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原王杯里的茶凉了。他唤人来沏了新茶，接著深深叹了口气，眼神黯淡地说：“我对不起我的外孙女兰儿。”
“没有什麽对得起对不起的，这终归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也算死得其所。”晴冥的声音让人听不出任何感情，似乎表示这不是安慰，而是事实。
“兰儿真的死了麽？”右原王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尽管他已经问了不下百遍。可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人找到尸首，这让他内心深处始终留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不要再报希望了，她的确已经死了。”晴冥直视著右原王的双眼，眼神坚硬得不给任何转圜余地，“我手里的龟壳就像亲眼见到那样如是告诉我。”
那是颜召荣死後一年半的事。
早前，徐江蓠大仇得报後便回到外公右原王那里。颜召荣已死，她了却了心愿，不知不觉间生出了有点厌恶人生的情绪。在这之前她只为了复仇而活著，她的眼里只有仇恨，那是她世界的基石，她的不可挣脱的枷锁。那几年，她笑起来总是丝毫没有开心的样子，因为仇恨支持著她吃饭、睡觉、呼吸。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到死去时，血管里也会充满著仇恨。可自颜召荣死了之後，她的生命竟好像倏地轻了许多。她抛弃了徐江蓠的名字，抛弃了阴郁的过去，想要重新作为自己而活著。
在甘州天水的右原王府里小住一年後，呼灼兰一点一滴地拾回了过往的自己。欢笑又重回到脸上，虽然仍有些沈重，但已然重焕生机。可每每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心里又总是漫过强烈而疼痛的寂寞。她有时候会想起她在大草原上的第一个恋人，那时候她还是那麽单纯，心里除了爱没有别的情感，对一切都感到那麽满足与幸福。有时候她也会不经意间想起深深爱她的颜若苏。他曾经对她说，她永远是他心里填不满的那空荡荡的一块。这句话就像痣一样长在她的心上，久久不能忘怀。她弄不明白自己是否爱他，因为当初她纯粹为了复仇才会来到他身边。也许如今他不时会钻进心里来是因为她实在是愧对他对她付出的真挚恳切的爱情。这份爱情如此的深，甚至即使她害死了他哥哥，他依然爱她，保护她。
可两人终归无法一起走到尽头。因为太多的愧疚和亏欠，她无法再面对他。爱情的天平一旦打破，无限索取的那一方定会退出这场较量，因为还不起感情的债。
她想也许她再也遇不上能这样爱她宝贝她的人了。她是个受诅咒的坏女人，不配得到爱。
三月的一天，呼灼兰在屋里发现一纸短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午夜时分，城外清平山。”信里夹了一片枯萎的枫叶。
一抹火红的记忆瞬间如涨潮的海水般涌进脑海，占据了一切。记忆中的那个秋季，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枫叶豔红如火，天空晴好，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人内心深处所有阴暗的角落。他牵著她的手飞跑在那片令人迷醉的火红中，呼吸到的尽是青绿的味道。他们在树下停下来，吃力又兴奋地喘著气。忽然他的嘴贴上她的唇，如同在生命尽头吻别自己的情人一般，狠狠地、深深地、长久地亲吻她。
那个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忘记一切，就这麽与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尽管她并不一定爱他。“我会幸福的。”她当时如是想。和颜若苏在一起的一年，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他真的把她当做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为她的欢乐而欢乐。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是因为爱自己才爱她：他既非为了贪恋美色才爱她，亦非为了得到她能在别人面前享受虚荣所带来的愉悦才爱她。他单纯是因为爱她才爱她。这一点尤其让她感动，也确实使她萌生抛弃仇恨与回忆，洗净心灵，和他共度一生的想法。
然而最後，她还是没能挽救自己，亲手毁灭了他们的爱情。
就在呼灼兰以为一切已经於事无补的时候，一封信让她平静如死水般的心绪缭乱起来。“这是若苏的笔迹，是他的，是他的！绝对没错！”她欣喜若狂地一遍遍告诉自己，“是他来了，他来接我麽？他原谅我了麽？”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紧张得凌乱了，“只要他能原谅我，我什麽都答应他。可……如果我回去了，那个纪玄月不知道会怎麽对付我呢。哼，我早看出来她也喜欢若苏。”想到这，她的眼睛登时一暗，但她立刻给自己鼓劲，眉毛一翘。“只要能回到他的身边，我谁也不怕！”她又眉开眼笑了，立刻对镜描眉抹红，精心打扮起来。
还未到天黑城门关闭，呼灼兰便偷偷溜出了城。她生怕自己被右原王的人跟踪，以至颜若苏行迹暴露，便有意在城外绕来绕去，最後藏在密林子里呆了一个时辰才去赴约。
此时月光大盛，皎洁的月轮将城外的荒漠映得白亮如雪。呼灼兰登上空无一人的清平山顶，来到一棵苍劲古松下，一人面对悬崖峭壁等候在那。这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与颜若苏两人的浪漫回忆以及他对她的好。有这样一个男人来爱她，即使她达不到爱他的程度，对未来重回他身边後的幸福生活也完全有理由可以憧憬。
快到午夜时，隐约的脚步声打断了呼灼兰的思绪。她心头一喜，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赶紧转过身来。遥见昏暗里的山路上，一个人影稳步朝这走来。她欣喜难耐地绞著双手，犹豫著是否奔过去迎向他。她的内心激斗起来：“我该跑过去吗？不，不行……不能让他看出我这麽高兴，高兴得忘乎所以，失去理智。这样他就有了凌驾於我的权利，以後就不会像以前那麽疼我了。我要克制住自己，不显露出那麽多的欢欣。”於是她依旧站在那惴惴不安地等著。後来那个人影越走越近，露出个模糊的淡黄色身影，体态纤细，不像是个男人。最後她心里一惊地认出，来的人不是颜若苏。可这麽晚来到这荒山野岭，面前的女人定然就是来赴约的人。
“你是谁？”呼灼兰警觉地问道。
那是一名身穿黄锻织金长裙，面容姣好的女人。她见呼灼兰早早就来此等她，微微一笑。
呼灼兰仔细地搜寻记忆，发现面前的女人她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不禁想道：“难道她是若苏派来的？可为什麽他不自己来呢？是了，可能是不便前来，便派她来接我。”可她转念一想，“这个女人是什麽身份？难道也是若苏的女人麽？”想到这她心里一沈，不高兴地问：“你是颜若苏的什麽人？”
那女人用一种好奇夹杂著妒忌的眼神仔细打量著呼灼兰全身，接著用一种甜美悦耳的声音说：“我叫茹莺，是颜若苏的表妹。你大概已经忘了我吧，我与湛云大婚时，你没来参加，之後也很少在城里见到你。不过你的美貌自是天下无双，所以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