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树上桃花开呀/妹妹树下盼人来/桃花纷纷落满地哟/莫见哥哥进村来/夏季莲花满塘白呀/妹妹水中莲花采/双手采花心无意哟/两眼望着小村外/秋季桂花香四方呀/妹妹用花把酒酿/一坛好酒变成水哟/哥哥闻不到酒香/冬季里来雪花飘呀/妹妹寒夜绣荷包/荷包绣了百十个哟/年年一个不见少/我看完所有歌词后,按着调子哼哼几段,虽不甚满意却觉得很好玩。于是依葫芦画瓢,也试着写了几句。我在河边再次看到杨雨时,亮开破锣嗓子冲她唱道:那日正午此水中呀/一人独舟踏歌行/此水清清总相似哟/歌声如风了无痕/今日又是此水中呀/歌声悠悠如风铃/那是哥哥心好冷哟/妹妹何不送春风/杨雨伫立船头,缓缓驶来,只听她唱道:哥哥莫要耍小妹呀/荷花葫标怎同行/虽然都是水里生哟/一个娇贵一个飘零/杨雨即兴发挥得如此迅速、准确,令我一时之间想不出应对的歌词,只能敬佩服地看着她。她上岸后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我学得真快。我谦虚说比她差远了,不过心里话:这有何难?只要想写,写出百八十个没问题。杨雨向我索要刚才的歌词,我说没带来。我问她写得如何,她脸色陡地红了。她矜持地说歌词要因人而异,我刚才的山歌莫要对她唱。我问为什么,她说那种山歌是唱给喜欢的人听的。我不好意思起来,解释说,练练笔而已,请她不要介意。杨雨笑了笑,极勉强。她说晓得你们城里人莫讲规矩,看不起农村人。我那时涉世未深,做事极少考虑后果,人情世故从未放在心上。这种状况直到母亲病逝,才应时而止。尽管我听出杨雨言辞间不甚高兴,却依然同她调侃一番。她敷衍几句后说要喂鸭子,便匆匆而去。她再次还书给我时,我刚要说话,她说还有事哩,上船疾驰而去。有一段时间我们常见面却很少说话。每次我叫她,她总是借口离开。有时我见她一个人坐在船上沉思不语,从我面前经过仅仅一笑算是打招呼。还有时我见她一个人坐在小岛的草皮上看书,偶尔唱几句山歌或者躺在草皮上仰望天空,一副很悠然的样子。我也许得到的表扬、呵护太多,骄纵惯了。所以杨雨不理不睬的冷漠态度,令我有尊严受损的感觉。因此,我每次见到她心里极不舒坦,不禁暗骂:土包子!有啥了不起。甚至还骂了几句脏话,以寻求心理平衡。
小红表姐与表妹抽空来看我。我们见了面几乎同时一愣。几年不见小红表姐愈发出落得清丽高雅、楚楚动人了。尤其脸上那副精巧的眼镜,更增添了几分文化底蕴与高贵气质,我不禁脱口而出:“抱抱我!”
小红表姐一愣,随即敞开双臂象征性地拥抱了我。她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微笑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问为什么,表妹笑得前仰后合。小红表姐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脸,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说就是到了一百岁,她还是我姐姐。小红表姐看着我“扑哧”笑了,表妹这时插了一句:“真是傻得可爱哦,你莫怕未来姐夫吃醋么?”我顿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只好自我解嘲说姐姐会喜欢那样的小气男人么。小红表姐笑了,说我同小时候一样,一切以自我为主。我听得出来她是在间接批评我,不过她的批评我历来欣然接受,因为她是为我好。我要亲自做饭,炫耀做饭的手艺。表妹免不了时不时地帮衬一下,小红表姐则在一边笑脸旁观,更多的时候她在翻着我常看的那些书籍,顺便也看一下我写的东西。她忽然问我,那些山歌是我写的么,我告诉她只有一张是的。小红表姐将我写的山歌与杨雨的比较一番,然后要我将心思放在该用的地方。显然,类似于山歌这样的东西根本不入小红表姐的法眼,她建议我多看名著和写作技巧方面的书。吃饭时小红表姐问我菜是怎么来的,我说蔬菜不用买,大妈送来的都吃不完。其他东西村里人去赶集时顺便捎带。米和油姐夫按时会送过来。小红表姐笑我日子过得挺舒服,我得意地说还凑合。表妹说太舒服了不好,吃饱饭冇事做,哥呀妹呀,胡思乱想。我知道她指的是山歌,解释说那是写着玩的。说到山歌我提起了杨雨,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一个土包子还以为自己是林青霞呢,牛得不得了,连玩笑都开不得。