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像牛一样弓着背,拉起板车缓缓上路了。他知道按规矩该“哭道”的,可是他哭不出声,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一颗颗种到土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扰醒了棬子树街的居民,他们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站在自家门口,目睹披麻戴孝的钟鱼拉着覆盖白色的板车从面前缓缓经过。他们看懂了这场出殡仪式,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寒怆的出殡,没有送葬的亲朋邻里,没有挽幛纸扎,没有引魂幡招魂买路钱洒路,只有一个生者,一个逝者,一架老旧的板车……
当天夜里,刘丽脚下踩着哒哒的脆响走进棬子树街。她手上拿一张写着门牌号的地址,按图索骥。最后停在钟鱼家门口。她伸出手敲敲门——
“请问是钟鱼家吗?”
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她又用力拍拍门,“请问有人吗?”
虚掩的院门“呀——”地一声自己打开了。刘丽疑惑地跨进院门,小院里漆黑一片,阒寂无声。“钟鱼,在家吗?”她脚下试探着往里走,一阵阵的冷风吹上脊背,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脚下冷丁被一只杌凳绊了个趔趄,嘭嗵一声巨大的声响。她低头揉揉磕痛的脚踝,紧张地前后张望,心脏突突直跳,若不是此行的目的至关重要,她肯定拔腿逃跑了。
她终于站在堂屋前,鼓起勇气推开半掩的房门,迈步进去,屋子里没有亮灯。却有一片飘忽不定的昏黄。“钟鱼,王姨,你们都睡了吗?”刘丽东张西望地四处睃巡,她忽然停下脚步,浑身一颤,她看到了堂屋正中一张供桌,桌上一盏长明灯,其后是一帧挂黑纱的遗像,香华苍老的面容在摇曳的火苗中忽明忽暗,一直注视着她。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个阴森的声音——
“午夜十二点,幽灵出没……”
刘丽毛骨悚然,汗毛倒竖,想拔腿逃命,脚下却软得迈不开步。
接下来是换做一个老妇迟缓顿挫的话语——“儿啊,妈想跟你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名利权贵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妈呀!救命啊!”刘丽一声尖叫,终于爆发出求生的力量,夺路而逃,一阵骤风却呯地把门合上,她的头咚一声撞在门框上,仰栽在地,高跟鞋也甩到一旁。她两手撑着地,屁股不停向后挪蹭,满脸惊恐,恐怕要陷入这惊悚之地万劫不复。
“刘丽,你来了?”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谁?!钟鱼,是你吗?”刘丽紧张地循声觅迹。终于,她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发现了钟鱼。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一台录音机,那些瘆人的话语便是从那里发出。
刘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抓起高跟鞋,跌跌撞撞地奔过去。“钟鱼,干嘛呀你,一点动静没有,吓死我了。”
“我和我妈待会儿……”钟鱼幽幽地说。
“你妈?”刘丽疑惑地看了看供桌上挂黑纱的遗像,“王姨她……”
“她刚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了。”钟鱼凄然一笑,抚摸着录音机说,“这是她的声音,希望她的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召唤,回来看看我。”
刘丽愕然地看着他。
“你找我有事儿吗?”钟鱼关上录音机。
“有点事儿……我急需用钱……想跟你借点儿……”刘丽有些慌张,早已拟定的腹稿无法从容道来,只一股脑地合盘托出,“你知道,我一直办出国呢……现在移民是办不了了,留学和劳务也没戏,只能办旅游签证了,需要一笔保证金,所以……”
“旅游?只出国观光?”
“先想办法出去再说,过去我就把签证撕了,打黑工,再以难民身份拿绿卡。”
“宁可当难民也不愿在中国待着?”钟鱼不解地摇头。
“钟鱼,你帮帮忙,啊,我实在没办法了,亲戚都让我借遍了,家里也卖空了。”刘丽急切地恳求。
“要多少?”
