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月亮山
（一）
元旦前夕的北京，大街小巷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千姿百态的彩灯、雪人、铃铛等，随处可见圣诞树，商店橱窗上贴着圣诞老人头像，让人看着心里不由得欢喜起来。
报社年底工作总结，每年要表彰先进，然后同事们聚在一起吃饭。大熊回到报社，感觉特别亲切。一些同事以为他在做“卧底”，在外采访重大稿件，虽然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也不以为然。大熊想，等牛剑桥病好后，自己还是回到这个团队中来。
看见诗人、小辣椒、胖子，感觉就像兄妹一样。大胸大大咧咧说：“我想我是太久没吃鸡肉了，不然为什么今天看见鸡毛掸子——居然有点激动？”
三个朋友就笑骂，陈灵照说：“你入了丐帮，说话很讲究啊！瞧长个包子样。”
大熊说：“讲究个球，我就像是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光明，但没有出路。事情一办完就回来，好马也吃回头草。”
然后就谈过年回家的事，诗人打算去见丈母娘，装模作样发牢骚：“钻石恒久远，一颗就破产！”
大熊说：“嘿，钻石都买了？啥时候结婚啊？”然后坏笑说：“你那没过门的老婆啊，你那没出生的孩子啊。”
陈灵照说：“大熊，你是没看见诗人老婆，他俩一起，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诗人委屈地嘟囔：“她要是鲜花，以后牛都不敢拉粪了！”
陈灵照就用沂蒙的腔，即墨的调，崂山的质朴，胶州湾的豪放骂：“你个杂碎，半吊子。见好就要收，以后跟人好好过日子。”
诗人一本正经说：“嗨，谁不知道我真心喜欢的是小辣椒，凡是真心相爱的最后都散了，凡是混搭的最后都团圆了！这就是人生，我他妈只好忍了。美满的婚姻诚为人间异数，所以我看啦，结婚应与仇人结——即完成终身大事，又完成复仇大业，一举两得。”
陈灵照也有操心的事，单身并不难，难的是应付那些千方百计想让她结束单身的人。回家怕妈妈念经，怕妈妈念起来没完没了你谈朋友了吗？她像悟空一样，师父念经就头痛。她说：“我娘一开口就是，你这快三十岁的人，都是半老人了……我哪有？明明二十六，离三十差的远呢，别说差四岁，差一天也不算啊，我跟大熊一样，还当自己是七八点钟的太阳呢，怎么会是半老人？”
大熊坏坏地说：“看了神雕侠侣，知道了年龄不是问题，看了断背山，知道性别不是问题。就那点破事，急个什么嘛？”
小辣椒不愧是才女，立马迎上说：“看了赵明达，才发现物种也不是问题，看了大熊，才真正懂得……原来死活都不是问题。我横眉冷对秋波，俯首甘为光棍。”
另外三个人就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
大熊的老家在山东菏泽，那里古称曹州，家里有老父老母，还有一个妹妹，本来过年要回家的，但想到张妈妈一个人，就打算还是去山里过年。大家商定，大熊先过去，等过完年，正月初二初三，他们三个来山里，先去看张妈妈，然后一起去拜访南山法师。
大熊以前觉得做记者辛苦，天天跟牛剑桥混在一起，才发现老板不是好当的。外人大都只看见老板光鲜，却看不见商海的刀光剑影，步步惊心，他们肩膀上的担子扣进了肉里，也只能自己担着。
有一天，娱乐城出了大事，而事发之前毫无征兆。
在牛剑桥的娱乐城，某客人洗浴完毕，到包房谈话时，失手打碎了一个玻璃杯，结帐时，服务员要求给予赔偿，一个杯子五十元。客人认为这是敲诈，于是要求见其领导（娱乐城的经理）。经理那天不知哪根筋不对，看对方只是个老头，就说：“那你得赔五百元，否则别想好好走出这个娱乐城。”
客人听罢，非常生气地说：“我是#长！”
经理听后笑着说：“你要是#长，那我就是#长他爹”。
客人听后微笑着说：“好吧，我赔。你等会儿，我打个电话叫朋友送钱来。”随即通知军侦察营全体出动。
时间不长，一个营的侦察兵手持武器（有非致命性武器和致命性武器）来到娱乐城，#长一声令下：“一个连负责娱乐城外围的警戒，两个连手持锹、镐，什么值钱砸什么。”一场壮观的砸、拆活动开始了，保安、领班哪见过这阵势，一个个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不敢动，当牛剑桥赶到时，娱乐城已经遍地狼藉，成了一幅破烂摊子。