表妹格格笑,说我准是让人家骂了,心里不平衡。“骂我?”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小红表姐微微一笑,“你呀你,什么都长大了,就是心还像个孩子。”我立即强调说我都二十岁了,小红表姐笑了,说我的思想和精神、思维和能力远远超过了二十岁,但我的心却仍然是一颗童心。不过她话锋一转,又说也许这是好事,童心令人充满活力,充满好奇,充满想象力。也许是学历和文化修养的关系,小红表姐虽仅比我大三四岁,说话却极富哲理,好似我的上一代人。不过现在想来或许她生来就是做老师的料。那时我之所以对她心存敬畏,言听计从,大概正是源于她的理性和严谨。正是这种理性和严谨,多了一位优秀教师,少了一位富有创造性的才女。依我看来小红表姐的才情、智商远在我之上。我却始终不明白她怎么就做了老师呢?现在我终于懂了,正如她当年说的那样:“心与童心”使然。她缺少一颗天真的童心。下午大娘和大妈挽留小红表姐与表妹住两天,姐妹俩婉言谢绝了,说明天还要上班,晚上回去要准备一些东西。大娘临走时,小红表姐问她四表哥在家么,大娘说他能到哪里去,闲得很。小红表姐说想坐船四处看看,要四表哥撑船到码头等我们。四表哥是大娘的小儿子,也是我堂兄。用老实巴交到极致来形容他一点不为过。他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快四十岁的人了,依然单身。说了好多门亲事,女方都嫌他太老实太窝囊不了了之。
我们到了船上,四哥问我们去哪里,小红表姐说随便。四哥干脆坐在船头,任由小船顺流而下。
小红表姐望着沿岸景色问我对家乡的感觉如何,我抬头四处看了几眼由衷地说“很美”,我在城里的时候经常梦到。
小红表姐笑了,问我喜欢吗。我想了想,说谈不上喜欢。家乡的一草一木已经刻在了脑子里,想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像看电影一样清晰。小红表姐嫣然一笑,同表妹说:“你表哥有点灵气吧。”表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笑着说看起来好像不傻。小红表姐的手在水里轻轻拨了几下,然后问我空军梦还做吗,我笑了,说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小红表姐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又问我想没想过将来做什么。这个问题令我很尴尬,因为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表姐见我不吭声,笑着说她觉得有几种事比较适合我。我要她讲来听听。她略微思考了一下,说美术、书法、写作。“我?”我指着自己摇了摇头说,这是知识分子的事,我那点墨水,还不够画只乌鸦呢。“小妹你听听,你表哥这句话,你想得出来吗?”小红表姐笑着问表妹。表妹娇嗔地看了姐姐一眼,反问她:“你做么子不和他比一比呢?”姐妹俩说着便笑起来。我要她们别拿我开心了。我们这里有说有笑甚是热闹,四哥却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船头。我叫他过来坐,他冲我憨憨一笑,要我不用管他。那天表姐还对我说,美术和书法练起来很枯燥,不适合像我这样感性的人。如果我有兴趣不妨朝写作方面试一试,没准能搞出点名堂。
小红表姐这句话真是害了我,让我走进了一条漫长的旮旯胡同,转来绕去怎么也走不出来。她当时如何想的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的美好青春就这样浪费在白纸上,其中滋味他人岂能体会?我却从未对表姐有过丝毫不满,因为她指引我推开了文学那扇门。至于能不能走进去,走多远,不是表姐能够左右的。在我的心里一直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
