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达的表情凝固了,他显然没想到高长恭临死都惦记着萧念的安全,他印象中男女之间不是这样的。爹从不提起娘,娘只骂爹是混蛋是骗子,记忆中,他们两个人从未见过面。爹和其他的妾室的关系,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平淡如水。他一直以为娘口中所说的情比天高,不过是夸张而已,现如今看来,他以前竟是根本不懂这个情字。
宇文达迅速将手里的扇子打开,遮住了自己的面部,他不想让高长恭看到自己慌乱的模样。
“你怎么了?”高长恭忍不住问。
宇文达回过神来,放下扇子,笑道,“不过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往事,差点失态,真是辜负了这香茗。”说完,旋即端起茶壶,替自己和高长恭各斟了一杯。
高长恭注视着他的动作,缓缓地说,“你是不是还要再跟本王下一盘棋,拖住本王的脚步,好去暗杀什么人?”
“你未免小瞧宇文达了。我虽然不是满腹经纶,却也是熟读兵书,怎么会对一个人用两次相同的计谋。”宇文达品着茶,笑意盈然。
“那你来此地所为何事,不可能就是为了找本王喝茶的吧。”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高长恭注视着宇文达,想要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那里面除了玩世不恭,再没有其他的光芒。
宇文达笑道,“别看了,我没写在脸上。直接告诉你吧,是娘让我看看你的寒疾好了没有,没好的话,帮你找个神医诊治。”
“但本王知道,你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你也很了解我。”宇文达接着道,“我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没死,好补上一刀。”
“你不是从不趁人之危么?”
宇文达从怀里摸出一道折子,扔到桌上,“如果是别人动手,是不是就不违背我的规矩了。”
看那折子上面的花纹和图案,分明是周国大臣献给周帝的,宇文达怎拿到这里来了。
高长恭想了想,还是拿起来看了,只是扫了几行,脸上已经浮现出惊骇的神色,“百万大军!宇文邕要带百万大军攻打齐国!”
宇文达摊了摊手,表示他说对了。
高长恭震惊之下,拍案而起,刚要说些什么,神色却瞬间弱了,他无力地坐下来,“齐周两国之事,本王是不会再管的。但是,本王还是想提醒一句,如果这一仗非打不可,请体恤百姓,尽量不要扰他们的安宁。”
宇文达得意地笑着,“其实,你不用操心这件事,因为不等周国的大军到来,你就已经死了。”
高长恭长叹一声道,“早点离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居然还有盼着自己早死的。不过细想想也对,齐周两国生死相搏,你却只能看着,哪一方都不能帮。与其这样备受折磨,还真不如早点死了,至少能到阎王殿里提前排队,投个好胎。”
高长恭端起茶杯,向宇文达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可能今日就是我们最后一回见面。本王现以茶代酒,与你同饮一杯,不管事情的结果如何,本王与你都是兄弟。”
宇文达目光一滞,旋即端起茶杯,与高长恭的茶杯碰在一起,双双饮下。
不论如何,血缘是断不掉的,即便宇文达从不想认这个哥哥。
“好好照顾娘。”高长恭黯然道。
“这个不消你说,我的娘,我当然会照顾好。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赶紧说说。趁着今天我高兴,说不准就答应你了。”
高长恭说,“没了。”
宇文达语带嘲讽道,“没了?这不合你忧国忧民的作风啊。”
高长恭的话里透出一丝失落,“很多事本王管不了。”
“没想到叱咤风云的兰陵王,也会说出这么垂头丧气的话。要是娘知道了,不知是心疼呢,还是失望呢。”宇文达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神色。
高长恭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恼怒,只是淡淡地一笑,下了个逐客令,“如果嘲笑完了就请回吧,本王想要歇息了。”
宇文达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走到了房门口,临别时转头留了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虽然我马上要赢你了,但我并不快活。”
很快,宇文达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了,融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高长恭忍了许久的咳嗽,终于释放了出来,一直咳到脸通红。他突然觉得很累,就势斜倚在椅子上,眉眼间的疲惫感尽显。
一个多时辰过后,房门再次被推开,高延宗回来了。他见高长恭正在闭目休息,便没有打扰,踮着脚尖,打算再悄悄出去。刚刚迈出去一只脚,身后传来了高长恭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沙哑,“五弟,一切都还好吧。”
高延宗转头去看,高长恭已经正襟危坐,刚刚的疲态彻底不见。高延宗说,“萧念和阿秦平安回宫了,只是……”他顿了顿,说,“皇上接到了周国的战书。”
“是不是宇文邕亲率百万大军?”高长恭问。
高延宗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待看到桌上多出来的一个茶杯,他才恍然大悟,“是不是有人来过?”
