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珍珠奉上一钟新茶来,陪笑道:“早去还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德芳没好气的答道:“都是姓陈的小子搅的!这人野心太大,倒是个祸害。必得趁早除了才好。”珍珠听见如此说,忙劝道:“依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如今比不得先时,王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现在王爷膝下有了文远,正该多多的为他虑想才是,不宜多动杀机。”德芳笑道:“这个道理我如何不懂得呢?只是这形势逼得你不得不如此。你是不知道,今天陈铭闻那老小子,没有支会我一声,就伙同几个御史跑到皇上那儿上折子去了,这不是明摆着闹的全天下都知道:我八贤王有意竞争皇储之位吗?他这哪是在帮我,分明是在害我!我若不除了他,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恐怕就活不过明朝了。”珍珠听德芳说的这样凶险,也害怕起来,德芳忙笑道:“不说这些无聊的事了。你今日在家作什么呢?”珍珠强笑道:“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是跟小丫头们说说话,混日子罢了。”正说着,青云笑嘻嘻的走了来,递给德芳一枝系在盛开的桂花,上面系着一封染成淡橘色的信,问道:“爷是现就回呢,还是待会再回?”德芳一看便知是棠贵人,但碍于珍珠在此,只得扔在一旁,道:“忙着呢,待会再说。”青云答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珍珠心知德芳是碍着她的情面,便推说身上乏了,想静静的躺一会,德芳也不再挽留,拿着桂花从屋里出来,径自走到廊下,歪坐在台阶上拆看信件。
棠贵人这信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无非是叙些别后思念的话,但因太子已倒,她念及当初的山盟海誓,深恐德芳翻脸不认人,想要探探口风,又不敢在信里说明,只是隐讳的说道:“……想旧年你还小时,常在宫帏间走动,我早已把你当作亲生之子,那时你种种活泼之态,娇憨之语,现在思想起来,尤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余音在耳,不能忘却,可我却是老了……”德芳长叹一声,将信撕烂了,纸屑也不扔掉,一并握在手中,回到书房中一股脑儿扔进了火炉,那枝桂花,因实在芳香可爱,便随手插在了笔筒里赏玩。青云因另有一件事要讨德芳的示下,去了房中问珍珠,没找着人,又一路寻来到此。德芳笑道:“青云,司礼监掌管记录妃子临幸簿的,可还是先时的王公公?”青云答道:“可不就是他!”德芳道:“这几年事也多,一件连着一件,宫中的事,我竟生疏了,况且我也大了,也该避着点嫌,不大好管这方面的事。你现在去找着王公公的干儿子马俊,向他讨个信儿,就问他这些日子来,皇上最常去哪个妃嫔处?”青云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德芳贴身的一个小厮雀啼来报,说御史台陈铭闻来访,已在门房上等了些时候了。德芳冷笑道:“你就说我身上不大好,不见客!”雀啼答应着,唯唯的出去了。
这里陈铭闻正在门房里急的直转呢,忽见雀啼走了来,如遇大赦一般,忙赶上来作了一个揖,满面陪笑道:“辛苦小哥儿走了一趟。但不知王爷怎么说?”雀啼笑道:“真是不巧的很,我们王爷方才犯了头痛,刚刚已煎了药吃了,现正歪着养神呢,今儿实在是不能见客。”说完便送客。陈铭闻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面如死灰,忙拉着雀啼的手再三央道:“劳烦小哥儿再去传一遍,小的实在是有要紧事要与王爷说!”雀啼笑道:“陈大人,你为难我这个下人作什么呢?再说了,我们王爷身上确实不大好,凭什么天大的事,明儿再说罢!”说罢,也不管他,自己径去了。陈铭闻实在是无法,跌足长叹了一回,也只得讪讪的回去了。