杨雨依旧每天在河里放鸭子。鸭子越来越大,鸭群却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二三十只下蛋的鸭子。我常看到杨雨提着竹篮在岛上捡鸭蛋的身影。姐夫按我的要求外出进货时带回一身泳衣。我游泳时顺便带着大木盆子扯水草回去给大妈喂猪。有一次我游泳时远远看到杨雨撑船过来,便游了过去。接近目标时我忽然在水里胡乱扑腾起来,大喊救命。杨雨瞬间而至,将撑船的竹竿送到我面前,大声要我抓住它。我佯装不会游泳的样子乱扑腾,大喊大叫。在她叫喊催促声中我终于抓住了竹竿。她顺势将我拽过去,要我抓住船舷,然后伸出双手拉我上船。小船摇摆不定,加上我有意为难,杨雨用尽全力也没能将我拉上船。我趁她不备瞅准机会,猛地将她拖入水里,随即我慢慢沉入水底。杨雨紧随而来,快速游到我身后。她托住我的头,双脚用力摆动奋力浮向水面。我们几乎同时浮出水面,杨雨大声叫我莫怕,莫乱动。然后拖着我向小船游过去。我怕露出破绽,佯装惊魂未定的样子任她摆布。她双手托着我,要我抓住船舷。她说数到一二三,我要用力往船上爬。只听她口里念到“一二三!”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推力将我托到船上。我躺在船上一动不动,装着大口喘气的样子。杨雨咳嗽了几声,湿漉漉地爬上船。她来到我面前问我呛着没有,我心虚地说没事。我看到她衣服往下流水,头发粘连成一绺一绺的滴着水珠,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不免有些内疚。杨雨背过身去拧着衣角上的水,说:“莫会水做么子要下水?莫想活哩!”我撒谎说太热了,想凉快凉快。杨雨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城里人聪明得很,做么子干傻事哩!”我笑了笑说:“我是很傻的城里人,要不怎么会来农村。”
杨雨一听,笑了。她送我回码头。我距离码头不远的时候,忽然对她说,我虽然很傻,却知道她是个好姑娘。说完,我“扑腾”一下跳进水里,迅速潜入水底。等在码头探出头时,我看到杨雨正四处急切观望。我大声冲她喊一声:“在这呐!”
杨雨惊愕地看着我,突然喊道:“段元基!你是个坏家伙!”话音刚落,小船已经冲出好远。我坐在码头上,一连问自己数次,我坏么?第二天我看到杨雨,立即游过去。她见了我没容我开口,抢先嚷道:“往后莫理你哩,你忒坏哩!”我笑着说没有我这种坏人,显不出她这种好人来呀。杨雨举起竹竿朝我打来,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竹竿从头上落下来。只听“咚”地一声,竹竿落在我的身旁,水溅得老高,既而纷纷落下,溅在我脸上。我擦了一下脸,笑着要她再打一下。
杨雨瞪了我一眼,说懒得理我,撑船离去。一日我看到杨雨在岛上捡完了鸭蛋要撑船回家,潜水过去忽地浮出水面,冲她大喊一声:“你好!”
她看了看我,竹竿往水里用力一戳,小船一下子蹿出好远。我说她斗笠掉了,趁她回头观看的瞬间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追上她。我抓着船舷冲她笑。她很生气,说没时间陪我疯。我笑。她要我撒手,我不。她高高举起竹竿做出要打人的架势。我笑着说,她是好人,好人不打人的。她看着我,慢慢放下竹竿,说我脸皮厚得很哩。我笑着说也是因人而异。她“哼”地一声冷笑,撑船便走。
我抓住船舷,身体吊在水里,随船漂浮。
“树上夏桃蜜又甜/莫栽树呀莫要捡/想呷蜜桃要栽树哟/莫栽树的看花眼”。杨雨无视我的存在,一边划着船儿一边随心所欲唱起山歌。“石榴好呷树难栽/播下种子砌围台/年年月月要施肥哟/红芯蜜糖自然来”。
我见沿岸竹林缓缓在眼前掠过,忽然来了兴致,也大声唱了几句。“竹子密/根连根/不分高矮一条心/有粗有细莫要怪哟/聚在一起是缘分”。
杨雨立即唱道“竹子密/竹叶青/有好有差不同根/有的用来做柴火哟/有的用来做花盆”。我马上接过来:“做柴火的为百姓/做花盆的为美人/物尽其材各不同哟/杨雨好坏分不清”。
杨雨停了下来,娇嗔地看着我。我调皮地冲她笑。她忽然将竹竿朝我甩过来,我急忙喊:“好姐姐饶命啊!”
不料她将竹竿绕了一圈,甩回到船头,一下子插进船头的洞里,直入水中,将船牢牢固定在原处。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这时她走到我面前,蹲下来小声说:“你好磨人哦。”我看着她笑,不吭声。她转过脸去,将手伸向我。我故作不知,只是笑。她回过头,望着我说:“还不上来,想累死么?”说完双手伸向我。我笑,说我才不怕呢,有好人救我。她拍了一下我的头:“油腔滑调!”
我在她的帮助下爬到船上,想开口谢她,却见她回到船头,挥竿启航了。这时我才发现离村里的码头好远好远了,若是游回去不累死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