牛剑桥头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当即打电话向公安分局防暴支队求救，防暴警察很快到场了，而且牛剑桥手下的兄弟们，上百号人手持枪支和刀斧赶到现场。
可是，看到娱乐城外围手上持了刺刀、自动步枪的士兵，谁也不敢上前。而且防暴支
队的支队长到达现场后一见#长，立即就说：“噢#长，您在这儿呢！您在，我撤”。防暴警察立即收兵回营了，牛剑桥而后又给他的另一个朋友（一名高官）打电话求援，而电话的回应是：“这事儿我也管不了”。
牛剑桥看着遍地狼藉，心中滴血似的抓狂，娱乐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哪一样不浸透着他的心血？娱乐城走的是国际化路线，是本地最大最豪华的娱乐航母，而且成了路上的一个景观性建筑，经常有人来这里留影，多少年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
后来牛剑桥愿意出五百万元解决此事，并且多次到某某军军部想见#长解决此事，可是次次都吃了闭门羹。#长哪看得起这点小钱。最后，#长派人通知这位大老板，说：“如果想解决此事，那就把娱乐城重新装修好后，我再派兵去砸一次，咱就两清了”。
牛剑桥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气的七窍生烟，身体就被撂倒了。
（二）
作为手下，大熊也束手无策，路见不平一生吼，吼完继续往前走。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事，你还能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于是建议牛剑桥去找苏神医。
他宽慰说：“今天早上看见一辆车，丫开的那叫一个飞扬跋扈啊，跟开个坦克似的。车屁股贴一标：驾校除名，自学成才。你说你遇上咋办，绕道走呗，算了，没看见动物的种类在减少，人的种类在增加吗？咱们该治病治病，该吃药吃药，可别把身体耽误了。”
牛剑桥喜欢热闹，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保镖、助理等一大群人，这次去终南山看病更是非同小可，还带了“御用”美容师、营养师。
终南山，有人将它解释为——月亮山。传说中，那里是太阳和月亮睡觉的地方，在它神秘的群峰中，坐落着天帝在尘世的都城，还有月亮女神的家。于是这里就成为某些人前来接近月亮神德的地方，因而也就成了隐士的天堂。
从古至今，隐士一直受人们尊敬，因为隐士是圣贤。他们能够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尤其在古代，当部落首领、皇帝要与自然力量以及神进行交流的时候，他们就会转向隐士。隐士谙熟天地间的种种迹象，是药师和冥阳之事的行家。在《诗经》中，有一篇祈祷文表达了对终南山的敬意：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
不骞不崩。
路上，大熊向牛剑桥介绍：终南山是一座圣山，高人倍出。有一位金山活佛，也是终南人，这人奇怪得很，为什么被称为活佛？原来他从金山寺塔顶跳下来，却啥事没有，就跟跳着玩似的，一点摔不着，他惯用‘波罗蜜汤’医治各种奇难杂症。你猜‘波罗蜜汤’是啥？金山活佛的洗脚水！说也奇怪，这洗脚水竟能发生药到病除之功效，所以人人都称他为金山活佛。”
牛剑桥哈哈一笑：“有些高人，的确高深莫测，济公治病，不也搓胸口黑泥给人吃？不过这都是传说，我倒真想见识一下。”
大熊说：“是啊，我也觉得难以接受，但这次要是真碰上，我就吃粒泥丸，喝杯波罗蜜汤，有什么呢？怕他有脚气不成？******，学了几年化学，还是在食品中完成了化学扫盲，大米里的石蜡，火腿里的敌敌畏，咸鸭蛋、辣椒酱里的苏丹红，火锅里的福尔马林……受的苦齐腰深。”
进山时，林间有棵巨大的松树，几个人才能合抱，裸露在地面的树根盘旋如巨龙，树干苍劲地伸向天空，风过后发出隐隐涛声。牛剑桥忍不住朝树上望，有位僧人正坐在树上，无比逍遥自在。
牛剑桥喊：“小心啊，法师处境太危险了。”