再说德芳在书房里临窗的绣蹲上坐了,随手拿了一卷书翻着,心实在静不下去,看了许久,连那书上写的什么都没看清,心内实在烦躁的很,便把书一丢,往后花园中走来散散心。平时谅是水晶宫似的景致,德芳也要品头论足,挑出点毛病来,可今日他心思全不在这上面,只一味顺路瞎走,不知不觉晃到了晚饭时候,早有几个小厮来请,德芳笑道:“今日有什么饭菜?”小厮俱答:“不知。”德芳吩咐道:“我今日身上不大好,想吃些清淡的,你们去跟厨房说,单做一碗火腿笋丁粥来,另做几样伴粥小菜,我回房去另吃了就完了。不必惊动珍珠,让她自己吃罢。”小厮们忙答应着出去了,德芳由丫头们扶着,径回房中躺下,闭目养神。也不知躺了多长时间,珍珠亲自领着一帮媳妇,有抬着炕桌的,有提着饭菜盒的,先将饭菜摆好,坐到床沿边上,笑问:“王爷觉得如何?要不要传个大夫来瞧瞧?”德芳笑道:“也无甚要紧,就是最近时气反常,觉着有些头重鼻塞罢了。你容我躺躺就好了。”珍珠也无法,忙亲自端起粥碗,意欲伺候德芳吃饭,德芳忙道:“你忙你的去吧,横竖有小丫头们呢。”珍珠只得去了。
次日,德芳便向朝中递了假条,安心窝在家里养病,一概政务充耳不闻,楚王深以为罕,一散了朝便来德芳家中探视,但见德芳面朝里躺着,见了楚王,忙扎挣着要起来,楚王忙一把按住,就在床沿上坐了,又问:“你这病怎么样?可要紧不要紧?”德芳笑道:“昨日还觉得头重目眩,今日便懒待进食,咳嗽不止,刚刚已传进太医瞧过了,说是偶感风寒,开了一剂发汗药,已派人抓去了。”楚王心中一颗大石落地,笑道:“既是这么着,我就放心了。今日父皇在朝堂上一改往日作风,突然把昨日跪谏的臣子抓的抓,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个别劳苦功高的,也已劝退,几乎没把我吓死。”说着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德芳低头想了一回,笑道:“大臣勾结皇子,乃本朝的大忌。如今太子刚倒,大臣们就迫不及待的为自己挑选未来主子,也难怪父皇会翻脸,他老人家在盛怒之中,难免会有些偏执,按理说教训一番也就是了,可一下子惩处了这么多的官员,朝中不就无人了吗?”楚王道:“正是为这事愁呢。还有一大批臣工被下在诏狱,也不审问,也不通知到底什么时候释放,他们的家属求告无门,天天上大理寺那儿哭去,把个寺丞烦的连家也不敢回,日日在姘头家躲避风声。”德芳听罢问道:“那些被关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楚王便把记得的人名一一报来给德芳听,德芳心中暗自一忖度,倒有大半是秦王的心腹,其余则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好官,于是心下明白了,笑道:“太子之位,当花落秦王了。”楚王忙问为何,德芳呵呵一笑:“朝中高官,因为支持各个王爷,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为何只有这一部分人被下在狱里掩人耳目?父皇这是在替秦王除去有异心的大臣,确保日后政局平稳啊!掌管诏狱的锦衣卫长,按律当随侍驾前,只听命于当今圣上一人,父皇只消跟他说一声,就可保狱内的大臣不受皮肉之苦。秦王聪明绝顶,如何不能揣摩透父皇这一层意思?现在他只要进宫向父皇请罪陈谏,父皇再做个样子,把那些大臣全放出来。那么,在这些大臣心中,就会对秦王感激万分,从此效忠于他。父皇将精通权谋、功高镇主的老臣问罪,也是怕秦王不能驾驭这些人,从而引发大祸。”楚王苦笑道:“那么今后朝堂上只剩下两种人:一种效忠于秦王的高官,另一种见风使舵的小官。朝政将再也没有你我插手的余地!父皇真是深思熟虑,作儿子的甘拜下风。”德芳正色道:“恕弟直言,只要有秦王在,太子之位就永远不会承顾到兄的头上。虽然父皇为秦王铺平了一条大道,但此际只要你我能保住这条性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怎知谁斗的过谁?!”楚王哈哈大笑道:“正是这样说!事在人为,往后好多着呢。”
