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问题,始终是李素琴的一大块心病。多少个激情燃烧的夜晚,她咬着牙地折腾她自己,折腾金云鹤,盼望着能有奇迹发生,可也怪了,苍天好像故意刁难他们,她的肚子总是不争气。
而金云鹤呢,对生儿育女的事儿似乎漠不关心,人前人后,从来不提孩子的问题。为此,李素琴坚定地认为,这是丈夫对自己的理解和宽容,她越发这样认为,心里就越发愧疚,同时也就更加积极地去倒腾那些难闻又难喝的中药。
几家欢乐几家愁,在困苦、饥饿的年代里,海花流产了。
她的身子一向孱弱,病病怏怏的仿佛经不起微风。胎儿刚刚坐宫,就赶上了灾荒,家里只有钱天宇一个人有皇粮,吃都吃不饱,更谈不上营养了。所以,她肚子里的心痛肉儿终究没能保住。
更可怜的是,她一流产,就落下了妇科病,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了。
和金云鹤相比,在子嗣问题上,钱天宇显然没有那么达观和无谓,当得知海花不能生育的消息,他黑着脸大发了一通脾气,甚至再一次旧事重提,明里暗里地指责海花失去的贞洁,但是发完脾气,他的内心也为自己没有照顾好海花而生出些许自责。“这狗日的灾荒!”他最后恨恨地骂道。
面对钱天宇的谩骂,面对悲惨的命运,海花除了无奈地垂头,除了无声地哭泣之外,只能默默地承受了老天给她的所有苦痛。
饥饿的阴霾久散不去,千辛万苦把孩子生下来的姜丽娜因为营养不良,迟迟不下奶。孩子饿得“哇哇”直哭,看着这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姜丽娜心如刀割,到哪去弄粮食呢?这树皮草根熬成的浆糊汤,大人都难以下咽,更何况不足满月的孩子啊!
李素琴看不下去了,她找到姜丽娜,推心置腹地说:“丽娜啊,孩子是咱金家的,你这还没出月子,身子板儿还虚弱,我怎么得也要替你分担分担,孩子我抱走了,先替你养几个月吧。”
纵有千般不舍,姜丽娜也只能点头同意。谁让自己身体不争气呢?在这灾荒年里,养活孩子要紧啊!
金云鹤的眉头一直紧锁着,为了粮食,他不得不每时每刻地想着解决的法子,但是即使他是粮管所所长,即使他有无尽的智慧,面对这样一个赤荒的时代,也是一筹莫展。
可这天晚上,他一进家门,就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气:那是玉米的味道!带着点露水的甘甜,又有泥土的芳香!
他快步走进里屋,看到李素琴正抱着小东西,一口口的喂他玉米糊糊。金云鹤疑惑地问道:“这个月的粮早吃没了,这玉米哪来的?”
“我正想给你说哪!”李素琴吹着一小勺粥,哄孩子吃下了,才抬起头来认真的说道:“我下午回家时,看到谭老黑鬼鬼祟祟地从嘴里往外吐什么东西,凑过去一看,竟然是玉米,你看这一把,得有大半斤!”
李素琴抱着孩子,用嘴努了努旁边剩下的玉米粒:“我估摸着,这是他查仓时,用嘴巴偷来的。他看到了我,估计也是怕我嚷嚷出去,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原来,作为粮管所的保管员,谭老黑要定期到粮仓里查看粮食,在这饥饿的年代,他自是不会忘记顺手牵羊,可是,保管员进仓库,往往几个人一块,得手的机会少,所以他才想出了用嘴巴偷粮食的鬼点子。
金云鹤气地直摇头,心里直恨谭老黑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给他留了多少次面子,怎么还不走正道?
一转念,他又皱着眉头对妻子说道:“素琴啊,谭老黑给你粮食你怎么能收呢?这种粮食,可不是随便就能放到自己家里的啊。”
李素琴停下手里的动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些玉米,我都过了秤了。我也跟谭老黑说了,等下个月发了粮票,我买来玉米,让他哪里来的送哪里去。眼下,这不是还有这么个小东西嘛!”