法师不以为意，反劝牛剑桥自己小心保重。他说：“老板的危险比我更大啊。”
牛剑桥说：“我的钱家里三代人都花不玩，哪来危险？”
法师说：“事业越大，妄念越多，就像柴放到火上，能没危险？地、水、火、风四大所成的身体，经常跟你捣蛋，生老病死随时轮候，贪、嗔、痴、慢、疑，经常与你作对，是不是比老僧危险？”
牛剑桥听后点头，在无常的世间，哪来的安全保障？他若有所悟，又心有不甘，便问法师：“什么是佛法大意？”
法师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牛剑桥哈哈大笑说：“三岁的小孩子也懂这个道理。”
法师依然在树上笑说：“三岁小孩虽然能懂得，八十岁老翁却做不得！”
牛剑桥怔住，心里佩服不已，他一言不发地向法师拱了拱手，一行人继续往山里走。到了苏神医的中医院，大伙有的去办登记手续，有的照顾牛剑桥，安顿好后，大熊向牛剑桥请了半天假，他想回张超家看看，如今，那也算是他的家了。
牛剑桥说：“去吧，代我问候老人家，等我病好后再跟你一起去看望她。”
大熊急急忙忙跑到街上找了家商场，他给老妈买了两套衣服，一大包芝麻糊、麦片等零食，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家赶。下车后还要走两小时山路，到家时已经满头大汗。
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突然看见大熊回来，还当是做梦呢，大熊陪着坐了一会儿，放下一万块钱，告诉老妈工作在身，急着要在天黑前赶回去。他安慰说：“马上就过年放假了，一放假就回来。”
回到医院，大熊想了解更多情况，一个人出来四处溜达。
有个白领模样的人颈椎不适，一名医生正在给他按摩，大熊长期伏案，颈椎也有毛病，他不由走了过去。那医生一声长叹说：“现代人颈椎病多了去，而致病原因知道的人却少。今天的人，低头多了，抬头少了。多少人，只顾着脚下的路，却很少抬头仰望高空。一年之中，大部分人抬头看天的时间，不足一个小时，甚至很久压根就没有抬过头了。星空、白云、飞翔的鸟，那些高空中的景象，早已和梦想一样，成为久远的记忆。低头多了，于是，颈椎弯了。
今天的人，看近的多了，望远的少了。信息化时代，咫尺天涯，一切仿佛都近在眼前，人们也更加乐意关注当下的事情，眼前的利益。我们身边，有多少人多久没有眺望过地平线了？地平线的后面，那是我们曾经多么神往的地方啊。现在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城际线，太阳早已升到半空了，我们还被挡在高楼的影子里。近处看多了，于是，颈椎变形了。
今天的人，哈腰的时候多了，挺胸的时候少了。权贵面前，势力面前，诱惑面前，美色面前，利益面前，人们都习惯了弯下他们的腰杆，而忘却了，他们的胸脯，和他们的灵魂一样，本应该是高高地挺立的。哈腰多了，于是，颈椎曲了……”
按摩结束，医生和蔼地说：“治颈椎顽疾，必先正情怀，壮元气，扩胸襟，一言以蔽之，无他，就六个字：挺胸、抬头、望远。”
大熊听了，心里赞叹不已，这名医生应该是苏神医的徒弟，徒弟如此，师父一定非常厉害。正在感叹，只见一个千人万人中也不会认错的窈窕身影，他又惊又喜：“六月春！”
（三）
她转过身来，她转过身来，她转过身来……大熊目炫神迷，他在那一刻怔住。
是那样飘逸灵秀的身影，仿佛山野解冻的溪流，仿佛春的初萌，让人一眼就爱上，然而又没有邪念。她黑发如瀑，眼神清亮，亭亭玉立仿佛莲池里最动人的那一朵。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恰似一个遥远而熟悉的旧梦，散发着动人的芬芳，从他的生命深处，穿越时空，拂尽风尘，扑面而来。他听到自己胸腔最底处发出来的声音，充满了惊喜。是你！六月春！
她并不意外，神情平淡又不失热情地打招呼：“你来了。”
大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说：“六月春，你好吗？”
她调皮地笑说：“到了这里该喊我菡萏，我叫菡萏。”
大熊说：“菡萏！那你为什么骗我，说你叫六月春？”
她说：“我没有骗你啊，莲的名字有很多种，学名莲花，英文名Lotusflower，别名菡萏、六月春、灵草、水芙蓉等，你现在到了我家嘛，就跟大家一样喊我菡萏吧。”
