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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裴炎背后有武则天撑腰,恶毒地攻击说,“伏念如此识时务,当时就不会反叛了。他降得如此轻松,岂不把诸将的辛劳一笔抹杀了。不斩叛贼,天理不容。”

李治瞧了瞧并坐在身旁的武则天,准了裴炎的奏请。裴行俭不敢违抗圣命,感叹说:“王浑、王浚争功,从古到今都视为可耻。但是,诛杀降顺的人,以后只怕就没有人敢降喽。”

他声称年老多病,不再走出家门。河源经略使黑齿常之带兵有方,士马强壮,率军主动进击吐蕃军。在良非川青海湖南大战论赞婆,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论赞婆大败而逃。唐军俘获吐蕃的粮秣牲口,髙唱凯歌回师。黑齿常之镇守河源七年,深得人心,军民和睦相处。而吐蕃对他却十分畏惧,不敢入侵。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太平公主不知不觉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却照旧女冠道袍,夏天亦是如此。公主已发现自己美如天仙,妖娆有倾国之色,而道教却不准涂脂抹粉、梳妆打扮,想到要过如苦行僧似的艰苦生活,不由得一阵心酸。决意千方百计要摆脱出来,跳出“苦海,她和内教坊的一名乐妓商量好,悄悄脱掉道袍,女扮男装换上吐蕃的衣衫,走到父皇母后的跟前,一躬到地,口称:“扎西得勒!”接着扭头伸颈,举手投足,蹲下去,弹起来,跳起了动作轻快、滑稽的迎亲舞,并由那名乐妓用土埙伴奏。李治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笑得前仰后合的。

武则天连眼泪水都笑出来了,捧着笑痛了的肚子,把头枕到了李治的肩上:“小淘气,她简直比教坊的舞妓都跳得好些。”

“母后,不是小淘气,是大调皮哟。”

太平公主撒娇道。

“天后,该赏她点什么呢?”李治止住笑,触了触武则天的胳膊。太平公主霎动着像花蝴蝶一般美丽的眼睫毛,接嘴说:“父皇母后要赏的话,赏个驸马好啦。”

武则天和李治交换了一个眼色:“嗨,我们老两口都忘记了,是啊,该替她找个夫君啦。”

太平公主的婚事,武则天并非全然没在意。只不过这几年战争加灾害,内忧外患,国事太忙,分散了注意力。另外,对于掌上明珠选女婿看得太重,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一个中意的。经公主这一提醒,她很快替她选中了薛绍。薛绍的父亲薛曜,曾在朝任过光禄卿,从三品,其母亲是太宗李世民的第十六女阳城公主。阳城公主先嫁开国元勋贤相杜如晦之子杜荷,杜荷依附故太子承乾谋反被处死,阳城公主遂改嫁薛曜,生三子。薛绍在兄弟中最小,父母去世后,由长兄颉担任监护人。提亲之后,颉的心里像十五只提桶打水一七上八下的。他向本族袓父辈的户部郎中薛克构倾诉心曲说:“太平公主深受天皇天后的宠爱,难免持宠而骄,恣意任性,目空一切,谁也管不了她,她也不服谁管。”

“皇帝的外甥取公主,国家旧例,没什么稀罕,只要以恭顺谨慎的态度对待,又有什么关系?然而谚语说:聚妻得公主,无事闹到官府,不能不令人担忧。”

薛克构一下一下捋着自己麻白的胡须。

“可不可以拒婚?”

“帝王家征婚,好比降下来的圣旨。他变得,你变不得。”

“这岂不等于天上掉下来的祸,凭空坑杀人。”

“也未必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坏,有的人还求之不得嘞。应付得好,好处倒也不少。驸马爷是官中的官,攀龙附凤,不但不吃亏,还可以因此沾点光。”

