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长安城内的贵族们都忙着置办春天穿的衣服,寝室里也装饰一新,焚上新的熏香,一些大富大贵之家甚至开始更换侍女,在市集上,到处挤满了人牙子,带着头上插草标的女孩儿,到处转悠;也有一些出身良民的侍女,到处托朋友、亲戚打探消息,看看哪家人家还需要女侍的,收在房里也无妨,只要有个屋檐安身就行。德芳家历来不缺侍女,但因他宽待下人是出了名的,许多人便想方设法的要往南清宫里挤,没有门路的就终日围在宫门前,一看到有人出来就拼命上前毛遂自荐,有一回德芳见了,叹道:“天可怜见的!这些女孩儿在家时父母一定也当成掌上明珠,千般爱护,万般疼爱,如今沦落到此,实在可怜。”遂叫青云取些铜钱来,散给那些女孩儿,权当解一时之急。这些女孩子得了这些钱,无不拜谢八贤王恩德的,有些老百姓一听说南清宫散钱,便拖家带口到南清宫门口围坐,等着施舍。德芳一打听,方知去年祭祖花费太奢,瑶役重了些,有些人家连年也过不了,干脆在西城门外设了一座周济棚,派人日日夜夜的在棚里施济,百姓莫不合掌称颂八贤王菩萨心肠的。
年来经德芳设计一再撺掇,皇上已经开始过问起政事来,哪怕只是闲来无事,突然想起来问上一句,在太子看来,已经是不信任他的表示,因此心里恼怒非常。却说有一日,太子在护国寺游玩时,偶然看到一名歌伎,名叫称心,年约十七八,生的脂光粉艳,异常动人,便带回东宫里养着。太子非常宠爱这名歌伎,两人常同卧同起,在东宫里日夜笙歌,这事不知怎的竟让皇上知道了,圣上龙颜大怒,将称心杀了,又不动声色的在东宫内增加了两百名美貌宫女。太子不知这事怎会泄露出去,因想道:“东宫内只有内官、宫官和我蓄养的门客,那些宫官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我的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门客里或者有几个他人的耳目,但我平日里待他们不薄,况我挑选门客一向慎重……”太子想来想去,觉得此事定是那些太监们报的信,一气之下,把东宫内的太监们全聚集起来,先揪一个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不容分说,几棍子棒杀了,杀气腾腾的说:“这几年来,我一直饱受小人陷害,事事不如意,你们可知这是谁干的吗?!”把太监们吓的抖的筛糠子一般,那几个被德芳买通的早吃不住吓,把一切事情,原原本本的抖落出来。太子一听,原来如此如此,冷笑一声道:“好你个八贤王,竟然在背后使这种阴险手段!只可怜了称心,无缘无故的屈死在这深宫之中。”太子回思称心的音容笑貌,更觉此人无比优越,无人能及,便在东宫内设一座衣冠冢,凭吊美人,遥寄相思。一切办妥之后,太子开始苦心冥想除去八贤王之法,但思来想去,终不得要领,突然忆起楚王来,因想道:“那厮旧日常和八贤王混在一处,对他的一切理应了若执掌,内中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事,正好让我下手。”太子主意打定,忙派人将楚王秘密接入宫中,执着他的手将他迎进正殿,笑道:“楚弟近来可好?”楚王忙还礼道:“劳太子哥哥记挂了,托哥哥的洪福,弟弟一向安好,就是近日天气骤变,吹了些风,有些不舒服。”太子忙道:“那可不得了了,可曾召过御医、服过药?”楚王感激的道:“已经召过御医,也吃了一贴药,已好了不少。”太子还是有些不放心,叹道:“听到你病了,我这心里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似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因你平日里莽撞,我平时就没少担过心的,只是碍于国事烦忙,所以不能多关心关心你,你自己更要多多保重一些才是。”