大熊说：“嘿，果真是隐瞒家人跑出去赌博的，不敢用真名。”
菡萏说：“今天先不跟你说这个，走，我带你转转。”
医院规模很大，住院床位三百多张，日平均门诊量上千人次。正副主任医师一百多人，国家级名老中医近二十人，其中有多位医师在学术上卓有建树。菡萏边走边说：“我爷爷也是个著名的中医，从爷爷那辈开始行医，几十年来，这里只是个小小的中医堂，后来，病人越来越多，到我爸爸手里，中医堂的规模也在不断扩大，记得小时候，我经常来玩，那时就靠爸爸和他十来个徒弟给人看病，这十几年来，一年比一年多出好些病人。”
有些病人脸色憔悴，一看就知身体有病，还有不少人非富即贵，难道他们跟牛剑桥一样也来看病？菡萏仿佛看出了大熊的疑惑，她说：“身体有病的还好说，身体的病相对好治，你看那些外表光鲜、前呼后拥的，他们的病一般复杂难治。现代人活在竞争的社会里，天天都在竞争，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心灵的宁静，从来没有安祥、和谐过，久而久之不病才怪。”
大熊又一次对她刮目相看，她是那样纯净，那样从容不迫、处变不惊，而这一切都源于自身的能量。他不禁好奇地问：“你在哪里念书？你的老师是谁？”
菡萏说：“我没有上过学，爸爸比较惯我，不放心我去学校念书。他说好的老师应该是生活的艺术家，具有良好的品行，物欲淡泊，高度关怀现实社会，内心宁静，行为洒脱，一言一行都足以为人典范，现在，这样的老师可不好找。主要还是我哥教我，他让我背诵《论语》、《易经》、《道德经》、《心经》、《金刚经》等。十二岁前完成了经典教育，之后就是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大熊心里赞叹不已，一个人有了安身立命的东西，人格建立了，上不上大学，真的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在中国，教育正在成为功利主义的工具，而功利主义的最大危害，在于牺牲健全的人格，健康的心态，以及对社会的责任与对他人的爱，专门在技能和智力上进行强化训练。这样其实是把人训练成了工具。
大熊心想，幸亏你没去学校念书，你要去了说不定跟张超差不多，把自己累到过劳死，就算不死也好不到哪里去，跟城市里的青年才俊们一样，做房奴，哪里是买房子？跟买个棺材一样，把自己的青春、快乐葬送在里面。生活的质量，还不如终南山上的鸟，看那些鸟活得多开心啊，做个窝又不像买房那么麻烦，山上一年四季不愁吃的，吃饱了就站在树枝上唱歌，天天和自然对话……
参观完中医院，他央求菡萏再带他走走。跟她一起，那感觉啊，如沐春风，如临秋水，情比秋水纯，爱似春风甜。
她想了想，爽快地说：“好吧，再带你转转。”
她带他去看她家的菜园子，他非常惊喜，在北京工作，天天在车水马龙里奔忙，有多久没体会过田园生活的安静美好！人放松下来，情绪自然愉悦，菜园子里，种的菜、种的瓜，都长得特别好。不远处的菜农，觉得她家种的菜比他们的长得好，问是什么原因？菡萏笑说：“我们是用爱心来栽培，你们是为了谋利。所以，我们种的菜，跟你们的就不一样。还有奇怪的事情：我们种的丝瓜，有一条长得很大，它在叶子底下，没有被发现。有一个晚上，它居然托梦给我，说自己太老了，要我赶快去摘。”
大熊听得入迷，说：“真的啊？”
菡萏描述：“到第二天，我就去找，果然找到了。但丝瓜实在是太老啦，不能吃，所以就留它做种子。花草树木都有灵性，都可以与人沟通，住在山里，我们非常明显地感触到山神、树神、花草树木之灵。我们大家生活在一起，互相关照、互相爱护，非常和睦！”
（四）
此次进山，大熊还惦记着一个人，那位住茅棚的法师。上次太匆忙，这次，他想特地去拜访。于是又跟牛剑桥请假，牛剑桥觉得无所谓，只要天黑回来就行了。
大熊找到菡萏，兴冲冲说：“我认识一位住茅棚的高人，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拜访？”
菡萏笑问：“送你念珠的那个人？”
大熊说：“嘿！你有他心通？”
菡萏说：“那我可没有！好吧，陪你走一趟。”
终南山的景色非常美，山林深处时有残雪，一路茂林修竹、泉水叮咚，有风吹过，卷裹着丝丝凉意，偶尔头顶会飞过一两只山鸡，拍打着翅膀，嘎嘎而去，松球、干果不时落下，越发衬托出山的幽静。
大约走了两三小时，就到了法师的茅棚前。