兄弟二人正在闲话时,外门的太监进来通禀,说:“皇玄孙……”话未讲完,杨帧昭已跑了进来,一下扑到德芳怀中,百般撒娇,喜的德芳在他头上连连摩挲不住,楚王笑道:“小东西!你八皇叔父不太舒服,你还来絮叨他!”德芳忙道:“不妨事,就是我病未痊愈,怕过给你。”楚王一把抱起帧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笑道:“你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玩来了?”帧昭回道:“是老祖宗让我搬来和八皇叔父一同住的。”一回又猴到德芳怀里撒娇,笑道:“好皇叔父,什么时候带我出去顽呢?”德芳被他缠的实在没法,只得道:“那也不急于一时,现在我实在头痛的不行,你且容我躺一时,就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楚王听了,忙拉住帧昭,笑道:“你八皇叔父不陪你顽,我来陪你,何如?”幸而他平日说话风趣,帧昭也很喜欢他,便任由他牵着往外面去了。一大一小几乎没把德芳的南清宫翻了个个儿,此际德芳说了好些话儿,有些乏了,又勾起了伤风的毛病,只觉眼冒金星,四肢火热,脑袋浑浑噩噩的,忙躺下歇息,哪里还管得了这一老一少呢,只能死活任他们闹去便了。
躺到掌灯时分,德芳便觉口干舌燥,叫了声:“珍珠。”却是青云走了来,沏了一杯温水递了上来,服侍德芳喝了,满面陪笑道:“日间爷吩咐让做的事,小的已打听了个大概:近日服侍皇上最多的是紫妃。”德芳闭目问道:“棠丽院呢?”青云回道:“棠丽院已有一段时日不去了。”德芳忙抖擞精神,问道:“这又是为何?”青云笑道:“马俊说:‘我干爹说,那棠贵人不知何故,一天到晚哭丧着个脸,久而久之的,皇上就觉不大欢喜了。’”德芳细细的想了一回,觉得棠贵人那边,已到了断绝情义的时候,便教研墨铺纸,自己晃晃悠悠的起来了,只披着一件衣服,挥毫写道:
“棠丽院敬乞:
来信已收到,阔别数日,儿本应亲自上门拜访,以聊表孝心,无奈身染重病,一步儿也走不得。况儿已成人,应恪守礼仪规范,内宫禁帏,理应止步,如若母亲不弃,可于寻常家书上来往,以解慰母亲的无聊一二。”
写完之后又看了一遍,觉得很好,便封起来交给青云,教:“这封信,你火速送至棠丽院手上,小心别让人看见了。”青云苦笑道:“现今禁宫门卫,都已换了人,奴才实在是不敢擅自走这一趟差使。”德芳呆了半日,将信撕了,笑道:“我本来倒想略微安慰棠贵人两句,如今看来,纵是我有这份心,也没这个力了。也罢,由她去罢,料她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从此再也不提棠丽院之事。
这里棠贵人久未收到音讯,自己又胡乱猜疑了一回,忽而怨恨德芳无情,忽而又替他开解,如此反反复复,心里竟像个轱辘一般,来回上下的翻转腾挪,不久之后,便因思虑过甚而得了焦灼之症,终日啼哭不止,神志不清,懒待进食,渐次黄瘦下来,眼看只剩了一口气,宫里的太医们也束手无策。皇上因不大欢喜她,从不去探视,也不知是谁出的促狭主意,说棠贵人这病来的凶猛,必是不中用了,若是留在宫里,又要打点治丧费用,又要举国守丧,对新太子来说,流年不利,不如拈个错儿撵出宫去,大家耳根清静。这旁的事尚可,皇上一想到立新太子的事,乃是国之根本,应当办的喜喜庆庆,方不失国体,怎能和一个贵人的丧礼混着办?便把心一横,借口棠贵人自入宫以来,七病八灾,不能服侍圣主,实在有亏妇德,今特开恩放回家中,又借着棠贵人的由头,把宫里一些旧宫人也全放了出去,宫里气象为之一新。这棠贵人出身贫贱,因为貌美才被选入宫中,无根无底,因此也没有人替她说话,圣旨一下,即被两个太监从床上拽了下来,胁着两肋架了出去不题。棠丽院中的侍女、太监全都匀给其他娘娘使唤,又派了一名年老的太监看守这所空院子,这事情也就算了了。
翌日,皇上诏告天下:“秦王为朕排忧解难,从不居功邀赏,堪称孝子表率。带领天下文士修书编撰史册,使圣人之言不致散失,功不可没。其良善勤谨,不同于废太子,今当为天下计,立秦王为皇储。大赦天下,普免各省一年钱粮,举国同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