楚王忙一迭声的应着,太子又挽着楚王的手一同坐下,与他闲谈些琐事,两人直聊到夜灯初上,楚王欠了欠身,道:“太子哥哥急传我入宫,莫不是只为了闲些家事不成?若是没什么别的事,请容许小弟先行告退,再不快走,宫门就要关了。”太子忙拦住楚王,笑道:“不瞒弟弟说,为兄的正有要紧事与你商量哩!”遂把日间逼问太监的事说了,又问道:“我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八贤王纵是百般算计,终有错漏之处,现在趁他年轻除了他,若是等到他羽翼丰满,可就来不及了!”楚王歪头想了半日,苦笑道:“那小子行事一向谨慎,况他背靠父皇这棵大树,纵有些过错,也没人敢整治他。”太子倏的站起来,拂袖说道:“贤弟此话差矣。若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自然不敢与他较劲,但本太子执掌朝政多年,还怕他一个黄口小儿不成?!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查出确有此事,那我就是按律办事,父皇也不好说些什么的!”楚王这才道:“我记得有一回去南清宫游玩,见他那处的侍女竟然都穿着绸鞋,我也劝过他此是逾制之举,可他一笑置之,还说什么‘现在哪有人家还守这种陈规’之类的话呢。”太子在心里算了一本帐:侍女衣着违制,当律应斩脚趾,为首者斩小指以示惩戒,算不得什么大罪,但太子一想到无辜惨死的称心,以及这几年来所受的窝囊气,就气不打一处来,遂抄起一把御赐宝剑,喊上随从就往外走。门客中有几个晓事的,忙来劝阻:“这不过只是一桩小罪,太子斥骂他一通也就算了,切不可当真啊!”太子嗤之以鼻,只道:“尔等休要废话!那小子弄权专横,不知害死多少人,今天如果不好好惩治一番,将来还要骑到我头上呢!”众人见苦劝不住,忙遣几个小厮跑到南清宫去通风报信,只说躲过这一节便算了。
太子气冲冲的带剑而来,德芳却是不逃也不躲,欣然亲自开门迎客,向太子抱拳道:“太子哥哥近来可好?”太子冷笑数声,道:“我好与不好,你理应最清楚了。你这奸妄小人!就是你害的天下不安,连累苍生受苦。听说你府内的侍女都穿着绸缎鞋?你还说过‘陈规不必守’的昏话?!你可知罪!”德芳拂袖转身,轻蔑的笑道:“太子不过是想方设法想治我的罪,又何必给我套上‘奸妄小人’的大帽子呢?德芳可受不起!”太子怒极挥剑,德芳一见不好,忙用手挡了一下,只听“哎呀”一声,鲜血四溅,德芳的右手小指自第二个指节处,被太子生生砍断,不住的往下滴着血,断指尤在地上蠕动着,又过了半刻方才坏死。众人见出了大事,忙将德芳扶进大厅,又是包扎,又是捶胸口,掐人中,舞弄了半日,又有一队人扯住了太子,连推带搡的请回了东宫。那怕事的,不断的在德芳耳跟前满面堆笑的劝说,这个道:“此番确系太子的不是,八贤王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太子计较罢。”那个道:“都是至亲骨肉,俗话说长兄为父,太子也是看八殿下言语出格了些儿,一时气糊涂了。”众人乱了半日,德芳捂着断指处,面色惨惨白,冷汗岑岑而下,却还强笑道:“做梦!今天便是拼了我的性命不要,也要让父皇评个理来!”言毕便要往门外走,众人忙来拉劝,均被德芳啐了回去:“你们是谁养的奴才,这么好管闲事!谁再敢拦着我,我先杀了他!”言毕,唤来一队精壮侍卫,将众人团团围起。众人苦劝不住,走又走不脱,只得眼睁睁看着德芳坐着二轮马车进宫去了,有那头脑机灵的,便想跑去给太子报信,无奈给侍卫们看实了,压根动弹不得。