高长恭没有回答,却问,“皇上可否提起本王?”
“我听皇上的意思,好像是想让四哥出征,又担心你身体会支持不住,他让我来试探下四哥的想法。”
高长恭坚定地说,“本王不会出征。”
高延宗呆了一下,对高长恭的回答感觉异常意外。若是以前,高长恭就算是病得再厉害,只要能站得起来,就没有退却过。现在他是怎么了,竟然主动说不去,太让人出乎意料。
“你可以去,本王不会拦着你。”高长恭补了这样一句话。他和周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高延宗没有。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一切都不在意,可高延宗不是,高延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能让高延宗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高延宗再粗枝大叶,也觉察出来不对来了,他走到高长恭面前,问,“四哥,你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我从南边回来以后,你就一直很奇怪。”
“没什么事,就是本王突然觉得累了,想休息一阵子。”高长恭没有将真正的实情告诉高延宗,他觉得这件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那些跟着他一道打过仗的将士,立时就会失了信心。那时候,军心已散,齐国将亡,百姓又要受苦,这是他更加不愿意看到的。
“四哥,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不想让我操心,才不肯告诉我。那你也得保重自己啊,做弟弟的既帮不上忙,又不能替你受罪,心里难过啊。”
高长恭拍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你想多了,真的没什么事。”
“好,那我替四哥回了皇上,让他另外派人。”高延宗跟高长恭告辞,回了自己的王府,好让高长恭可以早些休息。
高长恭无力地倒在了床上,他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本是为战而生,而战却是错;本该为战而死,现在却活着。上天这安排,究竟是有自己的道理,还是仅仅为了愚弄世人?
有些事不知道还好,真正知道却无法改变的时候,除了痛苦,什么都做不了。
所有人都是一粒沙,在世界这条大河里沉浮,就算是放弃自己的意志,也无法保持安稳,不得不随波逐流,这便是人生的无奈。
一夜就在无眠中度过,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子里招进来的时候,高长恭睁开了眼睛,他站起身来,整好衣衫,想到院子里散散步。
桃花的花期快要尽了,颜色没有前几日鲜艳,偶有几片泛着枯黄。枝头上新冒出来叶子绿得喜人,焕发着勃勃生机。一棵树上,繁荣与衰败并存,截然不同却相辅相成。或许,有些事不必太过计较,顺其自然未必不是好事。
王旋此时正坐在房间里,替自己手上的烫伤换药。水泡破裂后流出的脓水浸到纱布里面,已经结成块,分都分不开。她只是轻轻扯起一角,就疼得吸冷气了。
听到窗外有声响,王旋立即站起身,从窗户的缝隙里向外望去,高长恭的身影在阳光下飘逸出尘,俊美如画。
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手上的纱布,王旋狠了狠心,捏住纱布一头,猛地用力将整块纱布撕了下来,手背上面霎时间冒出了一片血珠,没过多久,血珠连成一片,沿着手指的缝隙流了下来。她走到窗户旁边,对着外面用力地惨叫了一声。
院子里,高长恭的身形一怔,迅速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王旋见他望来,迅速闪到墙壁后面,然后又喊了一声。
一定是王旋出了什么事,她一个女子不会武功,遇到什么坏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高长恭来不及细想,立即运了轻功,迅速来到了王旋的房门外。他拍了拍门,正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王旋拉开了房门,垂下来的一只手上血肉模糊。
高长恭问,“你这是怎么弄的?”
王旋将高长恭让进房里,回答说,“刚刚打算换药,伤口跟纱布连在一起,撕不下来,然后就……”
高长恭将王旋按到座位上,从桌上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轻轻替王旋拭去伤口的血迹,然后细心将药涂在上面,他说,“如果下次伤口再粘到纱布上,别傻乎乎地直接往下撕,先用温盐水泡一下。”
王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高长恭的动作,脸上红扑扑的,像是搽了胭脂。
高长恭说完,抬头一看,正对上王旋的目光,他道,“刚刚听到本王说什么了吗?”
王旋迅速低下头,嗯了一声。在突厥一战的时候,高长恭身上的伤口就是王旋处理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如何做。只是想找个机会近距离接触一次高长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