薛觊觉得薛克构言在理中,便接受了这桩婚事。薛绍自然听从长兄的安排,一切由他作主。正当裴行俭再次平定了突厥叛乱时,太平公主出嫁。这两件事同时轰动了长安城。当时的习俗,新娘在夜晚出嫁。公主上身穿米黄底子绣花的绢丝衣,下身着嵌珠镶玉的石榴红长拖裙,拖尾将近两丈,由一十二名侍女分成两边用手轻轻抬起。头上凤髻,插着九支七宝花钿。通身珠辉玉映,环佩叮当,恍如瑶山琼女似的,艳丽多姿,光彩照人。钦天监恭报升舆吉时已到,内掌仪司首领太监把饰以五彩雉尾的轿舆推上前,女官导引太平公主升舆落座,父皇母后送至舆前。迎亲队以导迎乐前导,礼宾司骑马先行,其后是太平公主的嫁妆,再后是花轿。轿前有四命妇前导,又有命妇七人后扈,均乘马,左右另有太监手扶花轿步行,内大臣和侍卫在后骑马护从。朱轮滚动,从含元宫南五门中最西的兴安门出发,车声铃声响成一片,鼓吹奏乐,迎亲队前举着“开道”“回避”的牌子,以及手举的灯笼、提灯和火把,还动用了金瓜、斧钺等仪仗。灯火照得如同白昼,大吹大擂,热火朝天,从兴安街穿行而过。

此街宽百步,两旁老槐枝叶相连,火炬竟把枝叶燎焦了,后来因此枯死了一些槐树。迎亲队伍走了二千六百步左右,到达了宣阳坊西隅的薛氏宅第。大门低了窄了,只好打开墙壁,轿舆才进入宅院内。太平公主下嫁,长安狱中的囚犯大都得到了特赦。她的嫁妆多得不可胜数,皇宫里面只要能弄到手的东西,都举带过来了,大车小车十佘车,仅金锒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就装了三四车。唐初规定皇子的封邑是八百至一千户,公主最多不超过三百户,唯独太平公主额外又增加五十户,由此可见,她受宠的特殊程度。薛颉担心的事很快出现了。尽管薛家大小对她毕恭毕敬,但自高自大的太平公主却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尤其对大嫂萧氏和二嫂成氏,觉得她们根本不够格和她并列,请求母后命令薛家休掉这两个媳妇,另择髙门大户。

武则天本来和门阀贵族势不两立,也只好违心地派人查询,才知道萧氏是隋炀帝的萧皇后的弟弟萧瑀的侄孙女,和李氏皇室从隋至唐一直保持着姻妾关系。萧瑀的儿子萧锐,其妻便是李世民的女儿襄城公主。成氏的祖辈也是贵胄之家。此事只得作罢。妯娌之间内心的隔膜又添上了一层阴翳,由此又影响到了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夫妻感情。

过了年,即开耀二年,从三月开始,关中天气反常,雨季不下雨,变成了大旱,麦收严重减产,米价涨到斗米三百钱。逃荒的难民成群集队源源不断拥人长安。乞丐、盗贼、江湖郎中、术士、歌妓和娼优等等,三教九流的人都挤到了难民之中。长安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交通阻塞,满地污秽,乌烟瘴气,打乱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成了一团乱麻。李治意志薄弱,心里又慈,看到这混乱而可怜的情景,心像被锋利而坚硬的东西割着、捣着、撕着,支离破碎了。他头晕目眩,痼疾恶化,要离开长安去洛阳。

武则天按照李治的意愿,留下太子显监国。李哲已恢复原名显。命少傅刘仁轨、侍中裴炎、左庶子兼中书令薛元超等辅佐太子。世道不太平,甚至白天抢劫,路上不安宁。天皇、天后特命监察御史魏元忠负责警卫圣驾。魏元忠接到敕命,想出了一个大胆而绝妙的法子。他遍访长安监狱,找到了一个名叫“阴阳脸”的山大王强盗头目,向他提出一个条件一护送圣驾至洛阳,路上要保证绝对安全。完成这项任务后,赦免其死罪,并释放他,还给予奖赏,甚至留在监内干公差。

“阴阳脸”听了魏元忠的话,一边脸笑,一边脸露出凶神恶煞的形样。

“嘿嘿,你是读多了书,还是忘乎所以了?居然请一个强盗护送天皇天后,这本身就是一种犯罪行为。老兄,一着错,满盘输呦。长安到洛阳,我熟得很,到处都有我的喽罗。”

“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相信你,就不会找你,只要你答应要求,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有气魄,有胆量,嘿嘿,你再看看我这副嘴脸,十个人看见,十个人害怕。”

“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面恶之人不等于心恶,好心的人不一定面善。”

“我是好人么?既然认定我是好人,那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坐牢?”