其时皇上正在养心殿和几位娘娘打牌呢,只见德芳披头散发,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闯将进来,嘴里大叫:“父皇救我啊!杀人啦!!”皇上大吃一惊,忙教:“我儿,这是怎么了?!”德芳一下子扑倒在皇上怀里,呜呜的哭个不住。皇上见他右手少了一截指头,急的跳将起来,忙问道:“你的右手是怎么了?!哪个贼子砍了你的小指,来人,快给我把他抓来打死!”有那消息灵通的,知此系太子所为,均不敢造次。皇上见手下人雷打不动,气的直跳脚,骂道:“怎么,你们都想造反不成?!”德芳见此,干脆滚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直嚷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忽而又跳起要用头去碰柱子,幸而被太监、宫女们拼命拦下。皇上心疼极了,将德芳揽在怀里,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儿。”也滚下泪来。这时太子款款走了进来,瞟了一眼哭成泪人儿的德芳,闷哼一声,向皇上抱拳道:“父皇若问砍断八贤王小指的人,不用去找了,就是我。”皇上大吃一惊,忙问道:“这又是为何?!你们亲兄弟何故如此!”太子不徐不缓的说:“八贤王若不是犯法不遵,我又何苦残害自己手足呢?!父皇还是自己去问这厮干了什么好事罢!”德芳抢白道:“平日里我尊你是太子,处处让着三分,嬖如你违背父皇旨意,在东宫内演武和设衣冠冢祭奠称心之事,我就一直按着不说,想不到你这违抗圣旨的倒没事,我这日日吃斋的好人倒落下这么一个罪名!”说毕又把个血淋淋的断指举到父皇面前,两行眼泪业已滚下脸颊,伤心的道:“我横竖是个废人了,不中用。可父皇赐给我的琴,我还没有摸过几回呢,从今儿起,休想再弹了!”说着又嘤嘤的哭个不住,皇上又吃了一惊,登时撂下脸来,问道:“德芳刚才所说可是实情?”太子横遭一顿抢白,冷笑个不住,只因监国日久,自认地位牢不可破,从不屑与人争纷杀伐,竟绝口无言,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负手而立。
此时秦王和楚王也闻讯赶了过来。太子本想上伶牙俐齿的楚王说上几句,可不成想楚王一个箭步蹿上去,扑通一声在皇上面前跪下,大哭着哀求:“父皇,如果您还记挂着我这个不孝子,就请千万废了我的封号,放我做和尚去罢!”皇上斥道:“猴儿!我这儿还有一摊子事,你就别跟着瞎起哄!”楚王忙奏道:“父皇有所不知,今日太子哥哥无故砍了八弟的手指,明日指不定就要砍我一条胳膊呢!我还是趁自己手脚齐全,快些离开这长安城的为好!”说着又向德芳道:“要我说来,此事也是你的不是:如今咱们兄弟也都大了,应该避着点嫌疑,你凡事冒个头做什么?这不是在招人打你吗?!如今幸亏是小指没了,若是稀里糊涂的被砍了脑袋,岂不是白往这世间走了一遭?咱们兄弟早些结伴离开这见不得人的去处,兴许还能落个全身而退呢!”说罢两个难兄难弟哭到了一处。太子暗吃了一惊,心里十分懊悔当初怎么不听门客的忠言,引来这一对煞星。皇上气的脸色发白,指着太子喝骂道:“孽畜!素日里我怎么教你来着?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残暴嗜杀的畜生来,竟一点也不像我,这天下苍生将来若真归了你,还不得被你杀的一干二净?!”太子养尊处优惯了,从来都是他挑别人的不是,如今横被挑了这么一个错,竟一点反驳的话也说不来,倒发起拧来,拂袖沉面说道:“父皇若觉得我依律行事也是嗜杀,那很好办,趁早把我废了,要不就把法典废了,从今后只依着八贤王说的话办事罢了!”皇上气的说不出话来,直叫:“作孽啊!”捶胸顿足,悲不自禁。秦王忙向左右斥道:“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没看到皇上胸口难过,需要静养,都死了不成?!”太监、宫娥忙鱼贯而下。秦王拉过楚王,劝道:“现今正乱呢,你素日里是最知皇上脾气的,怎么还在这个时候添堵!从今后别在说做和尚这种不着边际的顽话,看惹的父皇伤心难过!”又笑着坐到皇上侧边来,劝道:“历来忠君明主,都是铁面无私的,如今怎好为了八弟这么一桩事,就说出废法典的话来呢?