“六千。”
“这么多?”钟鱼咝了一口气。
“钟鱼,你一定想想办法,我就差最后这步了……你不能不帮我,你还欠我份人情呢,是不是?”刘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74年你越狱逃跑还是我翻窗进去帮你偷的介绍信呢,我担了多大风险,临走我还送你身衣裳,是不是?这份人情你得还我。”
钟鱼怔怔地看着她,“……你不说全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是不是?”刘丽焦急地等待他的答复。
刘丽原没想这么快切入正题,带着讨债的口吻。她设想的是另一种情景;老友前来拜访,一杯清茶,促膝而坐,侃侃而谈,“怀念”和“友谊”才是理想的话题,岁月悠悠,似水流年,忆当年初见,天真烂漫,笑面如花,沐浴阳光雨露,相伴长成。同学少年,壮志骄阳,共赴边疆,挥洒汗水,播种理想,青春岁月里多少甘苦,多少喜悦悲泪。无论顺境逆境,不离不弃,同呼吸,共命运,彼此慰藉,患难时无私帮助,同窗情深……这里要重点强调“患难时无私帮助”,有确凿的趣事为证,比如74年钟鱼的越狱逃跑。时光匆匆,白云苍狗,尔今人到中年,各奔行程,人生百态,世情冷暖,然沧浪淘沙,披沙拣金,同学情谊更显珍贵,永存心间……相信一番动容的怀旧后钟鱼会有所触动,尤其对他这样一个当了十几年知青,落在时代尾巴上的“遗老”来说,没有泪流满面也有热泪盈眶……再适时地叹一声气,说出自己面临的困窘,含蓄地道明来意。只要语速得当,控制得体,半个小时后钟鱼便会欣然解囊,慷慨相助,然后双方在友好的气氛里握手道别。
不料眼下却面对这样一种糟糕的局面,惊悚的空间、死者的声音、半阴半阳的钟鱼,她被吓得不轻,计划全盘打乱,只顾挑紧要的说,丧失了主动权,陷入被动,钟鱼悲哀地看着她,仿佛看透她急功近利的内心。
半晌钟鱼低下头,怅然道:“欠你的人情我一定要还的……我这里只有五千块钱,你拿去吧。”
“在……在哪儿?”
“座钟下面。”钟鱼伸手一指,“有一张存折。”
座钟就在遗像后面,香华的遗容似带嗔含怒,守护它一样。“你……你去帮我取吧……”刘丽畏惧道。
“自己去拿吧,我不想动……”钟鱼疲惫地靠在藤椅上。
刘丽只好壮着胆子走过去,抬起座钟,取出存单,看看上面的数字,然后折好放进口袋里,无意中撞见香华的目光,一双眼睛咄咄逼视她,似乎要活过来,刘丽慌忙逃离。
“钟鱼……我,我给你打张借条?”
“不用了……”钟鱼闭上眼睛,按下录音机,迟缓顿挫的话语再次响起。
“那我走了。”刘丽一分钟也不想多待,逃也似地走了。
钟鱼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然后关掉录音机,起身走进卧室,拧亮台灯,从抽屉下取出地图,铺开来,看那条铅笔勾勒的通往深圳的蜿蜒的铁路线,良久,他拿起橡皮擦,抹去了中间阻断的“X”。
翌日深夜,大萍的小吃摊,钟鱼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抄手。大萍坐在对面,两手托腮关注着他。
“钟鱼,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懒得想。”钟鱼头眼不抬。
“一蹶不振了?”
“不振了。”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大萍叹然一笑,“我印象中你可是满腔热血的,看不上一般人,心里头有理想有抱负,跟我家二萍一样,有股子冲劲韧劲,不达目的不罢休。”
“理想?早戒了。”钟鱼吸溜啜一口面汤,“估计二萍也戒了。”
“是啊,谁也不能年轻气盛一辈子,该踏实还得踏实下来……你若暂时没什么事做,过来帮我吧?”
“帮你?”钟鱼前后瞅瞅,“这么个小面摊,六张桌子?”
“你可别小看这个小面摊,每天我都能卖一百五六十碗,忙起来脚不点地儿,一个人不够忙活……你知道我一个月能挣多少吗?”
“多少?”
“这个数……”大萍竖起四根手指。
“四十?”
