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走了一会儿,只觉得突然传来一阵香气,我的视线便越来越模糊,马车也停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将我从车里拽了下来,拖着我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转了多久的路,又爬上了多少层的楼梯…那人扯着我胡乱推开了一扇门,这间房间也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了,一开门,一股呛人的灰尘和霉味就扑面而来,熏得我猛地睁开眼,这儿的木窗全关得紧紧的,只在缝隙中透出几丝光线,粗略的勾勒出那人的面孔——竟然是九福晋,青紫肿胀的一张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丝变态的凶光,脸上还带着瘆人的微笑。
屋子里空气发闷,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的气息,我下意识想逃,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猛地一推,我就趔趄的倒向了一边的珠帘,一只困在蛛网上数个月的死飞蛾顺着破碎的蛛网掉了下来,沾了我一身的尘埃,我都来不及整理,她就像一只野兽般又扑了上来。
她像是疯了似的,力气大的吓人,猛地将我推向窗边,撞开了木质的古朴雕花木窗,我可以看到身下浸泡在茫茫大雾中晦暝昏暗的假山。“往下看!”她说。“死不是很容易吗?你为什么不试着纵身往下一跳?不会有什么痛苦的,痛快的很,又不像中慢性毒药一样,一点点的折磨…你害死了我的丈夫,你为什么不去死?”湿冷的迷雾从窗口渗进来,刺痛了我的眼睛和鼻腔,我用手紧紧抓住窗台,吓得几乎连呼吸都快呼吸不过来。“别担心。”她冷笑着说道:“我不会推你下去的,也不会逼你。否则你会不死心,十三说不定还会怀恋你一会儿才续娶。可你…你为什么不自动往下跳,何必死赖在这世上,看着自己年华渐渐老去,十三到时候连看也不想再看你一眼…要知道,他从来没有爱过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如今连你唯一的弟弟也被他害死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关柱,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他笑着站在迷雾中朝我招手,他身边有着繁茂的海棠,摇曳生姿…可一眨眼间,眼前就只剩下几棵梅树,小路上撒着些宣州的白石,迷雾使那些梅石都显得格外飘渺,似乎不是人间的事物。
“为什么不跳?你还犹豫什么?”她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他根本不爱你,这世间没有人在乎你的死活了…”雾更浓了,梅石都已隐秘不见,周围除了一片散发着冷涩湖藻味的迷雾,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真实的似乎就是我手中紧紧攥住的窗台,还有她狠狠压住我的那只手。她的声音就像是魔咒一般,透着诱惑,我想,如果我就这么跳下去,是不是真的对谁都好?我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没有失去生命的威胁,没有皇位的争夺,皇上和十三已经不需要我了。阿玛去世了,关柱也去世了,都是为我死的,我间接害死了自己最亲的人。九爷不会原谅我,八爷…估计依兰会在地下诅咒我吧!十四…我负他太多,已无法回想。“跳啊!”她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回响。“别害怕,一点也不会疼的。”我闭上双眼,不敢再听下去,可长时间的低头凝视让我头晕,身躯都僵硬的发麻,我几乎就要松开手去,一声熟悉的呼唤却打断了我的思绪。“怎么回事?”我茫然的自言自语,我看着眼前那个熟悉不过的身影,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打算做什么。我用尽全力推开她,她大概没料到这一点,被我一推,身子顿时晃动了一下,我赶紧趁机顺着楼梯跑了下去,不长的小路在迷雾中却变得几乎看不见尽头,我慌乱的向前跑着,还摔了几跤,脚上的鞋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光着一双脚,就扑进了十三的怀里,当着那么多的侍卫,几十岁的人了,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委屈的哭了起来,现在想想都觉得害羞。可他当时就那么静静的抱着我,好像我还是当初那个桂花树下的小女孩儿,受了委屈就会有安慰,就会有依靠,不需要坚强,不需要伪装…
“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惊魂未定的看着被侍卫紧紧捆住的她,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怪笑,扭曲的神情使她显得越发丑陋苍老了,骷髅似的一双手还在尽力的伸向我,恶狠狠的眼神就像是一口布满鳄鱼的深潭散发着邪恶的光芒,那架势似乎马上就要扑上来咬破我的喉颈,撕开我的皮肉,吸尽我的血水。吓得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下意识的攥紧十三的衣衫,生怕他像我梦里的那样,蔑视的看我一眼,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可他一直都在,紧紧地保护我,给我温暖,让我安心。