其实一家人,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只要事后和好就行了。我看事情不想出也出了,总要想个补救的法子来才是。”又帮德芳挽好了头发,惊道:“八弟这手一直在淌血,若再不请御医来,恐命也要留不住了!我看父皇还是快召御医院的大夫过来要紧,至于其他的事,以后再说,横竖父皇是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太子眼见着秦王、楚王共德芳三人把皇上骗得团团转,他气得脸色发白,就是插不进一句话,始知大势已去。这一夜无话,皇上因恐德芳再寻死觅活的,就将他留在了宫里,整整一夜没合眼,在他跟前照顾着。
次日早晨,皇上宣一些重臣入帘内商议大事。皇上道:“近年来国事大都交与太子来治理,不知他政绩如何?”众臣中消息灵通的,已知昨日之事,但不知内中深浅,忙道:“太子勤于政事,为人宽厚,实乃百姓之福。”皇上冷笑道:“这厮若为人宽厚,就不会举剑砍杀亲弟弟了!”众臣面面相觑,没人敢说一句话。皇上正色道:“太子骄奢淫逸,残暴嗜杀,若由此子继承大宝,实非百姓之福,而是百姓之祸也!朕已决定废黜他的太子之位,改立八贤王,众卿以为如何?”众臣纷纷上奏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太子已监国多年,深得人心,如今突然为一件小事就要废了他,恐天下不服,苍生不服啊!”皇上只道:“朕意已决,众爱卿不必多言。”那众臣之内,有一位中书舍人冒死上奏道:“皇上是出于对八贤王的疼爱,才有换太子的想法吗?”皇上忙道:“八贤王为人处事绝不比太子差,况他年轻有为,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平叛登州之乱,深得民心,选储君当选德才皆备者,太子器量狭隘,难担大业!”中书舍人奏道:“八贤王确实很优秀,可是一,他不是嫡长子,以兄弟长幼顺序来论,就算要换太子,也应换上秦王而不是八贤王;二,太子监国已久,功不可没,八贤王的功劳跟太子一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三,太子并非是器量狭隘,而是他铁面执法,虽然八贤王失去一根手指很可怜,可他确有违律之处,他遭到处罚后不仅不知道反省,还跑到皇上面前大闹,以血淋淋的断指博取皇上的同情,挑拨皇上与太子反目,其所作所为,与一个无赖有什么分别?如此是非不分,若是由他继承大统,那我天朝的江山社稷迟早要毁在他手上!”皇上见这中书舍人说的头头是道,尤其是立长立嫡一条,乃祖宗立下的律法,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推翻,始知今日是无法废黜太子的,心中便对德芳觉得十分抱歉,意兴阑珊的散了众臣,径往德芳处走来,正恐太子回头找他的麻烦,为他没有求告处而担心时,忽忆起曾听人说过德芳擅使鞭的,便借来他的九尺钢鞭一览,笑道:“你这鞭子好生奇怪,又长又沉,还闪着银光,究竟是用什么作的?”德芳陪笑道:“此鞭长一丈三尺四寸,系银线织就,内裹软铁刀片,锐利无比,柄长半尺,由全铜打造,全重六十八斤,可藏在腰间而不伤自身,是我一时无聊做出来的玩物耳。”皇上啧啧的叹道:“六十八斤……怪道朕自己提溜不起来呢!你这右手小指没了,还能使鞭否?”德芳答道:“儿臣左右手皆可使得。”皇上点了点头,教拿过文房四宝来,饱蘸金粉,在柄上题下:“御赐金锏 如不法之属得专诛戮”几个大字,正色道:“朕赐你这长鞭,上打昏君,下打搀臣,谁若敢反抗,便是忤逆大罪,按律当诛九族,凌迟处死;另赐你上殿不参君,下殿不辞王之权,你看何如?”德芳感激不已,忙跪在地下磕谢圣恩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