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修车记
第一章
清晨5点半，丁小民轻轻关上家门，骑着助力车，向着驾校一路狂奔而去。
这是2003年的7月，丁小民失业已经半年多了。半年前，他所在的国有企业凤凰电器厂改制，工厂被时任厂长的和玉生收购，条件是和玉生负责偿还企业所欠的债务，并承担所有工人的遣散费用。而事实是和玉生早在两年前就以别人的名字注册了一家名叫宇力电器的公司，宇力电器承揽了凤凰电器厂的许多外加工业务，后来宇力电器成了凤凰电器厂最大的债权人，现在和玉生摇身一变，成了私营企业家。凤凰电器厂也变成了宇力电器有限公司。
丁小民今年34岁，高大健壮，住在凤凰电器厂的宿舍区，是结婚时厂里分的宿舍。他在凤凰电器厂干了15年，从钳工学徒开始，然后是班组记录员、组长、班长、这么一步步干出来的，之后调到厂研究所，由工艺师做到主管，负责新产品开发。一个高中生，干到这一步实属不易，那也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
丁小民的爱人叫周明月，原来在一家国营布厂工作，二年前企业破产改制，已经光荣的下岗了，被几千块钱买断了十几年的工龄，从此四处打工，自己交社保。儿子丁丁7岁，今年应该上小学了，儿子上学成了丁小民的一块心病。丁小民还有一个哥哥丁大民，前几年也是夫妻都下岗，自己开了一个小公司。父母都已经退休，他们住的地方离丁小民家很近，走路的话十分钟就到了。老两口苦了一辈子，丁小民寻思着一定要让两个老人安度晚年。
当初离职时，和老板再三挽留，亲切、热情的态度，那是从未有过的。丁小民知道，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强（当然了，他在能力方面一向很自傲），而是和玉生不想支付买断工龄的费用。国企改制实行的是“保老、扶中、推青”的政策，“保老”是指对老年职工交社保，发生活费；“扶中”是指对中年职工交社保，没有生活费，自谋生路；“推青”是指对青年职工不交社保，也没有生活费，发工龄补偿金，即买断工龄，老百姓又称这为“一脚踢”。如果你不离职，补偿金就留在新公司。厂里但凡有点技术能找到活干的都走了，因为他们觉得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和玉生再坏的老板了。
丁小民坚决的离了职，拿回买断工龄的八千元补偿金，然后去了省城，在一个汽修培训的强化学习班学了两个多月，他的目标是开一个自己的汽修厂，本来他准备在省城的一家汽修厂实习一年，哪知正好全国闹非典，丁小民实在放心不下家中的老小，匆匆忙忙的就回来了。
六点钟，丁小民准时赶到了这家名叫“新起点”的驾校，把车子停到车棚。他很喜欢“新起点”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也是他人生的新起点。学汽修的时候老师说过，修车必须会开车，这对于干汽修很重要，所以丁小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考驾照。他还听说以后考驾照都要用电子桩了，很难的，所以要尽快的考。他们这批12个人，跟着一个叫王真的教练，教练车是一辆五吨的老解放。教练把他们分成了上午和下午两个组，每组六个人。王教练将近60岁了，中等身材，保养的很好，是一个有技师证的驾驶员，从一家客运公司提前退休，驾校老板和他原来是同事。
王老教练经验丰富，要求严格。能跟着王真学车，那都是在驾校有关系的，因为跟着他练，能学到真本领，这也是王教练一直引以为荣的。丁小民是通过一个朋友跟驾校老板打了招呼才被安排过来的。
“早啊，丁小民！”耳边传来一声亲切的问候。
“啊，王老，您早。”丁小民赶紧上前，从兜里掏出一包玉溪烟，塞到王真的手上。
“小丁，你怎么能跟别人学呢，我不能收你的东西，。”
“王老，您要是不收，那一定是嫌我孝敬不够，要不晚上我再请您去桑拿，找两个人给您揉揉腿、捶捶背？”
“别，我一个老头子，可没那个精力。走吧，今天你是头一个，上车练吧。”王真笑眯眯地把烟放进了身上的挎包，挪着肥胖的身子走向练车场。
“装什么装，你个老家伙！昨晚张宇请你去了蓬莱阁浴城，哥几个可都知道。”丁小民默默地跟在王真后面，心里暗暗地说道。
他不由想起了王真第一天和他们见面时的情景：那天王真把他们招集在一起，二话没说，上来先每人发了一支玉溪香烟，然后再和蔼可亲的问了各人的具体工作和家庭情况，丁小民当时就感动的不行，心想谁说驾校教练凶，这王教练可真是平易近人。抽完教练的烟，丁小民本想着回敬教练一支烟，可是手伸到口袋他又缩回来了，他口袋里面5块钱一包的一品梅香烟根本拿不出手。当教练带着第一个人练车的时候，丁小民和另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奔到驾校门口的小卖部，每人买了一包高档香烟。
