钟鱼戴上胶皮手套,轮番使用拍刷、清洁球、海绵块,悉心清理每一个角落,刷净盥洗池边缘的水锈,蹭掉小便槽底脚的积垢,将每一个陶瓷马桶擦拭得光洁如新,再用湿的墩布走一遍地,干的墩布走一遍地,最后直起腰来,揩一把满脑门的热汗,满意地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干得不错,所长。”
忽然觉得口渴,踮脚从换气扇窗口够下水杯,拉开厕门,左右张望,一条走廊空荡荡,没瞅见茶桶。一路睃巡着来到大堂,走近前台准备询问,里面一个红制服的小姑娘正低头点款,钟鱼有过教训,不敢打扰,胳肘趁在柜台上,托腮看墙上的一排钟表。
“北京时间……纽约时间……巴黎时间……莫斯科时间,差这么多?”
红制服小姑娘忙完一抬头,看见黄制服的钟鱼站在眼前,蹙眉诘问:“你在这儿干嘛?”
“我口渴了,要点水喝。”
“这儿哪有给你喝的水,没有!”红制服小姑娘没好气道。
“地上不是放着暖瓶嘛,我要半杯就成,小同志。”钟鱼满脸讨好的笑容,“实在是渴了。”
“哎!谁让你到这儿来的!”身后响起一个凌厉的声音。
钟鱼回头一看,一位挽发髻穿黑西服的丰腴女人橐橐疾步走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说你呢!谁准许你到处闲逛的!”
钟鱼知道这是一位领导人物,不由自主地哈哈腰,亮出手里的水杯,“要点水喝。”
“要什么水喝!”女领导鄙夷地扫视他一眼,“穿这一身跑这儿瞎晃悠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
“赶紧走,赶紧走!别废话了!”女领导不耐烦地一摆手,“下次再到大堂开你的罚单!”
钟鱼无地自容地回到厕所,打开水龙头咚咚啜饮个饱,又埋头在水注下冲洗一通,尔后扑噜噜一甩,喘着粗气看镜子里水淋淋乱发和扭曲的脸。
“什么他妈混账地方!一群鸟人!”他暴怒地摔碎水杯,“老子不伺候了!”
钟鱼掀下把手摔门而出,一眼瞥见隔壁女卫生间的门下蹲着一个妇女,一样的土黄色制服,一样戴双胶皮手套,用帕子仔细地擦拭门框。不用问,一定是邻居,女卫生间的“维护员”。
“太欺负人了,不是人呆的地方!”钟鱼怒冲冲地,貌似自言自语,实则寻求道义上的共鸣。
妇女没有接茬,心无旁骛地忙着手里的活儿。钟鱼瞟她一眼,黝黑的脸庞,高颧骨,龅牙,雀斑,橡筋松松地扎着枯涩的头发。
“连口开水都喝不上!”钟鱼继续忿忿然。
“开水房在后院。”妇女边擦拭边淡然道。
“老子不想给他干了!”
“办辞职在二楼人事部。”妇女给他指明方向。
她冷漠的态度令钟鱼颇感失望,他叹一声气道:“衣服一脱我就走人了,费那事干嘛。”
“吃了午饭再走吧,不然吃亏了。”妇女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黯淡无光,木然呆板,透过这扇灰蒙蒙的窗子可直抵她的内心,不会遇到任何欲念的阻隔,那里也是空洞无物的,自觉地卑微到尘埃里。
“大姐,你在这儿干多久了?”
“一年。”
“才一年就迫害成这样了?”钟鱼不胜怜恤,“人间地狱……这里是不是走马灯似的经常换人?”
“嗯。”妇女在水桶里投投帕子,揪干,“受累又受气,都熬不了几天。”
“你为什么坚守阵地呢?”
“岁数大了,没有一技之长。”她边干活边说,“好歹管吃一顿饭,工资也不拖欠……受点脸色就受点吧。”
钟鱼低头想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道:“是啊,受点就受点吧,工资不拖欠,好歹管顿饭……大姐,你是我的榜样。”
钟鱼返身走回卫生间,拿起扫帚撮箕,清理一地的玻璃碎片。
午饭的时候钟鱼还是迟到了,因为他初来咋到,不了解免费的午餐通常具有俭省的定量以及准时、高效、快速饱腹的相适应。钟鱼走进食堂的时候,各种制服的员工类聚一方,已经吃上了。这里的人情世故,黑西服的主管、部长谁都看不起,而白帽子的厨师看不起穿旗袍的迎宾,迎宾看不起红制服的服务员,服务员看不起黄制服的保洁,保洁没谁可以看不起,只能被看不起。都有各自平等阶层的小团体。钟鱼在角落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张黄制服的同类人围坐的餐桌,落座后才发现饭籈已空了大半,一大盘肉菜见底,七八双筷子正迅速扫荡青菜。没有人说话,没有温良恭俭让,一片饕餮之声。为怕吃亏而展开吞咽的竞赛。眼观其他桌,黑西服谈笑风生间细嚼慢咽,旗袍们雅致挑剔的拈夹,红制服保持着共享的和谐,只有黄制服们同类相残,让钟鱼领略到敏捷的身手和刨饭的威猛,钟鱼感到一阵悲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黄制服们率先吃完,打着满意的饱嗝纷纷离桌,只剩下钟鱼和对面一个女人,守着一桌饭粒和残羹剩汤。钟鱼只能捡些葱花菜屑下饭。
“吃我的吧。”女人将一只玻璃瓶推过来,“这些人,饿死鬼投胎,不管不顾的。”
玻璃瓶里是自家腌制的酱黄瓜。女人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烫过的头发用花手绢扎一个松松的马尾巴,脸上扑了粉,有浓郁的百雀羚的香气,眉毛精心修描过,身上的黄制服也比别人干净整齐。她的形象高于她的职业。
钟鱼致谢后夹了一根,味道不错,鲜脆爽口。
“你是新来的吧?”女人笑问。
“嗯。才来。”
“分到哪里了?”
