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四年,北齐太上皇高湛驾崩,当朝天子高纬亲政。胡太后以新帝年幼为名,大揽朝政,并宠信佞臣和士开,受此影响,朝中不正之风大行。不久,空中赤贯妖星突现,天灾不断、战乱频仍,百姓苦不堪言,逃荒落难者街头比比皆是。
难民们三五一群,结队从一座泥泞的石桥上走过,将乡愁和苦难一起留在了桥的那一头。
说起这座石桥,倒是有些渊源。
事情要追溯到秦朝年间,张良替黄石公捡鞋,后来圯上受书的地方,便是在这座石桥上。
据说,他们约好在石桥上相会那天,黄石公去得早,坐在桥上等着无聊,顺手捡起一块瓦片,在桥身上刻下了几行字。他说天下事分两种,一种为定数,一种为不定数。《太公兵法》乃不定之数,他将此书传给能成大事之人;而定数,则悉数刻在这桥身之上,留着警醒世人。
附近的百姓从桥上路过,见上面刻满了文字,以为是哪家私塾的学生淘气,在此处胡写乱涂,大都没有在意。偶尔几个有心的,见字写的不错,便拓了几行,拿回去让孩子临摹。
数年之后,秦亡汉立。有些识字的长者,才记起桥身上的文字,上面所列之事无一不应。等到他们明白了这些文字的重要性,再回头去找的时候,那座石桥几经修建,桥身上这块写了字的石头,早已不知去向了何方。
这些所剩不多的文字,在几代人的口口相传下,逐渐在历史的长河中消磨殆尽。而上面一个叫萧念的名字,却在无意中流传了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知晓的人也一笑置之,仅仅看做是个传说罢了。
不过,从这石桥上走过的难民中,倒是真的出现了一个叫萧念的人。
看,她来了。
郊外绿树成荫,阳光透过疏密相间的枝桠,在花红叶绿的草地上洒下一片晃动的光斑。蜿蜒的小路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位正值妙龄的年轻女子,衣着素净雅致些的是萧念,旁边那个是自小与她一起长大的丫鬟阿秦,她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再有半天路程就到邺城了。
原本同行的还有萧念的母亲,但在避战乱的途中患上了重病,由于治疗不及时早早撒手人寰。临终时,老夫人再三叮嘱她们,一定要去邺城找一个叫萧庄的人,那是萧念的表哥,当年因为两国通质留在了齐国。以往家境好的时候,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相信凭多年的交情,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阿秦背着一个大包袱,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向前走,忽然脚下的石头一松,连人带包袱扑通一下摔到地上。她揉着摔痛了的膝盖,说话的语气里颇有几分不快,“小姐,为什么我们要放着大路不走,专捡难走的小路呢。”
走在前面的萧念,听到阿秦的声音,立即折了回来,一面扶起阿秦,替她拍打身上的泥土,一面回答说,“今天是斛律光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想必大路早已封禁,若走大路,恐怕今晚我们就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也可以在客栈多住一晚,第二天再走啊。”阿秦仍是一脸的不情愿。
“可咱们的盘缠不多了,得尽快赶到表哥家里。”萧念从阿秦身上取下包袱,放到自己背上,“东西我来背着吧,这样你走起来能轻松些。”
“小姐,这怎么行。老夫人刚过世,就让你背这么重的东西,她会怪我的。”阿秦抓着包袱,想要夺回来,萧念也紧握着不放,两人在路上僵持着。
萧念心念一转,指着阿秦身后捂着嘴巴惊叫道,“阿秦,你身后有一条蛇!”
阿秦一听到有蛇,哪还顾得上眼前的事情,丢下包袱哧溜一下跑出去老远。停下来以后,看到萧念大笑不止,才知道上了当,又羞又恼地走了回来,“小姐,你不是不知道阿秦胆小,干嘛还吓唬我。”
萧念见她回来了,又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指着她身后,“快看你身后!”