见妻子这样说,金云鹤也就不说话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足满月的孩子,正大口大口地吃着本不该他吃的粗粮,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压的沉甸甸的疼。
第二天一上班,金云鹤就召集仓库保管员开会,他发给每人一个大口罩,眼睛的余光扫着谭老黑,严肃地说道:“从今天起,大家再进粮仓,都要戴口罩,不戴口罩的,或者私自摘下口罩的,以违纪论处!”
为了印证这一措施的有效性,有天下班前,金云鹤早早地堵在了粮仓门口。当看到谭老黑戴着口罩,大摇大摆的走过来时,金云鹤把他喊住了。
谭老黑一愣,伸手指指嘴上的口罩,意思是说:我戴着口罩哪,还有什么问题?
金云鹤呵呵笑着,什么也不说,他把手搭在谭老黑的肩头,赞许地拍了拍。谭老黑放心了,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了下来。
可谁知,金云鹤的手猛的转了个弯,出其不意地向谭老黑的腋窝挠去,谭老黑丝毫没防备,身子一扭,“噗”地一声笑喷了。
这一笑不要紧,露馅了!他嘴里喷出了一摊玉米,口罩也掉在了地上。
金云鹤挑着眉毛,眼里闪射着令人战栗的光芒。谭老黑自知理亏,哆哆嗦嗦地用手捡起地上的玉米粒,递到金云鹤面前:“金所长,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从此,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诞生了:粮仓保管员每当走出仓库,都要逐个挠一下“痒痒肉”。这条令人啼笑皆非的规定一直延续了好几年,也成了那个年代里的一桩奇闻。
自从有了金宏伟这个小东西,李素琴就再也没有闲下来过。俗话说,长嫂如母,金家兄弟俩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李素琴自觉的担起了照顾姜丽娜和孩子的任务。
日夜的操劳和饥饿终于击垮了这个坚强的女人,这天,她正在粮油店里上班,一阵眩晕袭来,倒在了地上。
再有意识时,是她的鼻子里钻进了一股久违的香气,这股香气促使着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一个身影在旁边洗洗涮涮,炉子上正“咕嘟咕嘟”地炖着一锅东西。
她定睛一瞧,是那个瘦弱、沉默的身影。
“海花!”她叫了一声,挣扎着要起身。
“嫂子!”海花听见叫声,转过身来赶忙把她又摁回了床上,“嫂子你别动,好好躺着!”
李素琴感激地握着她的手,说:“海花,给你添麻烦了!”
“嫂子,你这说的啥话?平日里,你也没少帮了我,这都是应该的。”海花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真诚地说道。
然后,她想起什么来,兴奋地说:“嫂子,你等着,有好东西给你!”
海花掀开炉子上的锅盖,盛出了一碗汤,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李素琴跟前:“嫂子,快趁热喝了吧,你都饿晕了,得好好补补!”
李素琴低头一看,吓了一跳,这竟然是一碗鸡汤!
在这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年月,吃一只鸡,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哪来的?”李素琴惊奇地问道,她知道,这东西,不下大血本,是弄不来的。
“嗨,老钱一个亲戚送的,我家里还有一只,这只就给你送来了。”海花轻描淡写地说道。
“海花啊!”李素琴叹了一口气,“别骗你嫂子了,要说前几年我还信,就这几年,谁家还有闲着的东西往外送啊?你告诉我实话!”
“嫂子,没骗你!”海花端碗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她心里明白,自己的谎言并没有让李素琴信服。
果然,老实巴交的海花越解释漏洞越多,李素琴再追问下去,就套出了实情:海花把她珍藏多年的黍米宝珠卖了!
李素琴呆坐在床上,一向不爱动感情的她泪流满面,她知道这黍米宝珠在海花的心里的分量,那不光是她和云鹤当年的定情信物,更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啊!
李素琴端着那碗沉甸甸的鸡汤,怎么也喝不下去,她哽咽着责怪道:“妹子啊,你让我咋喝啊!那宝珠可是……”
海花眼圈也红了,她转过脸擦了一把眼睛,故作轻松地说道:“嫂子,你别担心,等以后日子过好了,我把它赎回来就是了,眼下,还是你这身体要紧啊!”