“什么四十……四百。”大萍悄声说。
“这么多,赶我小半年的工资了。”
“就是。从前我也不知道,从厂里下来后,原以为摆个小吃摊,找口饭吃,没想到能挣这么多,现在就是请我回厂上班我也不回了”
“走资本主义道路确实能发家致富。”钟鱼颔首悟道。
“怎么样?过来帮我吧。”
“我?一个大男人扎条围裙,给人端茶送水,简直是……”钟鱼摇头。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的。我都想好了,咱们不摆小吃摊了,风里雨里的不方便。咱们在五味街盘一爿店铺,六七十平大小,能摆八张桌子的,我都算好了,一年房租加上桌椅餐具大约两千块钱,我手头有五千块钱,完全够用。”大萍眼里闪亮着憧憬,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到时候你不想抛头露面,我在外面招呼客人,你在后厨打理……”
钟鱼啜尽最后一口面汤,漫然一笑,“我就是那打杂的。”
“不,你是老板。”
“我是老板?”钟鱼抬起衣袖揩揩嘴巴,“那你是谁?”
“老板娘啊。”大萍脱口而出。
一时寂然。钟鱼怔怔地看着大萍,看得她面色赧红,低下头去。
钟鱼摸出一支烟,点燃了深深吸一口,吐出去,再深深吸一口,吐出去……沉默不语。
大萍揣摩着他的神色,“你倒是说话呀?”
“我决定去深圳了……”钟鱼从衣兜里摸出一张车票放在大萍面前,“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就走。”
大萍拿起车票仔细地看看,抬头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离开这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闯世界!”
“哪里不能开始新的生活呢?一定要出去?这里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又不是月球,一样可以闯啊。”大萍急切道。
钟鱼一时语塞。“……对,这里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可这里的世界千疮百孔……”
“你不能不孩子气?”
“我已经决定了!”钟鱼斩钉截铁道。
大萍眼里的燃烧的热情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熄灭了。
钟鱼背上行囊,站在堂屋里,向父母的遗像深深鞠一躬——“爸妈,我走了,您们等着,等我衣锦还乡地回来……”
他最后环顾这所熟悉的故居,然后毅然转身,“哗啦”拉开房门,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钟鱼仰面深深地吮吸,以骄阳给力胸中不太饱满的壮志,然后迈步走向新生活。
巷口棬子树下,大萍神情落寞,恹恹地招呼客人。钟鱼站在远处向她招招手,大萍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走到跟前,看看钟鱼肩上的背包,“怎么,这就要走?”
“下午的火车。”
“干嘛这么早出发?”
“我想一个人慢慢走走。”钟鱼怅叹道,“最后看一眼家乡的景色,把它留在记忆中,将来想起的时候还能聊以自慰。”
“记忆中?什么意思?你不准备回来了?”
“嗯。”钟鱼点头,“除非有一天我衣锦还乡,我在爸妈面前发了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假如你没有衣锦呢?”
“那我决不还乡!”钟鱼毅然决然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钟鱼你能不能别犯孩子气?”大萍苦口婆心道,“你就当出去散心,玩一玩,逛一逛,不行再回来,何必弄得个生离死别。”
“不行,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口袋里只有一张单程票,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这就叫破釜沉舟,不留退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拿出一串钥匙交给大萍,“我家的钥匙,十天半月的替我打扫打扫,假如我三年后还没回来……房子是你的了。”
“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总像长不大似的……”大萍无奈地摇头。低头从口袋里数出一沓钞票递给钟鱼。
“这是干嘛?我不要。”钟鱼推回去。
“拿着!”
“我真不能要,你别坏了我的决心。”
“拿着!!”大萍正色道,不容半点松动。
钟鱼接过来,怔怔地看着她。
“这钱不许乱花,是给你买回家车票用的,把它收好……你不是大丈夫嘛,有句话你该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大萍看着他的眼睛激动道,“没见过哪个英雄好汉逃避现实到处流浪的,那是无家可归的三毛!”
她说完转身即走,留下钟鱼呆呆地伫在原地,“还是不理解呀。”钟鱼搓搓鼻子,“妇人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