法师正坐在门口看书，他依然是那样的安静，无限的安静。仿佛静静的大山，静到极致，却有着通天彻地的声音，仿佛所有躁动平息后的内心，仿佛彻悟了宇宙人生的最高真实，仿佛乌云散尽的天空，澄澈明净，纤尘不染。
大熊注意到法师与菡萏相视，虽然只有几秒，但那是怎样的一种默契啊！仿佛山与水的默契、云与风的默契、花与叶的默契、长河与落日的默契、落霞与孤骛的默契、夜幕与群星的默契……
会心一笑不必讲，对看一切都雪亮。
“哥！”菡萏喊了一声，明明喜悦地笑着，泪光却在眼里闪啊闪，她使劲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大熊恍然大悟，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这位高人就是你哥啊！
法师笑说：“怎么了，菡萏，海水又要涨潮了？”
菡萏就破涕为笑了。
茅棚朴素、自然、洁净、温馨，四周皆草木松柏，还有野花、山泉。窗下整整齐齐码放着劈柴，与其说是烧火做饭用的，倒不如说更像陈列的艺术品。身处其中，大熊也觉得自己朴素淡定起来。
法师招呼菡萏、大熊过去喝茶。
大熊说：“这次来又要请教法师，关于鬼的一些问题，因为我的老板生病了，他这个病很麻烦。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但是夜里经常被吓的魂飞魄散。其实，之前，我一直不相信鬼的，但很多事情实在太奇怪了。”
法师笑问：“那你之前信什么？”
大熊老实回答：“之前我是个无神论者，信奉眼见为实。我看到的我就相信，看不见的就不相信。”
法师说：“你看，现在你眼前是个茅棚，到了夜晚，当黑夜遮住了你的眼睛，你认为茅棚还存不存在呢？”
大熊说：“当然存在，只是它被黑夜遮挡住了。”
法师问：“那么，黑夜是什么呢？”
大熊说不出话来。
法师接着问：“你夜晚信奉黑夜，白天信奉白昼吗？”
大熊张口结舌：“这……”
法师说：“其实你看到或看不到，茅棚都在这里没动，只是你被黑夜遮挡住了心智，茅棚才在你心里消失了！”
大熊似有所悟，他谦恭地说：“请法师开示。”
法师说：“一切乱你心者，都如茫茫黑夜遮挡，只是它的形式不同罢了，世间万物如恒河沙，都像茅棚在这摆着，你看到看不到，感觉到感觉不到，各人都只是受自己眼光的局限而已。大千世界的妙处，说到底是不能用看到就相信，看不见就不相信一言以蔽之的！”
大熊心里敬佩不已，他问：“那么，法师您遇过鬼吗？”
法师笑了，他说：“这实在太正常了，其实鬼怪并不一定都害人，有时候他们也喜欢搞恶作剧，就像我们人类一样。不说我吧，说另一位法师。”
法师讲：终南山里有个和尚，他每天从早到晚诵经拜佛，专心一意的静心修行，心中不存任何杂念。
有个调皮鬼心想，人家都说那和尚六根清净，无任何杂念。哼！我倒要试一试他，看传言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一定要把他吓个半死，免得他在这里故作清高。
调皮鬼马上变成一个无头人，往和尚的茅棚走去。
和尚正出来提水，看到山路上走来一个没有头的人，觉得有些奇怪，就自言自语地说：“真怪，这人没头怎么还能行走？”
因为从没做过亏心事，对于这样的怪现象，和尚一点都不害怕，他想了想、拍拍自己的头又说：“没头也好，不会患头痛的毛病；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看不见也听不见世间凡人的一切愁事，多好啊！真是一个自在清净的无头人。”
鬼听见和尚这么说，丧气地走开了。但是一想又不甘心：不行！我还要吓吓他，这次一定要吓出他的真面目。不服气的鬼，变成了一个没有手足的人，在路边等和尚走过来。和尚看见了这个只有头颅和身体，没有四肢却可以自由飘动的东西，又说：“没有手脚多好啊！不用走路，也不会偷拿人家的东西，想必一定不是个贪心的人。”
鬼听了这话，只好无趣的走开了。但是又一想，再试最后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这和尚是不是真有本事挡得了我三次。于是，鬼又变成一个没有躯干的人向茅棚走去。
和尚快到茅棚的时候，忽然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这一回，来的竟然是没有躯干的人，颈子下面是一片透明，双臂和双腿也都像飘在空中一般，自动的行走摆动。