说着,她又把碗递到李素琴嘴边,开玩笑地劝道:“嫂子,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再不喝,不是更对不起我了?再说,小宏伟还等着你喂呢。”
李素琴勉强地笑了笑,泪水一滴滴的落到了碗里……
金云鹤回来后,李素琴沉痛地把海花卖宝珠的事儿告诉了他,金云鹤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李素琴、海花,这两个善良的女人给了他太多太多的温暖和感动,尽管他的内心一再不安,灵魂一再受煎熬,但老天让他遇上她们,此生也值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方兰也生活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小镇,会不会带给他更多的感动呢?心中刚有这个苗头,他立马使劲摆了摆头,“不敢奢望!不能奢望!都什么时候了你金云鹤还在想这些?”他心中自责道。
亲情和真情,还送给了他一片生活的阳光,他感到人生充满了激情和力量,艰苦的日子,折磨的只是人们的身躯,却催不垮人们坚强的意志!
这一刻,他仿佛找到了老牧师心里的上帝,教堂的钟声不再嘈杂,而带了些许悠长、悠长的韵味……
32、神秘的伤口
苦难的日子,来时像洪水猛兽,气势汹汹,去时,却像一条蠕虫,迟慢缓行,麻木着人们的神经,迷惑着人们的知觉。而当神经变得迟钝的时候,往往就会跟不上时代的变迁,误判的事情也就难免发生了。
到了秋后,粮管所都要下乡收购议价小杂粮,年景好了,赶着骡马大车,年景差了,就用毛驴小车,这几年,一直由谭老黑驾着小驴车走村串户,即便这样,往往也是空空而去空空而来。今年临下乡前,谭老黑问金云鹤套什么车,金云鹤反问他:“你说套什么车?套骡马大车,用的了吗?”
按说,下乡购粮这等小活用不着一个所长亲历躬行,可这是秋后的头一遭生意,去的又是错综复杂的百草滩村,金云鹤担心威信不高的谭老黑应付不了这出开场戏,所以也就跳上了小驴车。路上,金云鹤偶然发现,浑身黢黑的谭老黑多了一个亮点,那就是耳上贴了一块白惨惨的纱布,他询问缘故,谭老黑愤愤地骂道:“妈的,昨天从小树林里路过,啪地一声,飞来了一块石子,把老子打得头昏脑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金云鹤挑挑眉毛,欲言又止。
当他们的小驴车嘚嘚地窜进了百草滩村,常歪头跟一伙人早已迎候在了大路旁。见到了金云鹤,常歪头指着柳树下的一溜帆布口袋,说道:“金所长,这几年你们来收小杂粮,总是放空车,对不住啊。如今,灾害没了,百草滩不能再丢人了。”
惯于表现的常歪头并没有留给金云鹤多少好感,因此,金云鹤在听了他的话后表情有些冷淡,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常无圆拎着大半袋子绿豆,举到金云鹤面前说:“金所长,我家的自留地里打了四十斤绿豆,都缴国库啦。”
金云鹤对这位忠厚、淳朴的老农民说:“老常大哥,你怎么也得留下几碗啊,不为别的,清热解毒,绿豆可是好东西啊。”
扭着嘴巴,咬着烟袋嘴的眨巴眼挺出来问金云鹤:“金所长啊,这豌豆啥价钱啊?还跟从前一样吗?”
“一样啊。”金云鹤答道。
“唉!”眨巴眼心存怨言,说道,“关了粮市,死了价格,庄户孙,庄户孙啊!”
“眨巴眼,你少在这里发牢骚!”
面对常歪头的警告,眨巴眼不以为然,他歪嘴斜眼地冲着常歪头说:“嘴长在我身上,有本事你给我缝死啊!甭瞪眼,老子是烈属,不怕你!你这个支书,光为了自个的面子,一大早就在喇叭里瞎喊,闹得老子回笼觉都没睡好,哼!”
这时,侧方飞来了一句玩笑:“眨巴眼,恐怕不是回笼觉吧,是跟大屁股老婆的好事给搅了吧,哈哈……”