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沈还，如之前在御凰山下那样，分明历尽万险去问他自画像之事，到了之后却犹如近乡情怯般，去了一遍一遍，不敢上前寻访，最后听说他不在山中，反而松了口气。如今面对面，她心中那股久违的紧张感迟迟散不去。可那又如何？这一路来燕子庄，他毕竟也如秦洵一般，早已认不出她来，与旁人一样，客气地叫她一声“前辈”，心里却盘算着如何能逼她就范。
眼前这个果决、气派十足的二十七岁青年，如今已是天下首宗之主、正派掌印，全然不若十四年前初到她家时那个不安、局促的少年。若知道此刻面对的是九年前渡头红豆树下挥别的女孩，怕也不会为她徇私，何况他现在正是要逼她承认杀人之罪。
这九年来，他虽也有了些变化，但依旧那张坚毅、轮廓鲜明的脸，还是那两条剑眉，鹰一般的双眼，只是当年这双眼，即使亲眼目睹了母亲自缢，也从未这么忧郁，今日却盈满泪水。
泪水？
他确然红了眼眶，养着泪光。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那样狠心，令渡头一面成永别。”走近一步，却又不敢靠太近，生怕惊了她。“这样貌……都怪我，都怪我。你还活着，若侠，为何不来找我？”
沈还突然不知所措，多年来第一次相见，以为他必定如陌生人般待她，却不想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三千多个日夜，千山万水间，他竟认出她了。连说几个“都怪我”，仿佛身上这蛊是他种的一般，他哪里知道她是为何如此苍老，却还像九年前一样，把保护她作为应尽之责。
“姚阁主，你认错人了。”沈还条件反射似地开口否认。
姚试天闻言，不急于辩解，笑了一笑，自腰间掏出一件物什，那是她的匕首。放在她手心，温柔地说：“今早在余庄主被杀的地方发现此物。世间只有一把，我将它送给了你。”他自然不会认错，毕竟这把匕首是他娘亲遗物。这便是谢敬所说的物证吧。
沈还松开匕首，连退数步，今早发现不见之时，她翻箱倒柜寻不着，便知被昨晚交手的其中一人盗走，预备找昨晚那些人讨要，现在被找到也省了些事。只是这匕首引来了他，她生来从容，遇事不急不缓，但此刻却被看穿了般，不知如何是好。除了他，怕也没有人能令她如此惊慌失措。
“方才我在茶楼窗外见的第一眼便认定，你就是若侠。后来观察你与谢掌门对峙，就更加确定，因为萧家的那招‘万夫莫近’，萧伯伯绝不会外传。”
原来他早在谢敬入楼后便在门外，沈还不再否认，他不会轻率下定论，但既然如此确信，必是一定认出她了，否认也无用，他总有办法让她承认。
“公孙家哪来二小姐嫁给温永钦，我那时便估到是你，赶去扬城遍寻你不着，就始终不信你会这样决绝离我而去。”姚试天没有告诉她的是，当年赶去扬城，他如何冒着大火，在满城尸骨堆里怎样扒开一具具尸体，抹去每个人脸上的污血，自他们狰狞或惶恐的面目中，期望能寻到那副朝思暮想的容颜，而始终遍寻不着时，悲欢交加的他又是如何在城外守了三个月，直至师父闻讯下山将他押回千英阁。
即使师父迫他常年闭关清心以求了却前尘，即使所有人告诉他扬城无人免于难，他始终不能忘记那双清澈的星眸，漫天飞絮里白衣不染尘的卿卿笑靥。
他不说，她却都明白。
沈还听完他稍带激动的言语，突然泪如雨下，沿着面上皱纹滑落。他从未向任何人许诺要护她一生，却冒着生死将她送到扬城交给小姨沈砚心，她唯一在世的亲人。得知她要大婚，他不顾师父三年不许下山的禁言，定是冒着大火在扬城一寸地不落地寻她。世间不会再有人待她这般好，不会再有人认得出这面目全非的六旬残躯下包裹着的其实是二十四岁身。她从未想过二人再相见时的场景，因为怕他只会逼问杀人如麻的“沈还”，担心自己让他失望。此情此景，她顿时惊慌失措。不该让他看到这丑陋不堪的脸，留着最美回忆多好。
姚试天走上前来，伸出双手，为她抹去双颊泪水，一如当初。
擦干眼泪，她注视他的深情双目，开口道：“二哥，你还怪我答应嫁给温大哥么？”该死，声音也是苍老无比。
她终于默认了。姚试天像个孩子般笑逐颜开，仿佛已多年未曾这么欣慰过一般，道：“你还怪我因守着师父不能下山的禁令未去扬城看你？”
她摇摇头，渡口道别时，他确实许诺会一年去扬城探望她一次，但第二年却未至，虽有来信，毕竟还是失约了。那年年末，公孙鸢青因母亲沈砚心在潼陵战死而临危受命，这位年轻的城主经验尚浅，江湖地位远不如沈砚心，又因一些至今仍不知名的缘由，扬城渐渐被江湖其他门派孤立，勉强维持半年后，扬城在经济上受到极大威胁，恰逢西南大户温家堡前来提亲，当时寄居在扬城多年的她思虑再三，说服公孙鸢青答应了这门婚事。
若说相负，二人本就从未互定终身，若说不亏欠，多年过去，他们却仍放不下彼此。
姚试天始终记得他们俩初次见面的情景。那一季，颂灵山庄里最后一株梨树也开了花，碧海湖岸柳絮纷扬，映衬得整座孤阙山一片雪白，十岁的她着一身白衣端坐于古琴前，身旁落满一地梨花，一曲终了，抬头见了他，掸一掸膝上花瓣，恭敬得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你便是姚叔叔家的试天哥哥？我叫萧若侠，以后你也是我家的小主人，不必拘谨哦。”那笑，散在无限春风里，化入漫天柳絮，渗进满园梨花，温暖了风尘仆仆的他，这世间，不会有人能配得上那样一位神女般的女孩。
只是当年的神女，如今恶名昭彰，老态龙钟。
姚试天不喜看她脸上的皱纹，只因那是他从未参与过的她的曾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