丁小民刚练了两圈，张宇就来了。
和丁小民一组的六个人中，张宇是最年轻的，上个月刚刚拿的身份证，这个月就迫不及待来考驾照了，他老子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家中的奔驰ES300他早就开得很熟练了。张宇是那种除了学习不懂，别的什么都懂的类型，高中是花钱上的，毕业后准备出国镀金。他平时不常来，来也不准时。只要他来了，什么时候来，王真就什么时候让他上车练，除非李曼正好在练车。
李曼是一家4S店的财务主管，已经三十八岁了，丁小民开始以为她顶多二十八岁，她老公是法院民事庭的一个副庭长。凡是来学车的，丁小民都把他当作自己将来潜在的客户，他在努力地跟每一个人处好关系。
学员们给李曼起了一个外号叫“李三跳”，因为她每次起步时，被她驾驭的那辆老解放都要剧烈地抖动三次，平时在绕桩、移库的时候，不知道压断了多少可怜的桩杆。教练说过，一个桩就等于是一个人，所以李曼又被大家尊称为“杀手”。
那天李曼移库时，一鼓作气连断三根桩杆，一边的吕小同恍然大悟道“李姐，我终于知道国家为什么以后要改成电子桩了，像你再这么练下去，便宜了卖竹子的，驾校可就得破产了！”
又练了两圈，丁小民离开了，他不能跟那帮人耗着，耗到中午又得请教练吃饭了。
上午10点，丁小民来到工商局，他要申请一个汽车维修部的营业执照。到了办公大厅，迎面有一个放着咨询处牌子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工作人员。
“请问您有什么事？”美女很热情。
“哦，我想申请个营业执照，不知道在哪边。”
“请问您想办哪一类的？”
“我想办一个汽车维修部。”
“那您行业许可证办了吗？”
“行业许可证？哦，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还要办什么行业许可证，请问该怎么办？”
“喔，您得先到交通局，在那边他们会对您做一个资质审查，合格后会给您发一个从业许可证，到时您带着许可证、身份证和您的租房协议到开业当地的工商所去办理就可以了。如果您是下岗职工的话，可以带上您的再就业优惠证，可以免一部分费用。”
“哦，非常感谢！”
“不客气，您慢走。”
下午3点，丁小民来到交通局，来到一楼大厅，找到了好像吧台一样的咨询处，一个年轻的女孩低头在整理着一堆表格。
“喂，打扰一下。”
“什么事？”
“我想办一个汽车维修的许可证。”
“有维修操作证吗？”
“有。”
“二楼，左手第二个办公室。”女孩一直没有抬头。
丁小民来到二楼的那个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有一个中年男人，手上夹着一支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报纸，桌子上有个带照片的工号牌，写着他的名字和编号。丁小民轻轻地敲了敲门。
“什么事？”中年男人抬起了头。
“我想开一个汽车维修部。”
“带汽车维修证和身份证了吗？”
“带了，”丁小民掏出汽车维修证和身份证，递了过去顺便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唐虎。
“坐那填个表吧。”唐虎递过来一张表格。
“请抽烟。”丁小民认真地填好了表，递给了唐虎，顺手递了根烟过去。他现在身上总是放两包烟，自己抽的是五块钱的一品梅，找人办事就是二十块的玉溪。
“喔，汽车维修。你是电工维修证啊，只能搞汽车电器方面的修理，机修你就不好做了，想要修整车，还需要机修工的证。你租的门面房有多大？”
“80多平米。”
“嗯，面积够大了，你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们去你的作业场所检查，看你的硬件和安全措施。”
“哦，我那边还没有弄好呢。”
“没事，等你那边弄好了，打个电话给我吧。”唐虎递给丁小民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的头衔是主任。