一般人看到这幅景象，大概早已吓的晕过去了。和尚看了看这人，却说道：“多快活呀！没有五脏六腑不会生病，也就不会有疾病缠身的痛苦，真好！没有最沉重的躯干，感觉真是轻盈。”
鬼看见这和尚果真如此自在，只好识相地走开了。
“到家啰！”取水回来的和尚，把水倒在水缸中，擦了擦一头的汗，深呼了一口气，怡然自得的笑著说：“今天天气真好，不过，路上看见的怪人还真多呢！”
（五）
大熊哈哈大笑，茅塞顿开。
菡萏给大家沏茶水，三个人都感觉到非常自在。
法师继续讲：“一谈到鬼，我们脑海中马上浮起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恐怖样子，其实鬼并不可怕。鬼不但不可怕，有一些鬼还很可爱。好比动物里面有一些像狮子、老虎、犀牛等可怕的猛兽，但是也有像兔子、麋鹿、猫、狗之类讨人喜欢的可爱动物。同样的，鬼有可怕的恶鬼、厉鬼，但是也有可爱的好鬼、善鬼。鬼不只在荒郊墓冢里，也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身边。比如我们常常听到有些太太谈到他的先生时，总是娇嗔地说，我们家那个死鬼呀！提到自己乖巧的孩子时，也会很得意地说，那个小鬼呀！可见鬼并不可怕，有时候还很可爱。”
大熊突然觉得不怕了，这就是高僧赐予的“加持”吗？他也不懂，只觉听得津津有味，想着下次牛剑桥再惨叫，自己也能从容面对了。
法师说：“有许多人不相信世间有鬼，开口就说别人迷信，世界上任何一个科学昌明的国家，都承认鬼的存在，像美国的白宫，林肯的鬼魂经常在那儿出没，这在美国已经是妇孺皆晓的事了。美国商业部观光局曾经编印一本观光手册，书内报导自从一八○○年以来，全美国各地有名的鬼屋，以及和鬼的传说有关的屋子，一共有二十九间之多，这件事，国内的媒体也转载过。鬼是否存在于这个世间，我们不必非去否定破坏不可。好比这个世间，除了人类能够生存之外，还有其他的飞禽走兽生活其间，虽然和我们不同类，但是不也把人间点缀得五彩缤纷吗？有一些鬼的存在，也能增加人间的热闹，有什么不好呢？”
法师又讲了一个故事：世间人有好人也有坏人，鬼和人一样，也分好鬼、坏鬼。有时候，人要是坏起来连鬼都要甘拜下风，自叹弗如了。
有一个人叫宋定伯，有天夜晚赶路时，在荒野中不巧遇见了鬼，他壮起胆问：“喂！你是谁呀？怎么走路一蹦一跳的？”
“我是鬼啊！耶！你又是谁呀？”
宋定伯一听，糟糕！今天怎么活见鬼了，如果坦白告诉对方自己是人，会不会遭遇不测，于是骗他说：“我也是鬼呀！”
“喔！你也是鬼呀！那你要到那里去呢？”
“我要到京城去呀！”
鬼一听非常高兴，就对宋定伯说：“好极了！我也刚巧要到京城去，咱们正好结伴同行。”
宋定伯无奈，只好硬起头皮和鬼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人一鬼走了一段路之后，都觉得有一点疲倦了，鬼就提议说：“路途遥远，这样子走法实在太辛苦了，不如我们轮流相背着走，既可赶路，又可休息，你看好不好？”
“好呀！”
“那我先来背你。”鬼说完，就把宋定伯往身上一背。
“哎呀！怎么这样重啊！”
鬼没有一定的形象，鬼也没有重量，鬼只是一种灵、一种气而已，他可以穿墙而过，也可以隐形不见，因此鬼会觉得人怎么如此的重。宋定伯听鬼一问，赶忙撒个谎说：“因为我是个刚死的鬼，所以比较重嘛！”
鬼信以为真，一人一鬼继续走着，走到了一条河边，鬼指着河说：“现在我们只好游泳过去啦！”说完纵身一腾，“呼”地一声，好像云雾飞扬一般，轻飘飘无声无息地就到了对岸，转身看到宋定伯在水中费力地划动双臂，发出“澎通，澎通”的巨响，慢慢地游过来。鬼着急地赶到岸边，气急败坏地说：“喂！你怎么游得这么响呀！给人听到会吓坏他们的。奇怪！你的声音为什么会这么大？”
宋定伯看到鬼在疑心，又撒谎说：“我刚死不久，还没有学会游泳啊！”
上岸之后，两个又起程赶路，宋定伯心中暗想：今天真霉运碰见了鬼，总要想个法子摆脱他才好，于是装出一脸谦虚求教的诚恳样子说：“喂！老兄，我刚刚才死不久，对于我们鬼的情形都不大明了，你经验多，请告诉我，我们鬼道的众生最害怕什么？”
“我们鬼最害怕人类的唾沫，万一有人对我们吐痰，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鬼很诚意地回答他。