“好人也有可能走错路,做错事。至于犯了法,那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得以法律制裁。”

顿了顿,魏元忠又说:“犯了罪,也是可以改的,不然的话,就不会有将功赎罪、待罪立功之类的话了。俗话说得好,婊子收心做夫人,强盗收心做将军。大唐功臣,李筋年幼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十七八岁从军,后来和先帝一见如故,英雄惜英雄,人生感意气,累建殊功,留下一世英名。”

“你是不是想启发我学他,和他一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大唐卖命?”“对,正是这个意思。”

“你信得过我,可是天皇天后信得过我吗?”

“天皇多病,朝政由天后执掌,她说了算。”

“这个我知道,用不着你介绍。”

“既然知道,那还问什么。天后其人,通文史,多权谋,气度非凡,知人善任,可与先帝媲美。裴行俭曾经竭力反对立她为后,遭贬后在西域立功,照样升任礼部尚书。”

“好吧,我和你就说到这里,你去奏明天皇天后,看他们肯不肯?不必下达什么圣旨,只要天后给我写个名字,我这一辈子就箅没白活啦。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大名。”

“她姓武,我姓陆,嘿嘿,你就说我是她的族弟吧。我不仅尊她为姐,而且,为人处世等等,一切都在学她的。”

“莫开玩笑。”

“句句实在,都是正经话,我的确叫作陆承恩。”

武则天听了魏元忠的奏请,没有再问其他,提笔写了六个字“阴阳脸陆承恩”,交付魏元忠自行处理。魏元忠领会其意,从牢里提出陆承恩,把天后写了六个字的黄纸给他看了一眼。陆承恩跪下去接了纸条,仰天一笑,跟着魏元忠出了门,成了他的私人侍从。陆承恩黑衣黑马,走在车驾的前头开路。他挺起胸膛,眯着眼,仿佛在打瞌睡,也不左顾右盼,也不回头瞧一眼。知情的人都不禁为此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也不知魏元忠为什么要带着这么一个强盗护驾?更不理解天后凭什么准了魏元忠的奏请?从京城长安至东都洛阳,八百五十里,由于李治在病中,时不时地要停下来歇息,还要服药,因此放慢了速度,走了二十二天,御辇才款款地驰人洛阳城内。虽然行速缓慢,路上又乱,灾民络泽不绝,盗贼蓬起,多闻绿林好汉拦路抢劫,可是沿途没有发生一起骚扰事故,没有一匹马被盗连一个小钱也没有丢失。众人都以一种奇怪和赞叹的目光望着魏元忠,问他这个主意是如何想出来的。魏元忠诡秘地一笑,表示无可奉告。直到天后召见陆承恩时,这个谜才最终解出来。

“你和魏御史这趟差使完成得很漂亮,两个人配合得很好,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陆承恩偸偸瞥了武则天一眼,内心不由得倾倒于她那不衰老的美貌和神采。但是他外表上很镇静,一边脸暗淡,一边睑光亮,漫不经心似的奏道:“天后,不是配合得好,而是他利用我用得好。”

“此话怎讲?”“嘿嘿,我是一个土匪头子,在押的囚徒,而他是一员堂堂的京官,监察御史,御史决不会和罪犯配合的,也不敢配合,嘿嘿,他是巧妙地运用了一种计谋,并且这种计谋是天后所常用的一以毒攻毒。”

“就箅你说得对,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天后,你姓武,我姓陆,请恕我无罪,好比姐姐的所作所为一样,弟弟哪有不知道的。”

“你真精灵,鬼得很。”

武则天对他产生了兴趣,“我再问你,你能了解我做什么,能不能猜出我在想什么?”

“我猜不出来,嘿嘿,仅仅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讲无妨。”

“如今人心不古,社会风气如江河日下,朝廷也不安宁,羽林军中的百骑,今后只怕会不够用。”

唐朝建国后,李渊在京师长安玄武门置北门屯营,李世民在贞观十二年从左右屯营中置飞骑,又从飞骑中置百骑,李治龙朔二年从左右屯营析出,别立为左右羽林军,所以又称羽林飞骑。一般从卫士中挑选,亦自六等以上户中招募,都是擅长骑射、步射的勇猛将士,担负警卫皇宫的重任。百骑尤其骁健善骑射,分两番于北门宿卫,射猎则衣五色服,乘六闲马随从。

“你的意思是什么?”