丁小民回到家，正赶上吃晚饭，儿子丁丁看到他非常兴奋，飞快地扑上来大声叫着“哦，哦－－－爸爸终于回来了，爸爸终于回来了。”“还是我儿子好啊，一天没见，就想成这样。”丁小民抱起儿子狠狠地亲了一口。“爸爸，妈妈今天买了个新奥尔良烤鸡，可香了，可她就是不肯让我吃。”丁丁一脸严肃地看着丁小民。“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你，她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唉，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丁丁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现在，我要去消灭烤鸡了！”丁丁说完，从丁小民身上挣扎下来，向着餐桌扑去。
“事情办得怎样了，老公？”周明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周明月今年34岁，相貌平平，是混到人堆里你就找不到的那种。
“没办成，人家还要到店里去检查，人家说我是电工证，只能修理汽车电器，修整车还要有一个机修工。”丁小民住到桌子边“丁丁，帮爸爸把酒杯和酒瓶拿过来。”
“机修工？我们怎么请得起，工资那么高，机修你不是也会吗。”
“会也得要有证。这样，我先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一个机修工的证先应付一下，。”
“找不到怎么办，不然的话我们就光修电路好了。”
“那肯定不行，光修电路房租也挣不回来。你别操心了，不管修什么，先把店开起来，船到桥头自然直，最多花点钱呗，到时后再说吧，吃饭。”
“现在我们家经济状况你是知道的，丁丁上学的钱你可要留着。我问你，丁丁小学准备在哪上，你们家老爷子和老太太都问我几回了。”
“你怎么想？”
“嗯，我同学刘梅、李萍家的小孩都在鼓楼路小学，择校费九千八；门口陈进、李立、张丽家的小孩在实验小学，择校费八千八。现在正是报名的时候，得赶快做决定。”
“我们就按地区分，上西门小学吧，没有择校费，离家又近。”
“你们家老爷子和老太太会同意吗？老太太可说了，她看到电视上人家都在讲：不能让小孩输在起跑线上。现在的孩子一个个的都很聪明，关键就是要遇到好老师。丁丁上什么小学她没意见，就是不能把这么聪明的孩子给耽误了，孩子的前途可比什么都重要。”
“问题是择校费谁出，你说你给人家站柜台，一个月才几百块钱，我这半年多光花钱了，下个月汽修店开张又得花钱，怎么办？”
“你妈说，以前哥的孩子丁当上小学的时候，他们老两口给了五百，现在丁丁上学，他们给八百。还不能让你大哥知道。”
“我老妈这叫抛砖引玉，她先扔了一芝麻，然后逼着我出一西瓜，她哪里知道，可能这个西瓜就会把我压趴下。”
“不行的话，明天我回家，跟我老爸、老妈拉点儿赞助。”
“那怎么行，你们家情况多复杂，你哥，还有你三个姐姐，到时候怎么说呀。哎，我想起来了，你爸爸今年七十九岁，下个月过生日了吧，我们这边老人过生日，逢到九都是女儿操办，你得跟你几个姐姐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又得花钱呗。哎，老公，你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心理素质超好耶。”
“怎么好法？”
“我是身上没钱，心里不慌。”
“那我是身上没钱，老婆放心。”
“什么放心，那是酸心。唉，人家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我现在倒是真的很希望你变坏。”
“我可不想变坏，真坏了可就回不了头了，老婆。”
“你不想变坏，难道是想让我去变坏？唉，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别，老婆，让我坏，让我坏，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就让我无与伦比的坏吧！”
“爸爸，你可不能做坏人，你要是做了坏人，就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了。”丁丁手上抓着鸡腿，一脸严肃地对着丁晓民说道。
“是！长官”
“老公，你的汽修店还需要多少钱才能搞定?实在不行，找个人合伙吧。”
“找人合伙？干修理能有多大的利润，找人合伙怎么控制成本呢？”
“到时候你一个人忙的过来吗？要不要我去帮你？”
“没事，到时候我找一个学徒工打打下手就行了。才开一两年生意肯定不会好，两个人都在店里，家里就没有一个稳定的收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