这时天际渐渐现出鱼肚白，天色快要破晓了，一夜的疲累，眼看着也快到京城了。宋定伯趁着鬼没有注意的时候，突然往鬼的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只见鬼痛苦地扭着身子在地上翻滚打转，转着转着，鬼不见了，变成了一头驯服的小山羊，宋定伯于是把这头羊牵入城里卖了钱。
听完故事，大熊叹息说：“人要是狡猾奸诈起来，连鬼都难以望其项背。”
与法师一席谈，大熊完全可以肯定牛剑桥的病因了。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外面的鬼不恐惧，内心的鬼才可怕。他猜不出牛剑桥曾经做过什么，但念在牛剑桥现在做人厚道的份上，大熊内心焦急，盼望他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法师仿佛看透了大熊的心思，他笑说：“鬼极端势利眼，但是鬼的势利眼跟人的势利眼不同，人怕权势大的，喜欢欺侮老实善良的。鬼却是怕心地善良、忠厚正直的人，鬼看见他们，就很尊敬地让路，或是很小心地站在远处，要是遇见有权势或是欺压善良的人，鬼就会戏弄他，或是连络众小鬼嘲笑他，在他背上画个乌龟什么的，弄根绳子给他做辫子。”
法师说，终南山里的修行人，遇到鬼太平常了。前不久有位老和尚正在盘腿打坐的时候，有个鬼披头散发地跑来扰乱他，老和尚一看，叹道：“哎哟！这个是什么东西啊？怎么披头散发威仪不整，怎么好意思见人哪！”
鬼一看，不但没有吓着老和尚，反而被指正了一顿，赶快现出青面獠牙的样子，伸出长长的舌头，老和尚看了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啊！只不过脸孔青了一点，牙齿比我獠一点，舌头比我长一些而已。”
鬼一看，还是没吓走老和尚，再变，眼睛、鼻子没有了，甚至手脚也没有，老和尚依旧若无其事地长叹一声说：“唉呀！实在可怜哟！怎么眼睛、鼻子、手、脚都不见了呢？”
鬼终于黔驴技穷，落荒而逃。老和尚看到鬼的可怕样子，心中油然生起的只是对于鬼的慈悲而已，悲悯他为何得此果报。仁者无敌，在慈悲之前，一切的邪恶力量将遁匿无形。
法师说：“一般情况下，鬼看到人总会躲得远远的，好比飞禽走兽，看到人类总会赶快逃开。鬼在白天不敢出来作怪，等到黑夜才出现，这就是鬼怕人的有力证明。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纵然遇到了鬼，也就不必惊慌，其实鬼只不过是和我们业报不同的另一道众生而已。”
（六）
从茅棚返回的路上，大熊热情高涨，所有的疑惑都涣然冰释，只觉得脚下轻快无比。而菡萏更是光彩照人，那种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感觉，那种状态是任何化妆品、名牌服饰都无法修饰出来的，当一个人的精神非常快乐，非常满足时，才能表现出那种蓬勃的生命力。
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水鸟飞。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泉声恋翠微。她留恋地回头，只见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的，在飘渺的云烟中忽浓忽淡、若即若离，就像几笔淡墨，抹在蓝色的天边一样。
哥哥出家已经好几年了，最初的撕心裂肺已经过去，但每次离开他，心里总是恋恋不舍。
他刚出家时，她和爸爸妈妈常去看他。第一次，她看见他穿僧衣的样子，如同一场梦般，他不再是那个面庞如玉、衣衫胜雪的翩翩少年，微风拂过竹林，吹起他的僧衣下摆，风动、幡动，心不动。他宛若玉树临风、气质潇洒盖世。身后不远处飘来寺院丝丝乐韵，清脆悦耳的木鱼、短笛，反复唱颂的梵腔……
他的一生应该就是佛的一生，他就是入世的佛。佛无爱无恨，更不堕****。
出家三年后，他的师父让他独自住茅棚苦修。
第一次看到他住茅棚时，菡萏哭得死去活来。她想：你出家也就罢了，毕竟还有个寺院，你师父器重你，又有很多的僧人一起同修，现在倒好，一个人孤零零住着，吃顿饭都成了难题……
