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形容老夫老妻,就像两杯白开水,倒在一起,就是一体,是分不开的。在一起度过几十年里,吵也罢,骂也罢,甚至动手打架,然后就像划过水面的水痕,无论划多深,都不会留下痕迹。
庆合终于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安安静静地走了,就像他默默无闻的人生,没有痛苦,也没有牵挂。
也许夫妻间真就是那样的存在,庆合走了之后,青姑不像原来那么硬朗了,没有庆合被她强势的打压,不用截住他那永远说不完的后半句话,她自己反倒话变得少了,甚至没有庆合那畏首畏尾的上半句话,她自己完整的说一句话都失去了兴趣。庆合这一年来,糊涂时候多,明白时候少,已经很久不说一句话,一直到死去。可就在他走后,青姑倒是觉得,原来有这样糊里糊涂的老伴,原也是件快乐的事情,每天吆喝他几嗓子,也有情趣。
刚结婚那个年代,因为家贫,再加上兄弟间的矛盾,庆合常常觉得青姑之所以变得霸道,强硬,甚至不讲情理,都是他自己软弱造成的,这个家过到今天这个样子,青姑功不可没。在持家处事上,庆合是敬佩青姑的,所以,即使这样几十年被她呼来喝去,也心甘情愿。
青姑性急,做事雷厉风行,偏偏庆合秉性沉稳,火上房也不着忙,两个原本冰火两种极致,可这样就是夫妻,在磨合几十年后,竟化作一池温水,融合得没有你我,分也分不开了。
终于,刚强霸道的青姑,也开始时而糊涂,时而明白。她患上小脑萎缩,已经不认识很多人,但是在她残存的记忆中,却唯独记得孙子,每天只要见到人就喊“吉祥,吉祥。”无论是谁。每天小脸似有无限伤感,总是难过的似想着久远的往事,也只有见到吉祥,才会露出笑容,莫名奇妙的笑着,把五官挤在一起。也就那一刻,眼里陡然放出一丝光亮,好像清醒许多。女高音如今变得细若游丝。
吉祥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见不到吉祥,青姑更加糊涂了。每天蜷缩在椅子里,整个人小了一号,小脸像干干巴巴的土豆,一脸的小褶。
无论见到谁,还是笑眯眯地叫:“吉祥,吉祥。”
繁敏来了,她也不抬眼皮,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就像一座没有灵魂的泥塑。
繁秀来了,坐在跟前哭一阵,骂一阵,她永远有说不完的烦心事,总有一肚子的委屈和苦水,不是大人不听话,就是孩子不省心。可眼前再也不是当年不可一世的青姑了,任由繁秀如何倾诉,她都面无表情,甚至都不看女儿一眼,仿佛这跟她毫无关系。
青姑更小了,库自己就能抱动她,换衣服,擦身子,换尿布,也不用等SD子回来了,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她抱到院子里晒太阳。脖子更短了,好像缩进腔骨里一样,每次看库帮她换衣服,擦身子,也不知她明不明白,就会仰起小脸,颤颤巍巍地看着库,脸上都会闪过一抹笑容,谦卑的,和善的,喃喃的说:“麻烦你啦,谢谢你啦。”说得像唱的一样软软的,细细的,带着节奏。库想起那戏词一样的话,想着婆婆的好体力,想着那女高音一样的唱腔。
这两句话反反复复说到说不清楚话,即使说不清楚,嘴唇也软软的哆嗦着。
每每这时,库都会怔怔地看着她:“我做过多少值得感谢的事情呢,在你眼里到底什么值得感谢?如今这老太太糊涂了,可就是这样糊涂了,才会低眉顺眼地说这样的话,还是她心里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中秋过后,青姑开始不能吃东西,喘了两天,舌头都凝成一个球形,也听不清说啥,只是嘴微微的动着,盯着库和SD子,库把耳朵贴在她嘴边,她废了半天劲,含糊不清地说:“吉祥。”
繁秀也看出,就大喊:“要见吉祥。”
当吉祥从学校赶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一进门就大喊:“奶奶,吉祥回来了,吉祥回来了。”
青姑眼珠子动了一下,脖子向着孙子声音的方向,一歪,似要笑,又像哭,只是不眨眼的盯着,当走到头上的吉祥,再喊奶奶时:“奶奶,奶奶。”青姑带着微笑,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生性好强,尖酸刻薄的青姑,没有遗憾,了无牵挂地闭上了眼睛 。
对于婆婆,库从来没有埋怨,更无怨恨,库相信,一切都不离因果循环,从青姑的角度,她并没有错,甚至,库对婆婆常常抱有感恩之心,看着吉祥,常常觉得,假如不是当年婆婆的重压之下,她断不会走上放青之路,更别说遇到吴尘,生下吉祥,是一生都要感恩的事情。
青姑最后的日子,那句反反复复的“谢谢你啦,麻烦你啦。”是出于什么心境,库苦思不得答案,到底为了今天,还是昨天?
《华严经》说:“一切诸报。皆从业起。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业。皆从习起。
不能超越因果律,人永不得智慧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