“小姐,你还来这套,有完没完啊。”阿秦满不在乎地掐着腰,转过身去看了一眼,瞬间惊得倒退了一步。
在她身后,站了一排彪形大汉。领头的脸上自额头至嘴角斜刻了一条刀疤,看上去凶神恶煞。他肩上扛着一把大刀,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
阿秦见来人的架势,面色变得苍白,不敢大声言语,她压低了声音问,“小姐,这些人是你朋友吗?”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萧念干笑了两声,“阿秦,现在咱们回去,改走大路,你说来得及不。”
没等阿秦回应,刀疤脸已在她之前开了口,“老子没别的意思,就是劫个道。把包袱留下,老子就放你们走。要不然,哼哼……”刀疤脸晃了晃手中的大刀,一束阳光从刀面上反射过来,恍得人眼睛生疼。
萧念握着包袱的手迟疑了一下,这是她们所有的家当,连这些都交出去了的话,就什么都没了。可是不交又能如何,与命相比,其他都不值一提。阿秦扯住了包袱的一角,壮着胆子提醒了一句,“小姐,三思啊!”
她们磨磨唧唧半天,刀疤脸等不及了,上前一脚踹在了阿秦的身上,趁着阿秦受惊手里一松的一刹那,将包袱抢了过来,掂了掂之后,满意地带着人离开了,他们急需找个地方分赃。
阿秦越想越生气,对着刀疤脸一行人的背影,恨恨地说,“等回到邺城,见了表少爷,一定要把他们告到衙门,看他们还张不张狂!”她们正站在上风口,声音随着风吹的方向飘向刀疤脸一行人。他们几个还未走远,这话怎能说得。萧念想要捂住阿秦的嘴巴,已经来不及了。
刀疤脸将手中的包袱扔给小弟,缓缓旋过身,向萧念的方向走来,大刀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这次与刚刚不同的是,刀疤脸的目光中多了几丝冰冷的杀气,仿佛轻轻一眨眼就能将人刺穿。
萧念将阿秦挡在身后,厉声问,“你想干什么?”语气虽重,却明显听得出来底气不足,不过是故作勇敢罢了。
刀疤脸话中不含一丝温度,冷冷道,“杀人。”
对面的人一步步逼近,举起了手中的大刀,锋利的刀刃悬在头顶,仿佛下一刻就会落到自己头上。萧念和阿秦一步步后退,直退到悬崖旁边退无可退,她们战战兢兢地抱成一团,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的神色。如果走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送死,当初怎不留在府上,何苦出来受这个罪。
“小姐,我怕。”阿秦变了声音,夹带着哭腔。
萧念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大骇,但是她知道必须镇定,只有这样,才可能找到一线生机。她低声嘱咐,一会儿到了局面无法控制的时候,她先顶着,要阿秦一个人先走,能跑一个是一个。阿秦却吓软了腿,连迈步都有困难,更何况,她也不能置小姐的安危不顾,自己逃命。
刀疤脸没有给她们太多考虑的时间,明晃晃的大刀夹着风声砍了过来。
荒郊野外的,恐怕今天是要交代在这里了,萧念和阿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只觉几滴腥热的液体溅到了脸上。
耳边传来了噪杂的声音,萧念和阿秦不免心中疑惑,难道这就是人死了之后的世界么,好像跟活着的时候差别不是很大,像极了人间的马蹄声、兵器撞击声和打斗声。
接着,一双温热的手将她们扶了起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年轻男子粗声粗气地问道,“两位姑娘,你们没事吧?”