他给她递纸巾，她不停地哭，他就不停地递纸巾。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这个时候，菡萏突然闻到一缕异香，她自幼就目睹爸爸采药、配药，各种花香、草药香，珍稀品种见识过不少，却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奇香，不是檀香，不是幽兰，比那些好闻一百倍，她好奇地张望，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祥云和霞光……
菡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祥云和霞光缓缓散去。
此时，哥哥招呼菡萏：“吃饭了，来，我们一起吃吧。”
菡萏更是目瞪口呆，就在茅棚古朴简陋的木桌上，不知是谁已经摆好了精致的碗碟和饭菜。她过去一看，白米饭热气腾腾，还有松茸、香菇、菠菜，另外几样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饭菜品种丰富，非常精美，而且分量刚好够两人。
他望着她笑，那笑容有着阳光一样的温暖，湖水一样的柔软，还有一丝纵容与娇宠，从小，她就看惯了他这样的眼神。
她惊奇不已，问：“是天人送供吗？”
他至谦至柔，上善若水，嘱咐她只可跟父母讲，对别人不许提一句。
她不再哭了，只顾着一惊一诧：“哇，哇……”
然而他面容平静，说：“哇什么，好好修行！”
天人送供，圣境难测！菡萏小时候就听说过，终南山里有位住茅棚的修行人——道宣大师，大师自幼就和别的小孩不同：生而好礼，正视听，肃容仪，天性严正，从小就勤诵经书，长大以后拜师求学，只要是有学有德的大师学者，无论多远，他都一定前往参拜求授！于是通达诸子百家之说、佛教戒定慧三学。
大师日中一食，戒律精严，感动得天人供养。
哥哥与大师一样，他们都是人天眼目、法门龙象。
他趁机给她说法：“犹犹豫豫，缠缠mian绵不是学佛的根器，经说：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男女为爱yu所逼迫，口角争执、耍性斗气，利益相诱、暴力驱逼直至斗殴凶杀，人间不是地狱吗？纵然禀性纯善，相爱情笃的天成佳偶，隐忧更多。一旦风liu总被雨打风吹去，更惨似薄情寡义。此身行做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他说：“生因识有，灭从色除。要断苦恼，出轮回，就要扫除贪、嗔、痴三毒。爱河永涸，才能解脱……”
她被他说得有点害羞，故作气鼓鼓地说：“老气横秋的！”然后转身就走，她要跑回家，跟爸爸妈妈分享这个喜讯，从今以后，真是懒得再牵挂他。
那一年秋天，他回家小住，目的为了教导菡萏。
菡萏小时候，妈妈就常常告诫：“一个女孩子必须处处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仅要注意自己的行为，还要注意自己的思想、情感。这样，无论你面临什么都会非常清醒，你会风度翩翩，不愚蠢，不粗鲁，不笨拙，而是温柔、娴静、优雅，赏心悦目。”
这次回来，他告诉她：“妈妈虽然不懂禅定，但她教的就是禅定。只不过，这次我要教会你更难的。”
兄妹俩在溪边坐下，他们一边倾听小溪哗啦哗啦地流淌，一边欣赏粼粼的波光、晶莹的鹅卵石以及近处碧绿的庄稼，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快乐，好像与清澈、明净的溪流融为了一体。
他说：“仅仅只是这一刹那，我们感觉到自己很满足。不久，我们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老是想一些其它的事情。在我们周围，生命一直在发生着奇迹。一杯水，一缕阳光，一片树叶，一朵花，一个微笑……如果你生活在觉照当中，你就会很容易看到这些奇迹。眼睛可以看到数千种色彩、形状、图案，耳朵可以听到蜜蜂嗡嗡，或者雷声隆隆，心脏可以随着万物的心跳而有节奏地跳动……”
她用他教导的方法，去看园子里的苹果树。用全部的注意力去看，那是一个真正的奇迹。她注意到苹果园的存在，她好好地照顾它们，就好像自己也成了苹果园生命奇迹的一部分。这种情形同样适合对待周围的人，在觉照的影响下，她变得更加专注，富有智慧和爱心，同时也使周围的人受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