“一楼,扫厕所。”
“还习惯吗?一个小伙子家……女人端详他一会儿,“我看你岁数不大吧?”
“三十三了。”钟鱼叹口气,“没本事,只能吃这碗饭了。”
“别灰心,都是靠双手挣钱,不比谁低贱。”
她的善解人意令钟鱼深受感动。“大姐,您是做什么的?”
“别叫大姐,咱们差不多,叫我艾凤就行了。”女人亲切地笑道,“我是布草房的库管,你的方巾用完了,得在我那儿换新的。”
“哦?黄sir没跟我说起过。”
“忘脑后去了,一天魔魔怔怔的。”艾凤不屑道,“黄鼠狼没欺负你吧?”
“黄鼠狼?”钟鱼忍不住喷饭,“没有,没欺负我。”
“最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货!”艾凤鄙夷道,“二天他欺负你就跟我说,我是不吃他那套的。”
钟鱼简直感激涕零了,“谢谢艾姐。”
“嗨,不用叫姐。”艾凤殷勤地往钟鱼的碗里夹着酱黄瓜,“吃,吃饱,别饿着,啊。”
一个月后。
钟鱼站在64吋的壁镜前,凝视对面的自己,一身下人的衣裳,一个干糙活的脑袋。
“熬到满月了,恭喜你,所长。”钟鱼对他说,“你踏实了,自觉地融入到劳苦大众中。”
钟鱼挤一点清洗剂在海绵上,涂抹上去,将这沮丧的影像湮没在一片白色的泡沫中。
保洁部主管黄sir推门进来,蹙眉不满道:“小钟,你闻闻,这是什么味?”他抬起戴白手套的指头掩住鼻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里是三星级酒店的卫生间,不是路边的公厕!这种气味还不把客人熏跑了呀!”
“已经点檀香了,黄sir。”钟鱼声辩。
“这就够了吗?要眼明手快,勤于清理,将异味消灭在萌芽状态,不给它任何可乘之机”
“总得等客人屙完了才清理吧,不能半道把他从马桶上揪起来。”钟鱼小声嘟囔,“有些人拉屎时间很长,海鲜吃多了,屎很臭。”
“不要找客观原因,顾客就是上帝,上帝没有错!”黄sir忿然喝斥,“多找自身原因……喂,你清洗剂稀释了吗?”
“没……”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稀释!不然镜子会起斑点的!”黄sir激动地挥舞双臂,一缕围脖头发愤慨地跌落下来。他向左一偏头,再向右上45度一甩,“你知道这面镜子值多少钱吗?一百块!”
钟鱼赶紧用清水冲去镜面的泡沫。
“真是笨!”黄sir踱着步到处检查,用白手套揩一把盥洗台,“啧啧……你看看,脏不脏?”他将指尖的灰尘展示给钟鱼看。又试了试瓷盘里的方巾,“太湿了,要换些干的来。”
钟鱼赶紧按他的指示反复擦拭盥洗台。黄sir又踱进隔间,东摸摸,西摸摸,打开马桶盖子俯身查看。
——“钟鱼!”黄sir大喊。
“来了,来了。”钟鱼急忙跑进去,“怎么了,黄sir?”
“你看看,自己看看!”黄sir压抑着怒火,用手指着马桶。
钟鱼低头细看,疑惑道:“干净的,没有屎呀?”
“水锈!红色的水锈!触目惊心!”
“好好,马上清理。”钟鱼跑出去拿上清洗剂海绵块再跑进来,蹲下身来用力擦蹭。
“糊涂!清洗水锈要用草酸!草酸!”黄sir居高临下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就是记不住!”
“真是笨!”黄sir气得转身离开,拉开厕门的瞬间又摇头叹道:“真是笨!”他将头向左一偏,再向右上45度一甩,“呯”的一声摔门而去。
钟鱼站起身来,对门竖起一根中指,“******妈,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