萧念睁开了眼睛,最初映入眼帘的,是被几个士兵押解的刀疤脸,他嘴上正骂骂咧咧地说着些什么,一支利箭自他拿刀的手上透掌而出,到现在还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刚刚扶起她的那个男子身着盔甲,生得勇猛。两条粗重的眉毛斜插入鬓,寸余长的络腮胡子让人见了便有几分惧意,若不是肤色较白,定会以为是那三国里走出来的猛张飞。想来应是面前这位男子救了她们吧,想到这里,萧念连忙正了正身子,躬身就要言谢。
“姑娘谢错人了,救你们的人是他。”胖将军呵呵一笑,声音洪亮,指了指前面一个徐步前行的同样身穿盔甲的瘦削背影。
萧念和阿秦快步赶了上去,那人听到身后有人追来,步子放慢,逐渐停了下来。萧念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不知将军尊姓大名,他日若是有缘再遇,定当涌泉相报。”
那人转过身来,淡淡地说,“为民除害是为官者的本分,姑娘并未欠我什么情,更无需报答,名字不提也罢。”
当萧念的目光落到他脸上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那人面若黑炭、血目塌鼻、豁嘴獠牙,比魑魅魍魉还丑陋狰狞七分,长得也太“出众”了。阿秦向来胆小,家里见到蛇虫鼠蚁都会大呼小叫,何况见到这般相貌之人,她大喊了一声“鬼啊”,捂着眼睛逃也似的跑开了。
那人歉意地笑笑,“出门打仗戴惯了面具,不曾想惊到了二位姑娘。”
“没、没、没什么。”萧念忙摆摆手,磕磕巴巴地回答。
过不多时,四散的劫匪都被士兵一一捉了回来,绑在一起。
胖将军向着这边朗声道,“四哥,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
“押回邺城,送交官府。”戴面具的将军从士兵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五弟,把包袱还给二位姑娘,我们继续赶路。”
接过包袱,萧念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忙喊了声将军留步。她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民女有个不情之请。将军可否摘下面具,让民女一睹真容?”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迄今为止还未见过有人提出这个请求,这女子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阿秦暗自为萧念捏了一把汗,名字尚且不肯留下,怎么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看呢。
甚至连刀疤脸他们也在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
显然戴面具的将军也没有想到萧念会这么说,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解开了脑后的系带。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刚毅的面庞上不失柔美之色,这冰冷的盔甲下竟藏了个温润如玉的妙人。
被擒住的刀疤脸原本还有几分惧意,看到真实容貌以后,竟然放声大笑,“老子以为你是个男人,原来竟是个娘们儿!怪不得不敢刀剑硬拼,只会暗地里射箭,有能耐跟老子一对一单打独斗!”
任刀疤脸怎么叫嚣,将军都充耳不闻,激将法对他毫无效果。见将军并不注意,刀疤脸一声冷哼,将刺穿手掌的箭拔了下来,以极快的速度折为两段并撒了出去。带箭头的一段往将军身后射来,箭尾一段直冲萧念面门而去。一次两个目标,刀疤脸这是要将军顾此失彼,要定了其中一人的性命。
萧念不会武功,自知是躲不开这一箭的,她索性不躲不闪,坦然地站在那里,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听到箭矢的破空之声,将军紧紧握住身后的披风,反手一抄,箭头被披风揽在其中。随后就势搭弓上箭,瞄准了另外半截断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长箭几乎在瞬间就追上了断箭,从正中间穿过,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浑然一气,岂是一个潇洒所能描述。
一旁吓呆了的阿秦见危险已过,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拍着胸口大喘气。
胖将军上前狠狠踢了刀疤脸一脚,骂了句兔崽子,然后让士兵将他绑紧,别因为他手上有伤就松懈了。
马上的将军道,“军队里面不得携带女眷,就不送二位姑娘回家了。我们先行一步,姑娘跟在我们后面,不会再有危险。”
大队人马逐渐消失在视野中,阿秦抹了下额头的冷汗,说,“太危险了,幸好那将军箭法神准。小姐,刚刚差点要被你吓死了,你怎么敢这么做,他可是个将军,万一触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个施恩不图回报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触怒。”萧念含笑道,“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阿秦一惊,忙追问,“是谁啊,小姐,你快点告诉我。”
萧念提起包袱,挑了挑眉毛,“路上说。”
旷古至今,戴着面具打仗的,世上只有一位,就是当今齐国天子的堂哥兰陵王高长恭,民间一直传说他勇猛善战、美若妇人,这些描述与今日所见之人完全一致。与他同行那位胖将军,便是他的亲弟弟安德王高延宗。两人自十年前就已经跟随斛律光将军一起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近些年,高长恭已能独当一面,战周国、抗突厥、制柔然,无一不在话下,最为著名的一仗是邙山大捷时,以五百骑兵破敌军十万大军,一战名扬天下。在这之后,与斛律光将军并列成为齐国的两大砥柱,放眼天下无人敢小觑。
“哦,原来是他。”阿秦把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说了出来,“我听说,这位被传成了神的兰陵王还有个奇怪的习惯,滴酒不沾。我猜,一定是因为他喝了酒就会撒酒疯。早知道他性子这么好,就跟他印证一下。”
萧念笑着说,“趁着他们还没走太远,你去印证一下呗。”
阿秦加快了步子,刚要追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她咋越琢磨越觉得小姐这是在坑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