武则天一手撑着御案,倾身向前。

“人数要增加。”

“加多少?”

“至少得扩大几倍广“少啦,不如干脆扩大十倍,改百骑为千骑。”

“常言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噢。”

“人选我已经物色好啦。”

“谁?”“现有程务挺、张虔勋,再加上一个一你。”

“我,嘿嘿,我有何德何能?”“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人选了。”

武则天不愧女中豪杰,其纳谏知人,知人善任,破格用人,放手招官,魄力远远超过一般的男子汉。李治的病愈来愈重,龙案上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丸散膏丹和熬好的汤药,寝殿充满了檀香和中药的混合气味,刺激人的鼻孔。风湿和神经性头痛折磨着衰弱不堪的天皇,他浑身都痛麻木了,头部一阵阵剧痛,几乎使人窒息。从去年起,他就不能视朝了,朝政重担全部压到了天后的肩上。祸不单行。西突厥又入侵边境。礼部尚书闻喜宪公裴行俭回朝不久,还没有喘过气来,又受命当金牙道行军大总管,率军讨伐西突厥。

金牙,即黄金牙帐,指西突厥汗国王庭。正在调集兵马时,裴行俭突然中风,三军未发身先死。享年六十四岁。朝廷发丧致哀,用国礼下葬。以儒将着称的裴行俭,出身绛州名门自幼好学,博览群书,博古通今,擅长书法,又得到大将军苏定方亲自传授兵法,成为文武双全的俊才,三十七岁即任长安县令。永徽六年八月,因反对立武昭仪为后,被贬到西州都督府当长史。他并没有就此消沉下去,却创造性地运用恩师苏定方所传授的兵法,拓展西域的疆土,对开发西域和巩固国防都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有的人一旦祷倒了,便一蹶不振,从此消声匿迹,走进了历史。相反,有的人栽了跟斗,却并不气馁,敢于面对现实,适应环境,自强自立,顽强拼搏,又开创出一个新的天地,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这样的人为数不多,而裴行俭恰恰是这方面的突出的典型。他有发掘人才的能耐,又有鉴别人才的独到眼力。当初他当吏部侍郎时,进士王勅、咸阳尉苏味道,都默默无闻,裴行俭第一次看到他们,就坦然相告说:“二位以后将先后担任掌管铨选官吏的职务,我的儿子还小,拜托,拜托。”

王勅的弟弟王勃,与华阴人杨炯、范阳人卢照邻、义乌人骆宾王,都以文才而享有盛名,号称初唐四杰,司列少常伯李敬玄尤其器重他们,以为将来必定官髙爵显。裴行俭的看法则有所不同:“读书人而能堪当大任者,应该先具备度量见识,然后才是才艺。王勃等虽然文采四射,可是气质轻狂、浮躁、浅露,哪里是攀上高位的材料!杨炯稍微沉静,有可能做到县令,其余的几位,能得善终就算幸运了。”

后来,王勃南下省亲,渡海时堕水被淹死。杨炯死在盈川县令的任上。卢照邻因顽症不能治愈,投水自尽。骆宾王因谋反被处死。王筋、苏味道先后担任了铨选官吏的要职,跟裴行俭的预言一样。裴行俭无论当将领或统帅,所选拔的将才,像程务挺、张虔勖、王方翼、刘敬同、李多祚、黑齿常之,以后多成为名将。人生在世,有的可以说生不如死,品格低下,卑鄙龌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而有的即使死了,精神却照样活着。裴行俭长眠地下后,他的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反而流传开了。说有一次,侍从跟他去取犀角、麝香,结果遗失了。还有,李治赏赐裴行俭一匹御马和相配的马鞍,礼部令吏试着去骑,扬鞭飞奔,想不到御马忽然栽倒马鞍断裂。上述二人都怕治罪,惊恐逃亡。裴行俭派人把他们召唤回来,和颜悦色地安抚说:“你们都错了,为什么这般小看我?”“大人,你如此宽宏大量,我们实在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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