我看着她被侍卫拖走,留下一行污浊的血迹和刚搜出来的一堆巫术用具,那些恶毒的娃娃上都写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滴着可怕的鲜血,插着可怕的古怪用具。“这疯女人是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来诅咒福晋死后不得轮回…”跟着来的惠虚弯着腰看了看那些用具,深深的叹了口气,皱了皱眉,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过了一会儿才弯着腰,用一口极不纯正的满族语对我们说道。“不过,只有自杀的人才会坠入这样的诅咒…福晋千万不要听信那些话。”
“可我觉得,那些话是真的,那种感觉很真实…我看见关柱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头疼的厉害,四肢乏力,几乎连站也站不住,只能软软的靠在十三的身上,早有跟上来的侍女跪着为我擦净脚,穿上新鞋。惠虚抬头看了看我,从怀里掏出一把紫菀的花瓣,念了几句奇奇怪怪的话,示意我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把那些花瓣都洒在我的手心里。“这是一种古老的法术,只有靠你自己才能化解。”那些花瓣洒在我的手上,就像是什么神奇的仙水一般,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血脉一直流淌,不一会儿,我就觉得神清气爽了,我突然意识到,关柱没有死,他还好好的活着,我的意识又回来了。“我是谁?”我看着手中的花瓣,喃喃自语。
惠虚没有回答,眼神复杂的看了看我们,行了个礼走了。“你怨我?”十三的眼神很复杂,眉头皱着,似乎在担心些什么,小心翼翼的伸出右手,轻轻的抚摸我的脸颊,他的手白皙而细腻,手指的骨节也几乎看不怎么出来,却出奇的厚实温暖,早年因为时常练习骑射,掌心和大拇指上总结着些粗糙的茧,右手的食指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伤疤。而今不常骑射了,却也每日忙于案牍之间,掌心和大拇指上的茧渐渐消了,握笔的手指上却渐渐生出了厚厚的茧来,背也有些弯了,甚至显出了些老态来了。“你老了。”我心疼的握住他的右手,笑着说道。
“可你一点儿都没有老,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那样。”十三的眉头舒展了些,温柔的笑道。“这可怎么办?你这样容颜不老,总有一天,人家要把你当我女儿看了。”我笑着锤了他一下,嗔道:“这么大年纪了,说话还这么不正经!人家把我当你女儿看多好,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您又娶了一房小妾,一树梨花压海棠呢!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十三一边搂过我,牵着我的手,催着往前走,一边笑道:“天地良心,我可是为了我们俩的未来着想!人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这容颜不改,岁月长青的,让我怎么办啊?”我笑着推了推他,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你放开啊,让人看见笑话!”
“你说,天地这么大,同一月光下,还会不会有其他两个像我们一样清深意好的夫妻一同散步赏月呢?”十三突然感慨的说道,深情款款的看着我。“这么久,我都忙于公务,一直没时间陪你…委屈你了。”我笑了笑,心知自己在意的不是这个,但也不好说穿,只能笑着点了点头说:“如果说是能一起纳凉赏月的人,想来肯定是不少的。那些香闺绣阁之中,觥筹交错交错之间,甜言蜜语之时,耳鬓厮磨也一定不少,但要是夫妻两个能携手到老,不离不弃,还能心如初见,一同看月观云,又能聊得投机的,估计这朵云下没几个吧!”
就这样走了许久,十三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她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我看着他,想说却又说不出来,我怕他骗我,我又怕他不骗我,半晌才踟蹰的说了句:“当初…你也是…为了我阿玛才接近我的?”我期待他毫不犹豫的否定,又害怕他毫不犹豫的否定。因为他说出的否定会让我暂时的心安,可他的否定势必是一场谎言的开始,我害怕自己会不再信任他。
他怔怔的看着我,站着不动了,过了好久,直到我都快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徐徐开口说:“如果说我一开始的目的是单纯的,那我就是在说谎,可是你要相信我…我越跟你接触,我就越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受控制了,我是真的想见你,不管你将会是谁的妻子,不管你将成为谁的后盾…我甚至觉得即便是你阿玛就垮了,我也不能放手了。那时候四哥告诉我,你和十四心有灵犀,让我放弃…可我放不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违背四哥的意思,我已经身不由己了。可是我一直很害怕,我怕你会回到他身边,我承认,为了留住你我做了很多的错事…”他伸出手想要拥住我,我却下意识的挡开了他,神情恍惚的说道:“这么多年了,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我恨了老九那么久,恨了馨儿那么久,却没有想到…你骗得我好苦!”
“即便这一切的目的并不纯粹,可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你应该明白的!”我挣扎着要走,他扯着我的手臂不让我走,焦急的说道。“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我都不敢去想什么过去,想到就觉得害怕,你的演技实在太好了,好得让我分不清真假…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相信你。”我闭上眼,一滴眼泪滑落,挣开他紧握的手掌,忍痛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